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别动老攻的悬赏>第140章 缺憾

  “知道你不信我, 为表诚意,我先说。”

  江倦手执环首刀,无需出鞘, 仅仅是掂着重量就让他发出了感慨:“好刀。”

  刀是好刀, 可惜这么多年都不见血, 失去应有的价值, 也便成了仅供观赏的花瓶。

  江倦没什么好睹物思人的,只觉惋惜。

  他说:“传闻当年花知北在缅甸靠着一把卷刃的钝刀杀进敌对势力的老巢,取了毒枭的项上人头,将他手下的盘口资源都一并收归了‘坤瓦’, 由此得到了前任首脑扎贡的赏识。他赠了花知北一把精锻的环首刀, 花知北也不负重望, 帮他血洗缅北, 成了当地最大的毒枭,威震金三角。即使是现在, 扎贡的二儿子亚示依然带领‘坤瓦’盘踞在克钦邦与我国接壤的恰苏丹山区,在当地的势力不容小觑。”

  对他讲述的故事, 周悬既不附和, 也不否认。

  “据说这把刀从未开刃,却沾了不少血, 杀伐之气很重,在花知北死后, 曾一度被亚示拿去镇宅, 后来便不知所踪了。所以当时还有一种玄幻的说法, 有人认为花知北没死, 他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继续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做着见不得人的事。也有人说, 他杀了太多人,罪孽深重不能入轮回,只能徘徊世间,苦苦等待和他死去的爱人重逢。”

  萧始追问:“你说他死在爆炸里,遗体可有找到?”

  江倦摇头道:“要是真的找到了也就不会传出这么离谱的谣言了。不过我自己也认为他没死,在那场爆炸里,他和祁未应该都活了下来。或者该说爆炸本身就是一场精心设计,为了让两人脱身而演的好戏吧。”

  他翻出张泛黄的旧照片,正是他和萧始在宿安老家的书房里找到的那张。

  周悬只是浅浅瞥了一眼,立刻紧张起来,几乎是用抢的接了过去,“这是……”

  “花知北的一生虽然短暂,但他活的很风光,在他生前,至少爆炸发生前,是没有人敢这样对他的。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也许他当时真的没死?”

  假死的做法并不是全无可能,毕竟姜惩的父亲姜誉就曾靠相似的手段以死人的身份逃避追查十几年,在他们不了解情况的当年,多离谱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但就算花知北侥幸活着,也仅仅逃脱了一时,事后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逼上了死路,这是故事最悲哀的地方。

  江倦说:“在拿到这张照片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不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就在刚刚,我猜到了一种可能,花知北和祁未都没死,他们逃离‘坤瓦’和公安的视线,很可能想隐姓埋名活下去,但这个计划失败了,后来花知北身死,祁未不知所踪。”

  萧始的目光游移不定,在他提到某一个人名时总会迅速避开他和周悬的视线。

  两人都是警察出身,很清楚他这样的下意识的反应意味着什么。

  江倦贴近了悄无声息从他身边蹭到沙发另一边的萧始,两人似乎头一回以这种唐僧进了盘丝洞的节奏相处,江倦就像那善于诱人的女妖般紧靠着他,朝他耳畔呵着气,反而是一向骚得厉害的萧始如坐针毡。

  光是看着江倦熟稔的举止神态,周悬就能料想到他平时是怎么勾人的,顿时心里对真相的求知欲也不再强烈了,只觉着自己愧对天上的江住,死后也没脸见他了。

  明明答应过要好好看顾他弟弟的,自己怎么就把人看到别的男人床上去了?

  “说说,我想听。”江倦想咬一口萧始的耳朵,却扑了个空。

  他就像求欢没被满足似的,失落地咬着唇,不甘地看着萧始,“想听……”

  这谁能顶得住啊。

  萧始舔了舔唇角,只想冲上去把他按住了狠打几下屁股,不得不捏住他的脸,阻止他爬到自己身上。

  换作平时,不借着这天赐良机做点什么都对不起他平时被骂的那几声狗。可现在当着周悬的面,他要是下手可就真成了畜生。

  “知道了,我说!你坐好,把衣服穿好了!”

