嗨特小说>其它小说>别动老攻的悬赏>第182章 远走

  两人闲聊着池清被炸身亡的事, 顺着话茬就聊到了叶家和季隐。

  萧始问:“在季隐的案子里,他那有名无实的妻子张挽宁是个立场很耐人寻味的存在,季隐一直在帮她, 她却有意无意做了很多坑害季隐的事, 你觉得她到底是哪边的?”

  “哪边都不算, 只是个可怜人。”江倦淡淡道, “把你放在她那个位置,在季隐的指引、叶氏的蛊惑和父母的强制之间,你也未必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别太苛责她了。事已至此, 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 就别用受害者有罪那一套来道德绑架她了。”

  萧始靠了过去, 在他耳边轻声道:“江二, 你心可真软,我更爱你了。”

  “别咬我耳朵, 你想危险驾驶进去蹲几天吗?”

  萧始不依不饶,非要在他耳朵上咬一口, 留下了个浅浅的牙印才罢休。

  路上他还念叨:“倦啊, 等这几件案子解决了,找个地方射箭吧。”

  提到射箭, 那人眼神微变,似乎有光彩燃起, 又迅速黯淡了。

  他说:“好。”

  闲谈了几句, 江倦那刚充了话费的手机响了起来, 江倦见是个陌生号码就把手机给了萧始, 自己专心开车。

  那人接起来听了几句, 便对江倦道:“倦, 靠边停车。”

  江倦没戴助听器,没听清对面说了什么,还有些疑惑。

  萧始道:“我们换个位置,你来副驾。”说完就下了车。

  两人换好位置后,萧始轻声道:“倦,有件事情告诉你,一定要挺住。”

  江倦不解,能有什么事让他慌成这样。

  紧接着,那人一开口,便是一记重击打在他身上。

  萧始声音低哑,无比沉重,“倦,云兮病危了,我带你……我带你去见她最后一面。”

  江倦的表情仿佛凝固了,愣怔许久都没回神。

  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微微侧向萧始,等着他开口的动作,却如一尊冰封的雕像,久久没能说出话。

  车开出去好远,他才问出口:“……怎么会呢?怎么这么突然,她还那么小……”

  所有的诘问都没有意义,死神挑选猎物从不需要任何理由,他一直明白这点。

  可是……为什么是被他在意被他珍视的人一再被死亡凝视?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怎么会……”

  “几天前,她的状态就不太好,本想见见你的,听说你被案子绊身,又懂事地说先不打扰你,等好起来了再跟你见面。今天她突然失去意识,身体器官开始衰竭……怕是,熬不过去了。”

  江倦咬着手指,强忍着那盈满眼眶的热泪,声音极轻地问:“还能再开快些吗?”

  “好。”

  萧始擦着超速的边,一路疾驰赶到了医院。

  江倦的状态也不大好,下车时明显腿软了一下,萧始来扶他,被他摇头婉拒了。

  “我没事……没事。”

  话虽这么说,他却走不动了,像个迷失的孩子,找不到方向了。

  萧始领着他,一步步带他上了楼,找到了云兮的病房,推门进去时,云兮的母亲和照顾她的医生护士都在。

  江倦站在门口,有些无措,萧始推了他一把,他才恍然回神,走到病床边,握住云兮的手,轻声道:“云兮,我来看你了。”

  他像是怕惊醒什么,又怕云兮真的这样一睡不醒了,就那样温柔地在枕边唤着她的名字。

  已经处于深度昏迷的云兮气息虚弱,听不到他的声音,更无法再睁眼看他,对他露出甜甜的笑容了。

  江倦后悔不已,“对不起,明明说过要带你出去看看的,我却食言了,倦哥哥是个坏人,你能不能……能不能醒过来,给我一次道歉的机会?”

