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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C501，Apr 5
艾金斯家族的豪宅高大，漂亮，每块墙砖都散发着金钱的气味。和大多数人居住的水泥棺材不同，在这些人的豪宅里你可以轻松找到湮灭于几个世纪前的文明遗存，如果审美允许，你甚至可以看到万神殿的柱子和东方的青铜器一起被摆放在宽敞的客厅中。
老实说，出这样的外勤令人感到不适，威廉·金斯伯格倒是乐在其中。他是一个老手，工作场地覆盖贫民窟到总统府，同时他拥有的权限更高：在出示了他那个带有金色橄榄枝的联邦探员证件后，我们几乎是一路绿灯来到了艾金斯家族的会客厅。
我们得到了两杯纯天然泉水的招待，没有沉淀物和金属颗粒，饮用前无需投放抗辐射药片。
我们也很快见到了艾金斯兄弟。他们一前一后，从仿古的环形阶梯上缓步下来，一模一样的高大，一模一样的英俊面孔。他们皮肤白净，仿佛从来没有因为污染得上任何的皮肤病，他们穿着剪裁精良的西装，手工制作的皮鞋，发丝光洁地梳到脑后。
这是平民只会在报纸上看到的人，他们的出现仿佛自带威严，从环形梯上徐行下来的过程就像是众神降临。我不得不同威廉一道站起来向他们行注目礼，这令人不太自在。
无论人类社会经历了各种演变，沧海桑田，总有那么一批人能够永远屹立，金钱和权力也许是人类文明中最能够接近永恒的长生不老药。
威廉不为所动，面前这对兄弟极具压迫性的气场仿佛没有分毫伤害到他的漂亮外壳，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再次向他们出示了证件。
“联邦国民精神监管局高级探员，这位是我的搭档，柯迪·坎贝尔。”
我由衷感谢他的开场白，再有一秒我将死于精神溺水，我及时接住了艾金斯兄弟的握手礼。
谈话正式开始。
威廉是负责说话的那一个，调查性质的谈话无论从权限还是分工方面，他是更适合做主导的谈话者。
高级探员向艾金斯兄弟出示了一个月以来所监测到的来自艾金斯家族的异常梦境报告，发出这些异常梦境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阿瑞尔·艾金斯。
“我们有理由相信阿瑞尔先生应该经历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
“基于协议，监管局有义务对阿瑞尔·艾金斯先生的精神状况进行诊断。”
一阵突兀的沉默，突然停止的抢白，一个艾金斯看向另一个艾金斯，灰色的眼睛像是寒石，透出秘密深藏的漠然。
“我不认为我的弟弟出现了什么问题。”
说话的是杰瑞米·艾金斯，他姿态老成，更懂应对。
“那个账号是我在使用。我不小心将阿瑞尔的准入密码输了进入，你知道的，我们是双胞胎，我最终通过了准入系统。”
我看了威廉一眼，这个直白的答案实在过于唐突，我不知道监管局在这方面的调查进行到了什么程度，但这显然不是一个能够被信服的说法。
威廉笑了笑： “很遗憾艾金斯先生，我们考虑到了这一点，实际上我们也正在考虑加强系统的生物比对精度，对于双胞胎在面孔和指纹方面的识别度，更重要的，还有DNA比对。”
这不是一个小工程，同卵双胞胎的DNA呈现高度的相似性，为了提升精度，需要对表观修饰，突变，重组以及转座子等多个方面进行考察，但面对成年的同卵双胞胎，可观测到的基因上的不同也会更多。
“但即便是这样，我们这次来的目的，是围绕这些梦境本身。”
威廉通过全息设备打开了一份诊断报告，是基于我提交的几份梦境分析，加上麦哲伦系统在梦者发梦时所做的观测报告，数据显示，在这几个梦境发作过程中，378311号梦者进入了深度熟睡，伴随出现REM（快速眼动），同时出现了心率异常，血压升高。
“艾金斯家族是联邦重要的支持伙伴，政府有义务对二位的精神健康负责。”
这是极其标准的程序化谈话，对于持续出现异常梦境的对象而言，其心理和生理往往会由于长期的噩梦侵扰受到伤害，当麦哲伦系统无法通过植入梦境来消除这些影响时，人为的干预将变成必要的步骤。
“你是想说，如果我们拒绝了你的好意，那么联邦政府会以抗拒治疗的名义把我和我弟弟丢入疯人院？恕我冒犯，一直以来监管局在做的，不是将并没有犯罪的人送入监狱，就是将思维正常的人丢入疯人院。”