  萧始把人往沙发上一按,强行把他露出了一边肩膀的睡衣拉了上来,扣子一直系到最上,勒得那人都快透不过气了。

  但骨子里好色,还只色江倦一人的本性却是没变,他落在那人胸上的手迟迟舍不得挪开。

  “我认识祁未,他确实没死。”

  萧始认真措了辞:“在墨西哥,他是Zetas的实际掌控者之一,嗜血暴戾,杀人如麻,而且一直嚣张地使用着真名,‘17’就是在他的帮助下发展起来的。但据我所知,他并不直接参与组织的行动,也不出现在人前,见过他的人也很少。听说他曾是金三角某个毒枭的长子,极受父亲重视,十六岁的时候就策划武装冲突,亲手杀了二十多人,吞并了四个被毒贩盘踞的村寨,在金三角一战成名,是最有可能继承父位的人。”

  江倦细听之下发现了隐藏在他话里的信息,“那场冲突,不会与花知北有关吧?”

  两人没什么头绪,目光都落在了周悬身上。而后者的沉默也相当于默认了。

  少年风流,轻狂恣意。

  在那样热血的年纪遇到那样投缘的人,他们的相知仿佛是命中注定的。

  但接下来萧始的话却在一定程度上破灭了这段引人遐想的美好感情,“我从没听说他身边有花知北这个人,只知道他一直在调查一起旧事,具体的细节不得而知,但所有落到他手里的人都会以倒吊的姿态惨死,就像这样。”

  他一指花知北的照片,恍惚间,画面与脑海中的某个景象重合了,刺痛了他绷紧的神经,“……和江住的死前被营造出的仪式感很相似。但在我得知江住被害的细节时,祁未已经死了。”

  “死了?”江倦愕然,“怎么死的?”

  “传言说是被自己手下养出来的人反咬,在内斗中丧了命。杀他的凶手之后回到东南亚,血洗金三角,成了亚洲最大的毒枭,也就是在克钦邦跟我们交过手的百里述。”

  萧始揉了揉额角,每当想起那时的惊险经历,他都按捺不住心悸。

  直到现在,江倦仍会以各种惨烈的死状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漫漫长夜,同床异梦,却都是一样的难熬。每当夜半惊醒,只有抱住枕边人,他疼得乱颤的肺腑才能好受些许。

  “但比起利益争端,我倒觉着这像是种精神的传承。”

  江倦全然没意识到他心间狂澜,顾自分析:“在‘鬼域’中,哥哥也被以倒吊的方式杀害,照你的说法,当时祁未已经死了,不会是他所为,除非在他死后,有人继承了他的执念。”

  提到江住,周悬更沉默了,就好像被一只利爪生生剖进胸口,将他伤透的心又捅了个对穿一样。

  他表面上没什么反应,嘴唇却抿得死紧,到了嘴边的话也咽了下去,再无开口的意思。

  萧始脸色发青,摇头道:“我不知道,有关‘鬼域’的事我知道的很少。但我可以保证,祁未死在江住出事之前。”

  他笃定道:“原本我对他的事并不关心,只听说过一些与他有关的传言,在得知江住被害的细节后,我觉得此事很可能与他有关,就顺藤摸瓜找到了他生前的保镖。这个人是他身边唯一一个没有被赶尽杀绝的人,在祁未死前就察觉到情况不对,早早逃出了墨西哥。我用了七个月的时间在阿富汗找到他,但他命不好,在我撬开他的嘴之前就被流弹击中没了命,临死前给我的信息实在太少了,只指认了一个眸子血红,眼白发黑的男人。”