  云兮的母亲捂着嘴冲出了病房,心软的护士也抹起了泪。

  江倦本以为在面临离别时,自己会有千言万语急于交代,却没想到那些在心里打了无数遍草稿的话会如此艰涩难言,静默许久,都说不出口。

  萧始看着他悲痛欲绝又发泄不出的样子,心里跟着难受。

  他抚着女孩软软的头发,如往常一般捏了捏她小鸡睡衣的嘴,柔声与她告别。

  “小姑娘,好好睡一觉吧,希望你这一梦醒来,再无病痛。”

  他贴了贴女孩发凉的额头,“晚安,云兮。”

  他话音落后不久,心电仪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女孩的脉搏再无波动,归于一线。

  又是一场被死亡隔绝的离别。

  云兮,晚安。

  夜深时,江倦坐在住院部门前的台阶上,低头不知想着什么。

  萧始掐掉他嘴里的烟,给了他一杯热牛奶,那人却毫无食欲,嘴唇干得起了皮都不肯喝上一口。

  “听话,你一晚上都没吃东西了,这么下去身子撑不住,我给你掰块饼干,多少吃点儿。”

  见那人依然精神不振,萧始劝道:“云兮见了你这样子要难过的,想想你之前是怎么哄她吃饭的,那些道理你都懂的,怎么换到自己身上就想不明白了。”

  “想不明白啊……”江倦长叹道,“怎么可能想明白……生死这件事,我怕是一辈子也参不透了。”

  萧始拿了包饼干,掰成小块喂给江倦。

  那人强打精神吃了几口,最后实在吃不下了,萧始也没勉强他。

  “云兮的妈妈说,其实她的后事在几个月前就准备好了,医生说她可能活不过那几周,后来遇见了你,重燃了她活下去的希望,才能坚持到现在。”

  他揽着江倦,吻着他的眉心,缓缓下移,停在他的鼻尖,轻轻蹭着,努力让他冰凉身体暖起来似的。

  “生死之事是世上最难逾越的障碍,被留下的人总是痛苦的,但反过来说,对离开的人来说,或许也是种解脱。”

  “我知道,哥哥和云兮在离开前都很痛苦,那样的解脱对他们来说未必是错的,只是带给生者的痛苦就如撕裂般经久不愈。只要想到他们在离开时对这个世界有不舍,有留恋,我就……”

  语言太过苍白无力,萧始知道他接下来需要很长的时间去尝试接受现实,也不愿强求他。

  “还有我在呢,我陪着你。”

  “……嗯。”

  江倦这才抬起头,将牛奶一饮而尽,一根根捡起地上的烟头,呛咳了几声。

  他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不用太担心我,我跟她没有太深的感情基础,我不难受。”

  此地无银三百两。

  要是真的不难受,又何必多此一举解释?

  他被自己这样掩耳盗铃的行为逗笑了,笑着笑着就落了泪,一手挡在额前,遮着双眼,掩饰着难看的哭相。

  萧始吻着他的掌心,安慰道:“她在生命即将走到终途时遇见了你,她的离开不是你的错,但认识了你,却是她的幸运。”

  “……她什么时候走?”

  江倦捏着鼻尖,想抑制住那蔓延开来的酸楚。

  萧始说:“明天。她妈妈不想让女儿在冰冷的殡仪馆睡太久,我们可以去送送她。”

  “那你明天……早些叫我起来。”

  说完这话,江倦就靠在萧始肩头,闭眼睡了过去。

  萧始本以为他只是想逃避眼前这一切,短暂地自闭一会儿,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这样睡着了,被抱上车时没有知觉,到家给他换了衣服上了床后依然没醒。

  难得他睡得这么沉,看着他的睡颜,萧始抚着他的头,意识到他是真的累了。

  摸了没几下,就有发丝勾在了指间。

  萧始耐心地收拾了那些断发,继续帮他梳着头发,却是越来越心惊。

  江倦掉的头发远远超出了往常,枕头上也留下了不少干枯的发丝,都是连根断的。

  这不是个好现象。

  萧始将那些头发都收了起来,想着明天参加完云兮的葬礼,便带他去做个全身检查。

  他知道江倦有事瞒着他,可那人不肯说,又不能硬逼着他开口。

  “江二,你啊你,什么时候才愿意跟我共享你的秘密呢……”

  岑寂之中,萧始喃喃自语。

  萧始替江倦向高局申请了一次长假,被爆炸案折腾得心力交瘁的老局长问:“那你呢?”