高级探员仍是一脸云淡风轻，他胸前的金橄榄枝胸针正在闪闪发光。
“请让我纠正一点，联邦监管局的服务对象，是极有可能造成社会不稳定的弱势群体。”
杰瑞米·艾金斯的脸色变得极其苍白，那双见诸于报端，深邃而锋利的眼睛如今瞪大了，变成了两个黑洞。他握紧了拳头，竭力克制着自己，却克制不住喉咙里走漏的粗粝喘息。
我忽然想起他原来也是一个患病的人。
坐在他身边的阿瑞尔·艾金斯一直没有说话，却在此时突然握住了哥哥的手。
“我很抱歉。”
他开口讲话了。
“请原谅我哥哥的不诚实。”
“最近是我，我的梦境，出了点问题。”
从杰瑞米·艾金斯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厌恶的表情，但只有一瞬，他看向自己的弟弟，然后默默地抽回了他的手。
我知道是该我说话的时候了。
“阿瑞尔先生，作为梦境调查员我需要告诉你，梦境只是人类潜意识的活动映射，并不意味着这是你个人出现了功能性异常。”
这是书写在SOP里的流程用语，每一个调查员在安抚自己的服务对象时都能倒背如流。
我看着阿瑞尔·艾金斯，孪生子中的弟弟，他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松动，他的嘴角颤抖了一下，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在那个表情里，我知道，他就是那个通过麦哲伦系统和我进行对话的人。
“那么，你们究竟想做什么？给我们植入梦境，还是准备用药？”
杰瑞米·艾金斯向沙发里坐了坐，刻意地收起了他的双手。
威廉看着我，好像在等待我执行调查员的职责。按照标准流程，我应当向精神监管系统作正式的异常诊断宣告，艾金斯兄弟的梦境和生理状态将进入为期两个星期的观察期，这期间内系统将不断为患者植入修正后的新梦境，并视情况给药。如果异常情况在观察期内没有得到缓解，监管系统将遣送他们至联邦级别的精神疗养院，那地方用杰瑞米喜欢的说法就是: 国家级疯人院。
就在我准备执行程序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看着威廉，忽然意识到他还不知道那些未提交的梦境记录里的内容。
在最新的记录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具有他者目的的梦境已经形成，我想起了那个叫安米尔斯的梦中神祗，还有神话里失去神力的双生子神安洛斯卡。
在荒诞梦境中出现的双生子神，究竟和眼前的这对孪生兄弟有什么关系？
我感到自己的额头正在飞速思考中燃烧起来，我得出了一个自私的决定，非常体面，且监管局不会在第一时间看穿我的真实目的。
“阿瑞尔·艾金斯先生，考虑到艾金斯家族在梦境监测技术早期开发阶段提供的重要支持，目前我们不会给您用药，或者进行梦境植入。” 我说。
“我会继续监测您的异常梦境，请相信我们会竭诚为您提供一流的精神维护服务，与此相应的，是我们需要您继续在系统中提交您所遭遇的异常梦境。”
阿瑞尔·艾金斯苍白的面孔上浮出骤然放松后的血色，他的眼睛湿湿的，毫无征兆地抓住了我的手。
“如果是这样…那真是太好了…”
我也握住了他的手，出于私心驱使下的有意为之。那是一种异样的触感，和正常的人类皮肤没有区别，甚至更为细腻，一直到我们离开艾金斯家，我始终没能描述出那种异样触感究竟是什么。
回城的路上，高级探员一路叽叽喳喳，似乎非常不满于我未按照标准流程在艾金斯家执行程序。
这个讨人厌的漂亮家伙像一只不懂分寸的金毛犬凑上来，还伸手揽住了我的脖子。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那异常的触感源出何处。
“我想我们今天看到的，就是 Sentrom - 87417。”
“何以见得？”
不知分寸的金毛调查犬缺乏对细节的观察，我抓住威廉搭在我脖子上的手腕，感受到从指腹上传来的，真实生命的脉搏。
在面对监管局和调查处的执行方案时，阿瑞尔·艾金斯显得十分激动，可他的脉搏却如同死一样平静。
程序可以模拟人的情感，作出正确的反应，却无法计算在无数个偶然条件触发的当下，来自人体随机却自然的，条件反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