  模糊不清的信息少得可怜,但这样明显的特征已经足够确认此人的身份。

  虹膜发红,巩膜乌黑,这是利用药物强行改变身体机能而产生的副作用。

  到目前为止,他们见过的唯一拥有这个特征的人,就是通过大量吸食药品,拥有超乎常人视力的前“SEVENTEEN”狙击手,“17”的首领,百里述。

  至少这一条线索的串联能够证明百里述与祁未的死有关。从之后百里述在雁息展开他的猎杀计划这一点来看,他的确可能遵循祁未的遗志在密谋着什么。

  “以祁未和花知北的关系,祁未应该没有理由杀害他情人的外甥。”周悬叹了口气,“真要说起来,你和阿住都该叫他一声舅……夫?”

  江倦无奈道:“这都哪儿跟哪儿。我哥被害无非两个原因,有意的,或是无心的。我妈在很多年前就改名换姓了,查到这段二十多年前就被掩盖的关系不是易事,说百里述是在害死我哥以后才知道他是花知北的外甥我也信。”

  但关键就在于,这段三十年前的爱恨情仇,为什么会导致江住的死亡?

  他们掌握的情报太过细碎,缺少将之联结的关键线索,而这一部分重要信息却掌握在权限比他们高出几个级别的人手中,并不是他们能触及到的。

  江倦一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靠在沙发上,看着身边愁眉紧锁的周悬,忽然玩味一笑,凑上前去轻声问道:“你说我要是去逼宫会有什么后果?”

  周悬对他这话没有丝毫惊讶,平静地反问:“疯了?”

  “可不是吗,早就疯了。我可能在很久以前就该这么干了,就算不能得偿所愿,也能出了我心里这口恶气。”

  “那为什么现在才发疯?”

  “因为……”江倦的目光缓缓落在满面沉凝,盯着环首刀出神的萧始身上,“当年不怕死,现在,我有一点怕。”

  一点。

  只有一点。

  这场情报交易并不对等,比起各取所需,倒更像他们三人各自讲了个匪夷所思的故事,所有人都有所保留,也不尽信别人的话。

  午前,江倦就以无聊为由下了逐客令,把从见到他就没怎么开口的周悬赶了回去。

  有关萧始想知道的内容,周悬都还没来得及说,就好像江倦一早料到他会出现,掐着时间卡在二人进入正题之前出现,坏了他们的好事。

  萧始一直恍恍惚惚的,本就不怎么样的厨艺因为精神无法集中做的更是惨不忍睹,江倦用勺子扒拉着碗里那硬得有半截都支棱在碗沿外面的粉丝,无可奈何道:“你是认真的吗?”

  萧始这才惊醒:“……啊?”

  看到那人面前黑黢黢黏糊糊的汤水,他赶紧把东西倒进了哮天的食盆,这下连狗都不乐意了,龇着牙朝他狂叫。

  江倦叹道:“你也用不着这样。我把周悬撵走,不是想隐瞒俞副当年做的事,我没有任何理由维护他,只是觉着没有必要。比起纠结我们兄弟以前受了什么委屈,为什么会遭遇这些才是重要的。有些话我不想对他说,但对你还是可以的。”

  萧始坐在他身边,歪头靠在他肩头,明明比他还高出一截,却偏偏喜欢在他怀里撒娇。

  江倦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脑袋,一向没心没肺的他少有黯然神伤的时候,江倦还不大习惯。

  他斟酌道:“花知北的事之所以牵扯到我们,是因为我爸一直在调查他的死因。我们这代人就像是在重复上一辈的悲剧一样,很多人都能在历史中找到与自己身份相对应的人,所做的事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有了前车之鉴,我们能少走些弯路,径直追逐最后的目标吧。”