  “我……”

  萧始回头看了看睡得正沉的枕边人,须臾间做出了抉择。

  “高局,今明两天,我会把辞职书交到市局,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了。”

  高局无可奈何地叹息着,沉默许久,最后答应了他的请求。

  萧始低下头,亲吻着江倦的鼻尖。

  他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习惯性的动作,却在这一刻明白了自己会有这亲昵举动的原因。

  自打回来,他就发现江倦的体温较比常人低,对温度的变化也很敏感,常常一阵风吹来都能让他打个激灵,鼻尖总是凉凉的。

  他骨子里的保护欲被激了起来,情不自禁想去暖化他,久而久之习惯成了自然。

  “我真想找个地方,把你好好藏起来……”

  江倦一夜沉眠,萧始却是彻夜无眠。

  在天色将明时,凯尔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心神不宁地给萧始打了个电话。

  “我刚刚,做了个噩梦。”

  金发男人裸露着精壮的上身,推开落地窗站在阳台边,看着光辉渐淡的弦月。

  “梦很多,很杂。梦见我没能救下阿倦,眼睁睁看着他在我怀里吐血,死不瞑目,梦见阿住顶着一身深可见骨的伤质问我为什么没保护好他的弟弟。我没法回答……直到现在都心有余悸,急着确认他的情况,应该没事吧?”

  萧始也蹑手蹑脚到了阳台,压低声音道:“现在没事,但我不确定以后。所以,我想带他走。”

  凯尔无奈道:“朋友,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要知道,带他走也是死路一条,我们救不了他。”

  说出这个真相,对凯尔来说也很痛苦。

  “这世上能救他的,恐怕只有两个人,很遗憾,不是你我。”

  一者,百里述。一者,沈晋肃。

  前者有力无心,后者有心无力。

  “倦,醒醒,该起来了。”

  萧始在江倦耳边轻唤着,不出意外,那人没有半点反应。

  他捏着江倦的脸,又叫了几次,对方仍是一动不动,他有点急了,稍微用力推了推江倦,那人才终于睁开了眼。

  江倦迷茫地看着他由模糊转至清晰的脸,茫然问道:“今天要做什么来着……?”

  “要送云兮。起来吧,我帮你准备好了衣服,起来吃个饭,我们就出门。”

  江倦夹着被子侧过身去,低低嘤咛一声,似乎想起又起不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赖过床了,往常顶多是顶着凌乱的头发坐在床上发一会儿愣,大多时候是比萧始早起的。

  这难得的景象让萧始想起了学生时代自己借住在江家的时候,每到周末,大清早起来做了早饭的江住总会毫不留情拉开他们房间的窗帘,晨光照进卧室,让他们被迫醒来,江倦就会哼唧着磨蹭被子,求哥哥让自己再多睡一会儿。

  江住是顶不住他撒娇的,被他求上几声就受不了了,只能妥协。

  而那时的自己虽然总是彻夜难眠,只有夜尽天明时才能睡熟,还是总会在江住拉窗帘时醒来。

  本来没有太多倦意,可看江倦像只贪懒的猫一样在床上滚来滚去,他只想尽可能地多跟他待一会儿,就算已经坐了起来,还是会懒懒地趴下去,说:“阿住,我也困困,不想起……”

  最初江住会满眼错愕地看着趴在自己弟弟身上乱蹭的他,后来不知是习惯了,还是理解了,总之每周末这种事情都要发生那么一两回,面对这两个赖床的幼稚鬼,江住也很有耐心地在他们醒来之后把饭菜重新热上一遍。

  萧始摸着江倦缩在被子里的头,在他耳垂上吻了一下,“起来吧,我们早些回来,让你早点睡。”

  两人都换上了黑色正装,食不知味地吃过早饭便匆匆出了门。

  江倦一路无话,望着窗外的景色发呆,萧始唤了他几声,他都没理会。

  他是真的没听见。

  他就这样魂不守舍地到了目的地,被萧始拉进了告别厅,木然参加了葬礼,和以往很多次一样,平静地与遗体告别,与遗属握手。

  他的手太冷了,冷得像冰一样毫无温度。

  云兮的妈妈两眼红肿,在丈夫的搀扶下跌跌撞撞追上了江倦快步走远的背影。

  “江警官,等一下,请等一下。”

  江倦驻了足,却没有回眸。

  女人抿嘴压抑着哭腔,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含泪道:“之前误会了您,还对您做出了很无礼的事,真的很抱歉。谢谢您……愿意陪云兮走完最后一段路,我自认这个母亲做的是不合格的,因为自私,选择了放弃,留下了许多遗憾,如今逝者已矣,只希望江警官您能早日走出来,回到您应有的人生。”

  女人向萧始也鞠了一躬,“萧先生,我也感谢您。云兮说过,她最喜欢倦哥哥和萧哥哥,希望自己走了以后,两位哥哥还能像从前一样快乐,不要……不要为她伤心……”

  江倦低着头,沉思许久,终于回过身,问:“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女人的丈夫见妻子泣不成声,边为她拭泪边代她答道:“会择日下葬,按照她的意愿,用她为自己亲手写的墓碑。”

  男人将手机递了过来,是一张快要雕刻完的墓碑照片,字迹和江倦无比相似,是他教云兮亲手写的,只是这名字……多了一个字?

  “不知道云兮有没有跟你们说过她没有姓的事,她那时很怨妈妈不肯来陪她,干脆逢人便说自己是没人要的孩子,也没有姓。后来在求她妈妈用自己的字做墓碑时,她原谅了妈妈,也加上了自己的姓,这一点……也要感谢二位。”

  难怪那一字写得歪歪扭扭,不像一个人写出来的。

  江倦冰封的脸上终于勾起一丝笑意,抚着那极具云兮自己风格的一字,笑着笑着,就哭了。

  再见了,小朋友。

  再见,兰云兮。

  送走了云兮,回去的路上,萧始试探着问江倦愿不愿意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用的借口很敷衍,说是从沈观那里拿到了两张体检优惠券,不用白不用。

  江倦意外地答应了,却是有条件的,“明天吧,今天还有点事,先回家。”

  萧始还好奇是什么事,没想到刚回了家,江倦就翻出了一套采血工具给他。

  “段镜词需要回乡才能继续药物的研究,我怀疑SS-01可能真的与苗人的蛊毒有关,为了保证他的进度,必须给他带点可供研究的样本回去,就抽……就抽400cc吧。”

  他说着卷起了袖子。

  萧始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你现在轻微贫血,400cc抽出去能要半条命,不行不行!再说不是还有宋玉祗在么,不能可你一个人薅吧。”

  “我现在怀疑,注射进我们两个体内的药很可能是不同的,从注射方式,到药效,再到副作用,间隔十年,不太可能是一模一样的东西,所以必须提供给段镜词两种不同的样本。”

  萧始脸色微变,“……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可能吧,再这样下去会出事,不能再拖了,必须让段镜词以最快的速度查出结果,我只能再给他一个月的时间。”

  江倦神色缓和,坐在沙发上,向萧始伸出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顺,朝他微微一笑。

  “我保证,接下来这一个月,都老老实实在家养着,直到段镜词的研究有进展,你可以放心。”

  江倦的举动实在太反常了,萧始并不信他这话。

  只是这时的萧始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以为江倦也察觉到包括脱发在内的一系列身体变化,开始害怕了,所以才急于查出结果。