  他没滋没味地抿着清水,一拍萧始的肩膀,讲了个离奇的故事。

  “有人说,我爸对花知北念念不忘是因为两人年轻时有些风花雪月,但熟悉他们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兄弟情纯粹得容不下污点,在校时同宿舍的哥们开了句玩笑,说你们简直就像老夫老妻似的,花知北却把这话听进了心里,为了不让人产生误解,他才牵了条红线,跟兄弟结成了亲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当年那个打趣他们的人,就是俞副。”

  “他有恶意吗?”萧始问。

  江倦摇摇头,“那句话只是朋友之间的玩笑,花知北和我爸都不介意,但之后发生的事却让俞副后悔到现在。他一直觉得,原本拒绝公安系统委派进行卧底任务的花知北后来改变主意,是因为想保护我爸妈这对有情人,根源就在于他说了那句不该说的话。想想其实有些好笑,也很悲哀。我并不喜欢俞副这个人,但还是要说句公道话,这些不是他的错。”

  “花知北原本是拒绝执行任务的?”萧始有些诧异。

  “当时他还很年轻,严重缺乏经验,也有很多顾忌,虽有报效祖国的激情,却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但能优秀到被‘坤瓦’吸纳的人毕竟是少数,他和我爸都是公大那一届数一数二的优等生,可以说他和我爸之间必有一人要涉险,不管他是在乎我爸,还是想让姐姐拥有美好的爱情和家庭,最后他都选择牺牲自己,不告而别。”

  萧始算是明白他为什么会说这代人重复着上一辈的悲剧,很多人都能找到与自己身份相对应的人了。从某种角度来说,为了成全自己和江住的感情而决心踏入深渊的江倦,和花知北并无区别。

  就像是看穿了他此刻的心事一样,江倦否认道:“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查清我爸的案子。当年的我要是没有执着于此,就算你们真的对彼此有情,我也一定会全力拆散你和我哥。”

  说到这里,他毫不掩饰他的恶劣心思:“因为在我看来,你就是个玩心重,还没长大的孩子,你没有能力把你的海誓山盟付诸于实践,无法对这段感情负责,更没有办法保护他,给他安稳的生活。如果哥哥沉溺进去,他迟早有一天会受伤。对你这种混蛋来说,什么都是不舍得抛弃的,除了感情。”

  实话说,直到现在,他依然是这么想的。

  他的神情在对上萧始的目光时有一瞬间的凝滞,让他产生了自我怀疑。

  但在这件事上,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把萧始的头从肩上推了下去,不知怎么,竟下意识做出了身子前倾的动作,就像是为了补偿对方而在他唇上落下轻吻似的。

  好在触碰到那人之前,他及时停了下来,想清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他到底在做什么?

  但垂头丧气,仿佛连尾巴也夹了起来的萧始却因为他这一细微到几乎不可见的反应看到了希望,眼睛都亮了起来,勾住他的脖子,强行吻住了他。

  那吻带着侵略意味,让他沉沦其中,陷入了缠绵。

  当胸中空气被汲取殆尽,不得不分离开时,江倦有些恍惚。

  必须承认的是,有些东西在漫长的时光里是会变质的,无论好坏。

  他手指抵着萧始的嘴角,反复擦拭着他的唇,就像要抹消掉方才那个吻的痕迹一般。

  潜意识里,他一直觉着自己是脏的。

  萧始却不肯让他如愿,他越是逃,就越是要将他对自己的在意烙印入骨,连脉搏都喧嚣着他藏于心底的爱意。

  “俞副对我说过,当初花知北也少不知事,要他卧底绝非易事,所以从一开始,他的任务就不是潜伏,而是真正成为组织中的一员。他在缅北做的那些事毫无顾忌,没人看得出他的异心,并不是因为他的演技有多好,而是他本就是个犯罪者。”

  江倦的喉结滚动着,难以启齿的话语实在太过苦涩,“在看到他血战敌对势力,杀了毒枭,抢占资源,被扎贡重视时,上面也是畏惧他的,自毁式的自证清白,只是为了扫除这个障碍罢了。”

  萧始吻着他洇红的眼尾。

  江倦借花知北的故事讲述了自己遭遇的不公,长久以来的压力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他以为自己会歇斯底里,会崩溃失控,可到头来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我不服,可我没办法。”

  太累了。

  已经无力反抗了。

  他疲惫不堪地闭上眼,泪珠断了线似的接连滚落,抓着萧始的力道越发大了起来,指尖深陷在他肩头,头一回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

  “萧始,别成为我这样没用的人,帮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

  他没有抬眼,凭着直觉按住萧始的唇,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你没必要恨俞副,他只不过是给了我一条路而已,做出选择的人是我自己,无论是对是错,都应由我自己承担后果。”

  萧始反握住他的手,含住了他冰凉的指尖。

  不堪话题如此沉重,他问:“除了花知北和你之外,还有什么人的身份能找到对应?”

  “周悬。”江倦说道,“他在我哥死后一直追查真相,从未放弃过,和我爸生前做着相同的事。但我爸的结局你也知道,我很担心过多插手我们江家的事会给他带来麻烦,所以一直和他保持距离,很少招惹他。”

  言及此处,他向后仰去,靠在沙发扶手上,头沉沉垂了下去,“可只要在公安系统里,我就免不了跟他打交道。这样束手束脚的滋味太不好受了,我有点想……”

  萧始覆手在他额上,温声道:“不准胡思乱想。”

  江倦不住眨着眼睛,翕动的眼睫蹭着他的掌心,痒得厉害。

  萧始抬起他的下巴,在他鼻尖上印下了个温热的吻,“目的还没达成,你舍得离开吗?”

  “有什么舍不得的,我回雁息市局是想方便自己进行调查,如果各方还是继续瞒着我,那还有什么意义?”

  江倦坐起身,盘起一条腿,把冰凉的脚揣在萧始怀里,“公安国安都防着我,别说旧案不肯给我透露信息,就连对‘寒鸦’的研究也瞒着我,枫叶苑地下室那几具遗骨的身份,致死原因,这些我都一无所知。被排斥在外太久,能不能融入进去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他扬起头来,贴近了萧始,两人的鼻尖都快碰上了,能清楚感受到彼此呵出的气息。

  “萧始,你能帮我吗?”

  看他这样子,任萧始是铁石心肠,也很难说个不字。

  但此时的萧始很清醒,他箍住江倦,断了他逃跑的路,捏着他的脸,令他嘴巴都嘟了起来,以一种滑稽又可爱的样子与他对视着。

  可即使这样,他还是狠心道:“不能。”

  江倦:“……”

  江倦给他表演了个川剧变脸,当场挣开他的手,冷眼盯着他看,见他贼心不死,爪子又贴了上来,恶言恶语赏了他一字:“滚。”

  “换作别的事或许能答应你,但这个不行。”

  萧始两膝夹着他的腰,把他往怀里一按,不松手了。

  “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你,但我巴不得你查上十年八年都没有结果。”

  江倦肺都快气炸了,恨不得一口口咬死他。

  可接下来那人的话却让他倍感意外,怒气顿消。

  萧始搂着他,一下下帮他顺着炸起来的毛,“江二,这执念支撑你坚持到现在,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有一天你查清了江住被害的真相,手刃了仇人,把一切都推回到正轨之后要怎么办呢?”

  江倦愕然。

  他的确没有想过,或者说,是不敢想。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没有未来的人。

  “我来告诉你,得到想要的结果后,你会觉得很空虚,这世上再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了,你会感到生存无趣,那些让你痛不欲生,扎根在你心底的硬刺会让你鲜血淋漓,厌倦忍受痛苦,决定给自己个痛快。人没了希望是件很可怕的事。你现在尚有这根支柱,苟且偷生,可若是连这期冀也没了,我要怎么留下你呢?”