  几番讨价还价后,还是他妥协了,但在他的坚持下,只采了100cc。

  江倦看着暗红色的鲜血缓缓流入血包,长吁一口气。

  血液还留有余温,为了保持新鲜,必须立刻送到实验室里低温保存。

  萧始被江倦打发去送货上门,临走之前,他总觉着江倦有些异常,居然亲自送他到门口,还帮他开了门。

  “早去早回。”江倦嘱咐。

  萧始搂着他,在他唇上印下一吻,点头道:“我走了,晚上做你喜欢的酸辣汤,在家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好。”

  那时萧始还觉着,每一个结了婚的男人都享受着早起上班前爱妻依依不舍的道别和晨吻,还幻想江倦就此转了性,愿意与他冰释前嫌,白头到老。

  他怎能想到,在大门关上那一刻,江倦眼中所有的柔情在刹那间荡然无存,温度降至冰点,漠然盯着那一扇隔绝了二人的门,在原地呆立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道一声:“白痴……”

  说罢他转身回房,脱了一身正装,从衣柜深处翻出了黑色的薄款帽衫和黑色的牛仔裤,换上了黑色的帆布鞋,一身轻便。

  他看着落地镜中的自己,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有穿得这么随性了,衣服还是他学生时期的,从头到脚都没有多余的装饰,中规中矩的版型,现在穿起来也不会觉着土气。

  只是如今的自己再穿短袖,就会露出满身的伤疤了。

  他自嘲地苦笑了一声,又换了件黑色的长袖卫衣。

  在衣柜里翻找时,他看见了那套熨得笔挺,却始终不敢穿在身上的警服,指尖从厚实的布料上掠过,满心感慨。

  踟蹰着,他摘下了警服胸前的警号、胸徽,和帽徽,小心地收在背包里。

  在翻找东西时,他发现床头柜里放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他从未见过,出于好奇,便打开看了一眼。

  谁知这一眼,就让他的心沉到了底。

  ——那竟然是一对戒指。

  一对没有多余装饰的素圈戒指。

  放在这里,也许萧始是打算在某个缠绵的夜里,趁着气氛正好,将之戴在他手上,倾诉热烈爱意,希望他能永远驻足。

  当时江倦的脑子一片空白,鬼使神差地将那首饰盒塞进背包,随后装了充电器和随身证件,便戴上口罩下了楼。

  哮天闻声摇着尾巴走来,见江倦这副打扮,疑惑地歪头看着他。

  江倦俯下身,摸了摸它的头,最后一次为它添了狗粮。

  哮天就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一样,不安地看着不合时宜出现在盆里的食物,咬住江倦的裤腿,想试着挽留他。

  江倦翻出纸笔,思来想去,省略了许多不必要的告别语,只留下短短一句:“萧始,分手吧。”

  写完以后,他又觉着这话是有歧义的,他与萧始从没有真正在一起过,又谈何分手?

  斟酌着,他撕掉了那页纸丢进垃圾桶,重新写道:“萧始,分开吧。”

  字迹工工整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正如他这次预谋已久的远走。

  他拉开了咬着他鞋带不放的哮天,耐心地重新系好了鞋带,揉着哮天的耳朵,平静地劝道:“就算我不在了,也要照顾好他们,知道吗?”

  哮天忧心地望着他。

  “他这个人,看起来很唬人,其实内心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你要替我守着他,别让别人伤害他,知道吗?”