  萧始的切问有理有据,江倦无从回答。

  “我害怕啊,倦,真的害怕。”

  萧始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江倦辨不清那是他心口传来的脉搏,还是惊惶之下的战栗了。

  “我带给你的只有不堪回首的折磨和屈辱,我怎么敢奢求你为了我留下?我害怕你对这世界全无牵念,头也不回地离开,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萧始,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心软吗?”

  江倦挽起他的袖口,抚着他手臂上那些凌乱的,结了痂的抓痕。

  “以前我报复心很重,知道自己死了会让你难受,肯定巴不得让你尝尝那滋味,你撕心裂肺地疼过一次,也算偿了我心里的不甘。可是那天,就在我想要怎么开口的时候,你在我面前发作了,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在乎你的,想到我走了之后,你会比现在痛苦百倍,还可能有生命危险的时候,我又舍不得了,就像在云间山时,我毫不犹豫抓住你一样,那些都是潜意识里的本能行为。”

  他冰凉的手摸着萧始的头,想凝视他,却又畏惧着与他对视,索性遮住他的双眼,与他额头相抵,声音几不可闻。

  “我怨你不假,但我并不恨你,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好活着。如果……我是说如果,未来有一天,我愿意为了你而活下去,到时请你……也为了我,努力争取一次。”

  ……

  清明之后,地处北方的雁息终于彻底回暖,连体虚到被萧始逼着穿了一冬保暖秋裤的江倦都脱下卫衣,换上了轻便的衬衫,一双锁骨在领口下若隐若现,引得萧始时常犯病,没事就把他按住了啃上两口。

  姜惩忙着一个接一个的糟心案子,还是坚持每天抽出时间打一两个电话给萧始询问江倦的精神状态。

  一次正好被江倦撞上了,他追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市局,不知如何回答的姜惩手一抖干脆挂了电话,之后再也没敢联系两人。

  说到底也不怪他没脸见江倦,这次事件他至少要负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责任,毕竟被逼得走投无路,求江倦到叶宅收集线索的人是他,相当于他间接导致了后续江倦与池清的冲突。

  如今江倦被孤立,在事情解决以前,他都没脸再面对那人。

  不过姜惩不出面,宋玉祗和他们走的倒是近了起来,时常会给他们透露些审讯池清的细节和叶思真的近况。

  他面对江倦时气氛总是有些尴尬,萧始不明就里,一个劲儿地追问,把江倦逼得没有办法,胡扯了个理由:“我是他现男友的前男友,怎么看都不顺眼吧。再者当年小惩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两个没什么概念,都想做1,又都不想勉强对方,所以直到分手了也没把该办的事办了。在我们心里自己一直是1,所以我对这个让小惩心甘情愿在他身下做0的狗男人没什么好脸不是应该的吗?”

  萧始一听,好像是这么回事,居然真被这话给忽悠了。

  江倦又不能照实说,去年他因为身份曝光跟姜惩撕破了脸,那人以为是他害死了江住,与他决裂还想劝他向警方自首。当时他精神状态极差,过于应激,对身边所有人都抱着敌视心态,冲动之下打伤了姜惩。

  那时他不知姜惩因为严重的药物过敏引发了心肌炎,用□□击晕姜惩后导致那人病情复发,而后赶到的宋玉祗在交手时也打伤了他,他现在肩膀上还留着那时宋玉祗用冰锥刺穿的伤口,说对此毫无芥蒂是不可能的。

  在江倦看来,这种事没必要让萧始知道,况且也是他伤人在先,怎么说都是理亏。

  只不过萧始提起这段往事让他不得不忧心自己的病情,他险些害死了姜惩,还曾开枪打伤萧始,两人都是他至亲至近的人,却受他伤害至深。

  谁也不能保证他未来会做出什么,他畏惧沉眠在他身体里的可怕怪物,那些积压的负面情绪终有一日会吞噬他,让他丧失理智,沦为恶兽。

  命运又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笑话,在他终于鼓起勇气面对未来时,将终于浮出泥淖,得以喘息的他再度拉入深渊,恶魔时刻在他耳畔低语,警告他认清自己的处境。