  哮天哀哀朝他叫了一声。

  “还有哥哥,睡在这里是委屈了他,但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全了。你要保护他,多替我陪陪他,要讨他开心,或许,他就没那么怨我了。”

  江倦垂首贴着哮天的头,声轻如叹:“谢谢你,谢谢。”

  说罢他便起了身,不顾身后哮天急切的叫声,狠心出了门,走到那株开得最盛山茶树前,将宅子的钥匙挂在了树枝上。

  “哥,我走了。”

  温风拂过,钥匙在空中摆动着,似在挽留离人。

  和意想中的不同,真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反而没有太多道别。

  江倦在这一刻恍然明白,原来他内心所期待的离别,是这样默默无闻的,不需要被注目,也不需要被铭记。

  正如春雨落入泥土,无声无息,再觅不得踪迹,却能润泽大地,滋养新生。

  来年春天,他和萧始落下的那些种子,总有能活下来的。他想。

  只是可能,他再也看不见了。

  “没关系,我不稀罕。”江倦喃喃自语着。

  直到现在,他依然嘴硬,不承认在意。

  来年,后年,大后年……总会有人替他守着萧始的,他又何必念念不忘。

  他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向对方发出了一条信息。

  ——出来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雁息市,Oscars。

  这间坐落于市中心的高档酒吧在去年就因为发生命案牵扯出了涉毒的丑闻被关停,占据着中心城区的最繁华的地段,却歇业许久,与周遭的灯红酒绿格格不入。

  少说也有半年没人来过这里了,桌椅上蒙着层厚厚的灰尘,连氛围灯都失去了原有的光彩。

  江倦两手插在卫衣口袋里,从后门绕进空无一人的酒吧,拿着手机照明,走在漆黑一片的偌大空场中,在墙边找到电源,只开了几盏照明灯。

  昏黄的灯光映明了整个空间,即使是临时关停,桌椅依旧摆的整齐,可见这里的老板是个相当有规矩的人。

  江倦绕过舞池,缓缓走到吧台,洗了只看起来很久都没人用过的杯子,随手挑了几瓶已经开封,不喝就浪费的酒,自己调了杯长岛冰茶,尝了口觉得不够味,又给制冰机插上了电源。

  他端着那杯酒坐到舞台下背对着入口最显眼的位置,聚光灯就在他头顶,仿佛整个主场都是由他掌控。

  他翻出包里的警徽,爱不释手地捧在掌心,手指摩挲着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送到唇边,轻吻了一下。

  这是他父兄的遗物,他绝不会背叛。

  绝不。

  沉重的门轴转动声响彻空旷的大厅,江倦知道,他等的人来了。

  来人特意避开了正门,是从偏僻的窗口跳进来的,本来以为来得足够早,就能抢先一步做好准备,没想到一进来就碰上了静坐在舞台下的人。

  张咏君仗着那人耳朵不好,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正要开口,那人却抢先一步说道:“麻烦把制冰机里的冰块拿来,这酒没冰喝不下去。”

  张咏君没能得逞,惋惜地耸了耸肩,只好照着江倦所说,去吧台里拎了个冰桶出来,把制冰机里冻好的冰块倒了出来。

  看这些冰块结冻的程度,那人应该发了短信后就立刻过来了,也没比他早多少。

  张咏君提着冰桶放在江倦身边的桌上,坐到他对面,打量着今天江倦反常的打扮,“之前想跟江副小叙,你却一直找借口推辞,今天是吹了什么风,居然能让你亲自请我?”

  江倦夹着冰块,一块块放进杯里,闻言轻笑,“恶臭的妖风。”

  张咏君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么久没见,你却一点长进都没有,黄柘要是知道,都能让你给气活过来。”

  张咏君绷着僵硬牵强的微笑,“……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江倦的语气比那一桶冰块还要冷,“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还怕我录音取证吗?我要是想搞你,你就应该跟黄柘凉在一起了,还能爬上今天的位子?都是明白人,时间都很宝贵,就别拐弯抹角了。”

  张咏君听了这话也不装了,冷笑着问:“那今天江副找我来是有什么指教?”

  “指教谈不上,倒是有些想让你指教的事。”

  江倦指尖摸着杯壁那一层温差产生的冰凉水珠,举杯到唇边,动作却顿住了。

  张咏君盯着他杯中深色的酒液,眼睛都快掉了进去。

  可江倦偏偏就是不喝,在他的注视下放下了酒杯。

  张咏君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露骨了,尴尬地轻咳两声。

  “不敢当,以我们的交情,江副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不用顾虑太多,除了……”

  除了某些过于敏感尖锐的话题。

  可张咏君仔细一想,他和江倦能聊的话题似乎都是非常敏感且尖锐的,这就不好办了。

  “我可以不追究你朝我开的那一枪,不过是有条件的。”

  江倦的手指蹭着杯沿,逆时针缓慢地转着圈。

  “我得到了点小道消息,听说张队你可能知道一些多年前的秘密,不知张队愿不愿意跟我讲讲?”

  “你是指……”

  “三十年前的旧事。当年,我父亲也曾在长宁市局任职,我调任长宁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查导致我父亲死亡的那起案子。我刚巧赶上了好时候,那时长宁市局也接进了全国公安系统,正在进行将三十年内的旧案卷宗按时间顺序转化为电子版,上传至整个系统的工作。很幸运,我调去时,那起案子的档案转移已经基本完成,我甚至能看到都有哪些人看过那份卷宗。”

  张咏君有些诧异,“可你当时的职位,应该没有……”

  “当然没有权限,所以我盗了老局长的内网账号。”

  张咏君:“……”

  这人还真敢说啊!

  他硬着头皮问:“那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吗?或者有发现什么人的访问记录可疑吗?”

  “没有。”

  张咏君又是一愕,感到无语。

  左一个没有,右一个不是,这人到底想说什么?

  “但这才是最可疑的不是吗?”江倦反问,“这案子对某些人来说很重要,有了这么方便的调取方式,只要是在公安系统的内网环境下,随时随地都可以访问,却没有任何人去了解当年那起案子的细节,这不合道理。而我当时的猜测,恰好能解释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

  “……什么猜测?”

  “卷宗并不完整,甚至可能被删减过细节,即使调取内网上的资料,也很难还原出真相。那么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个关键人物——将那份卷宗录入系统的文员。”

  张咏君一听这话,冷汗都流下来了。

  江倦见状微微一笑,欠身靠近了张咏君,隔着桌子朝他吹了口气,“知道我为什么留你到现在了吧。”

  “你是……什么时候查到的?”

  张咏君太紧张,舌头都打了结。

  “很早以前,那时候你刚以见习警的身份录入那份文件不久,用准备毕业论文的借口躲回了学校,一年后,又拿着正式编制,调到了长宁市局。你的人生就像开了挂一样顺利,让无数人红眼,也引起了我的注意。张咏君,来说说你隐瞒了什么吧。”

  张咏君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看江倦的眼神就像在看个怪物。

  这人当年就怀疑到他头上了,居然能隐忍十年,直到今天才找到他头上,何其恐怖!

  可那一部分关键的内容他绝不能说,否则他一定无法活着走出这里!

  张咏君定了定心神,眼看藏不住,他也不再隐瞒,想着避重就轻,果断地承认了。

  “是,的确是我整理了那份卷宗,录入到公安系统里的,可我只是按照规矩办事,案卷上写了什么,我就照实记录了什么,既没有添补,也没有删减,分发到我手里的时候,那份案卷就是最终呈现在内网上的样子。”

  江倦也没急着戳穿他的谎言,“哦,是吗?那你能讲讲那起案子的前因后果吗?”

  他的手探进背包里,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让张咏君紧张了起来,下意识起身连退几步。

  可那人并没有拔枪威胁,只是从烟盒里摸了支烟出来点燃,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舆咭“怎么,怕成这样?”

  面对那人的嘲弄,张咏君气急败坏,“没有!谁怕谁孙子!”