  ——他是不配得到幸福的。

  看着江倦坐在庭前,盯着开得正盛的茶花出神,萧始实在不忍打破这一刻的平静。

  江倦是个不喜欢拍照的人,从小就不喜欢,即使是和父母亲人的合照,也总是躲在角落里,视线避着镜头,拼命挡着脸。

  后来他与江住身份互换,即使明知不会有任何人看出异样,可他仍然不敢正视镜头,这些年除了必备的证件照,几乎没留下过影像。

  萧始忽然很想将此时的美好记录下来,便趁他不注意时拿出手机拍了他的侧脸。

  对焦那一瞬,江倦忽然闭上了眼,上一秒还勾起嘴角微笑着,眨眼间就红了眼眶,泪如雨下。

  心理疾病的患者就是这样,短暂一瞬的愉悦会被突如其来的负面情绪吞噬,多巴胺分泌异常会使得他们长时间处在痛苦中,难以自拔,陷入恶性循环。

  “别拍我,丑死了……”

  江倦两手胡乱挡在眼前,也不知是在拭泪,还是单纯逃避他的镜头。

  萧始的心口一阵阵绞痛,拉下他的手,不住吻着他含泪的眼。

  “倦,你吃了太多苦,需要很多爱来填平缺憾,补足亏欠,可我能给你的太少了,还远远不够。每每看到你这么痛苦,我却无能为力时,我的决心都会动摇,觉得应该让更好的人来善待你,可我总是自大又自私,认为世上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也不舍得放手离开你。求你原谅我的无能,我只是……还学不会让你感受到我的爱,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这一次江倦的发病是有预兆的,从那个漆黑窒息的地下室出来后,情绪的爆发给了他强撑一天的时间,在此期间他纵情泄欲,能像正常人一样交流,进食,还罕见地对萧始笑了几次。

  那笑是发自内心的,至少连和他朝夕相处的萧始都没察觉到异样。

  可他发病也是极快的,一转眼的工夫人就变得消沉,像一朵风雨中被摧折击垮的残花,恹恹失去了生命力。

  他开始不吃不喝,自我封闭,因为恐惧噩梦,所以整宿不合眼,背靠墙角蜷缩着,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有时嘴里会无声念叨着什么。

  面对萧始的接近,他也不抗拒,只是默不作声挪到另一个角落,继续胡思乱想。

  他整个人都枯萎了。

  萧始实在不舍得他这样自我折磨,无计可施,只好对他说:“倦,咱们别自闭了,去看看小姑娘吧。”

  江倦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鼻翼动了动,眯着一只眼睛偷看他。

  萧始哭笑不得:“你现在的样子跟姜惩家那只几把猫简直一模一样,它也瞧不上我,别人喊它都会喵喵叫几声,我叫它就只是动动耳朵,气死了。”

  ——那猫真名叫地霸。

  只有萧始这条狗才满脑子都是几把。

  江倦倒是挺给他面子,他的手在面前比比划划的时候,学着大胖猫的样子张嘴就是一口,疼得萧始嗷一嗓子满地打滚。

  哮天眼神怪异地斜着眼看他,默不作声退远了些。

  萧始尖着嗓子喊道:“嘎哈去!回来!”

  江倦没忍住,“噗”一声笑了,萧始抬眼瞅他,他又立刻挪开眼神,表情也没了。

  “你偷笑!我看见了!你就是存心让我不好受!”

  萧始爬起来,赖唧唧地扒在那人身上,嘟着嘴怪声怪气道:“江二,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咱们两个一起去庙里玩,犯馋偷吃了贡品,但是和尚来了就只揍了我一顿,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倦:“……”

  他是情绪萎靡意志消极,不是坏了脑子失了忆,这人又在给自己增加什么不存在的记忆呢?