  江倦嗤笑出声,“行吧,既然不怕,那就坐回来,把话说完,我洗耳恭听。”

  他手里把玩着一只金属打火机,上面遍布划痕,破损得很严重,看起来不光有年头,还像经历过一场浩劫。

  张咏君硬着头皮坐回了原处,回忆着那件案子的始末。

  早年江寻在长宁入警,本来是分配到了刑侦,没到半年,本省就发生了一起特大运输毒品案,长宁和宿安联合策划了一次缉毒行动,剿灭了一个常年活跃在两地的贩毒团伙,却因为一股境外势力参与到这次交火中元气大伤。

  那时的“17”还不是百里述与“SEVENTEEN”做主,而是其前身“坤瓦”,一个后来被百里述吞并的金三角贩毒集团。

  参与行动的警察死伤惨重,幸存下来的人也因为过重的伤势不得不退出一线,一时人才稀缺,不得不从其他部门和地区调来人手填补空缺,江寻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入了禁毒口。

  “这并不是巧合。”张咏君说,“‘坤瓦’是当时金三角势力最大的贩毒团伙,早就不甘心只做东南亚的生意了,在很多年前就盯上了中国这块肥肉,而X省地处北方,临近俄罗斯,被他们称为‘要塞’,一旦沦陷,他们未来的生意会很好做,张着嘴就有肉吃,所以需要在雁息和长宁两地物色为他们谋事的合适人选。”

  江倦接着他的话说:“他们最先关注到的就是还没走出校园的学生,年轻,优秀,可能成为警界新秀,是最好打入公安内部的钉子,同时又缺少社会阅历,立场不够坚定,很可能抵抗不住蛊惑,成为他们的爪牙,为他们所用。”

  张咏君点头道:“是,就是这样,江寻在入警之前也被拉拢过,虽然被他严词拒绝,但对方并没有放弃。在他调去禁毒以后,平均三五个月就要破获一起涉毒案,长宁禁毒每个月的指标全是靠他扛起来的。你我都在禁毒口待过,知道那些黑幕,他的破案率高得太离谱了,就像是……就像是……”

  江倦替斟酌不出合适形容的张咏君说:“就像是被人安排好的一样。”

  “……对。”

  张咏君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太久,又说了太多话,感到口干舌燥,起身到酒架前开了听红牛,兑了些伏特加,仰头一饮而尽,又调了杯浓度高点的,端着杯回了原处。

  借着那股火辣辣的酒劲,他说:“他的破案率太高了,一路高升,年纪轻轻就有了升到省厅的机会,可他却拒绝了……嗝!”

  “不是拒绝。”江倦强调,“是延期了。推迟了五个月后,他才决定回到雁息,回到他的故乡,也是教会了他警察天职的地方。可我不懂,这五个月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当然有意义。”

  张咏君小口抿着酒,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我也是听说的,好像是从黄队那儿听来的,有点儿记不清了……据说江寻过往调查的案子里,现场或是涉案的人中,都会找到一个像‘口’字一样的痕迹,他断定那是连环案的证据,但案件之间又没有必然的联系,上面就要求他按正常的流程结案。”

  江倦知道,那并不是“口”字,而是“17”,一个加了下划线的数字“17”。

  “江寻留在长宁不走,是想复查过去经手的案子,但上面驳回了他的申请,他的处境一直很尴尬,在那五个月里,队里也有不少人针对他,在背后放黑枪的事情也不是没干过,他为了保命只能走啊!”

  张咏君后知后觉想起自己也对江倦做过同样的事,以此逼走了他,不禁觉着背后一凉。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江倦的反应,见那人把冰块融化后已经快溢出杯口的酒倒在地上,心里一惊,下意识又要躲。

  可那人依然没有跟他动手的意思,去吧台拿了只威士忌酒杯,顺便拎了瓶还没开封的酒回来。

  张咏君一看那透明玻璃瓶就傻了,“我操,生命之水!这酒有96度,和酒精没区别了,你不要命了!!”

  江倦无比淡定地拧开瓶盖,向他摇了摇杯子,“你要来一杯吗?”

  作者有话要说:

  周悬:别的我就不说了,为啥你家这棵茶树总是开花?萧始你是不是种了棵假的?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