  萧始端着碗鸡蛋羹,可怜兮兮地求道:“媳妇儿,你吃两口吧,这样不吃不喝哪撑得下去,你身上还有伤呢,求你了,吃完我就告诉你。”

  江倦这会儿心情稍微好了一点,饿了太久确实有些遭不住,没抗住诱惑,还是吃了一口。

  柔软的蛋羹入口即化,配上鲜香的酱汁,这滋味真是……绝了。

  江倦坚持一定是因为自己饿了太久才觉着什么都好吃,跟这厮的厨艺没有半毛钱关系。

  看他老老实实把鸡蛋羹吃完了,萧始又喂了半盒热牛奶给他,续上了方才的后半句话:“他们打我不打你,是因为,你是真的神呀。”

  萧始猛亲他一口,舔去了他唇上的香油沫。

  “——我的神。”

  以江倦目前极不稳定的精神状况,萧始很担心他又胡思乱想,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忙起来,一刻也别闲着。

  他以自己要复诊为由,硬是把人从墙角里拖了出来,梳洗一番塞进车里,带到了胸科医院。

  他这边刚挂完号,转头人就没影了,导诊的护士还问:“那位和您一起来的患者……”

  “没事,我知道他去哪儿了。”

  萧始拿着单子直接去了住院部,果然在云兮的病房里找到了那人。

  他到的时候,江倦正因为发型被嘲笑。

  此前在凤鸣山招待所的时候,他为了哄骗张庭君,咔嚓几剪子把刘海给剪成了狗啃的模样,短到了眉毛上缘,后面还一下没碰,多少是有点愣。

  萧始看习惯了不觉着有什么,还挺可爱的,可云兮哪见过他这模样,笑得抱着小熊在床上滚来滚去。

  如果只是刘海短了倒也没什么好笑的,关键是在地下室那天,江倦病情复发,一时激动又撞伤了头,伤口藏在头发里,医生不得不把他的发际线硬往后推了几厘米来包扎伤口。

  平时江倦没有照镜子的习惯,也不怎么注意形象,这下可好,倒让小姑娘开心了一把。

  不过云兮高兴,江倦自然心情也好,他并不介意小家伙笑话他,还乖乖坐在矮凳上,让云兮给他扎小辫。

  江倦的头发很长了,他很少出门,也不愿意浪费时间理发,觉着长了都是自己随便剪剪,顾前不顾后,不知不觉发尾已经及了肩,好好打理一下还是很不错的。

  萧始倚在门边,望着他的背影想入非非,回神时就见云兮高高兴兴把顶着一脑袋小辫的江倦拉了过来,给他展示自己的杰作。

  “狗叔叔,倦哥哥是不是很漂亮?”

  “漂亮漂亮。”萧始回过味来,“怎么又叫狗叔叔,狗也就算了,怎么平白给我长一辈,我有那么老吗?”

  云兮嘻嘻哈哈地躲在江倦身后,朝他吐舌头。

  萧始又赖了起来,“江二,你看她,她就欺负我。”

  “欺负得好。”江倦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气人的话,“要不是怕你占她便宜,应该再叫老些的。”

  “咋能这样,想跟你同床异梦的人都从这儿排到叙利亚了,我本来就有危机感,你还这么向着她。江二,你要讲道理啊,我才是你亲老公,你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啊!”

  江倦被他晃着胳膊,浑身都跟着打颤,满头小辫跟着晃啊晃啊,逗得萧始和云兮笑个不停。

  江倦:“……”

  ……他觉得这条狗的脑袋才最该有危机感。

  作者有话要说:

  江倦其实一直很纠结。

  烦狗时:“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赶你走,你不要尝试说服我,打动我。”

  想主动贴贴时:“如果未来有一天我愿意为了你而活下去,到时请你……也为了我,努力争取一次。”

  萧始:懂了,干就完事!!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