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修补后, 大荒的灾难并未结束:
那漫天的黑雾一刻不间断地侵蚀防护屏障,刚修复好的天还需要一根新的“天柱”支撑,巫族长老灵力耗得太快,待她灵脉燃尽, 神族就该顶上了。
神族不怕死, 但是同归于尽只是一条没有希望的绝路, 即便献出生命, 对消灭黑雾也没什么意义。
逐衡独自一人坐在山的背坡, 手指无意识捻着袍角上勾出的一根线,盯着面前不足三步远的屏障出神,朱雀火就燃烧在他另一只手的指尖,赤金色的光芒驱散这一隅的黑暗, 映照在他的侧脸。
逐衡和别人一样,现在能做的只有看护屏障,连修补屏障的活伏羲都不允许他们做, 怕他们消耗神力。
可等待是不会有尽头的,逐衡不想再被动下去了。
三步外, 可能是死,可能是生。
他想再去试验一番,他的火到底能不能烧黑雾。
如果能, 那么他这个灾星终究也成了一回拯救大荒的英雄, 如果不能……那也无所谓, 就当他去陪火神。
逐衡打定主意, 便站起身,琢磨去找个人帮他——因为在他划开屏障出去的那瞬间, 需要一个人在屏障里迅速把屏障补齐。若他烧不了黑雾, 那他死就死了, 若他烧得了黑雾,还得有人在里边打开屏障放他进来。
逐衡一转身,冷不防对上了一双冒精光的眼睛。
见多识广的朱雀后颈毛差点奓起来,他“嚯!”了一声,手抚了下心口,震惊地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长嬴蹲在山头,眨着眼睛无辜地看着他:“从你坐在这,我就一直在你身后,我叫了你一声你没理我,奇奇怪怪地叨咕什么死啊活啊,你在想什么?”
说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他指尖方才猝然被吓得更旺盛的火,想起先前逐衡的话,沉思道:“你要出去试试看么?”
逐衡在心里评估了一番,末了觉得应当是没有比长嬴更靠得住、神力更强的人选了,他便将长嬴拉到屏障前,十分不见外地给她安排了一个看守的活。
长嬴先前听见他似乎能烧黑雾的时候明显是高兴的,逐衡便以为她会二话不说就帮他,却没想到,他刚抬起手,就被长嬴拉住了。
长嬴皱着眉头:“我与你同根同源,你能做的,我一定也可以。你要出去我第一个赞成,但我是要与你一同去,我绝不在这里干等着你的结果。”
逐衡“啧”了一声,也皱起眉,两人无声地僵持住。
他们两个轮廓其实是有一些相似的,连那股倔强劲儿都像,逐衡半晌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抬手摸摸她的头,这是一个率先示弱的动作,长嬴便抬起眼,不躲不闪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逐衡劝道:“我想着我先去试试,若成功了再叫你去。你要与我一同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长嬴,若你我能回来便罢了,若回不来,咱们俩岂不是白给黑雾送了两条命?这可比我一个人去亏多了。”
长嬴无语地呵出一口气,唇边勾起一个冷笑:“你既已想到了最坏的结果,那我出去,你在这里等着?反正按你说的,你死我死都一样,不过是一条命而已。而且大荒现在已经这样了,如果真的找不到战胜这场灾难的办法,早死晚死都是死。”
逐衡:“……”
逐衡被她一连串强词夺理气笑了:“你叫我一个当哥的看着妹妹去死?”
长嬴不甘示弱地立刻接上他的话:“你叫我一个做妹妹的看着亲哥去死?”
逐衡:“……”
逐衡彻底没脾气了。
逐衡闭了闭眼,再次主动示弱:“你听我说……”
长嬴打断他的话,自顾自地做了决定:“这样吧,咱们瞒着那俩傻子一起去,你在这里等我,我把白泽叫来,让他给咱俩守结界。”
她压根没有给逐衡选择,逐衡憋了半天,看了一眼自己袖口处、她丝毫不放松的手指,妥协道:“……行吧。”反正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她死在他前面。
长嬴心满意足地走了。
半晌后,白泽过来,他们三个找了个犄角旮旯妥善布置一番,当屏障从里边被划开一个极细小的缝隙那一刻,逐衡周身燃着火焰,眨眼间冲出了缝隙,长嬴紧随其后。
冲进黑雾里,他们登时化回朱雀与玄武原形,熊熊烈焰与奔腾厚水神光交错,在漫天的黑里晕开一处极其明显的颜色。
白泽本来等得心急如焚,一见这滔天神光先是一愣,旋即暗道糟了,他一回身,果然见到诸位神祇因此异状朝这里赶来。
伏巽与明铮一看清黑雾里的景象,差点背过气去,想也不想就要往外冲,被神族七手八脚地拦住了。
一向脾气甚好的伏羲也七窍生烟,他颤抖着手,无话可说地隔空点了点白泽,拂袖准备出去捞两个不省心的孩子,没想到素来乖巧的白泽却挡在了他身前:“伏羲大人,且等他们一等吧,朱雀的火好似可以对付黑雾,我方才亲眼看见,黑雾被他的火烧化……甚至,他好像根本没有运转神力。”
最后一句话很轻,只有离他最近的伏羲听见了,伏羲一怔,眉头微微压下。
他身后,一位老人跺了跺拐杖,指着白泽道:“你糊涂啊!那小灾星的话你也信?伏羲,我早便说过不能什么事都瞒着这群小辈,瞧瞧出事了吧!白泽我告诉你,黑雾原本就并非杀不死,我神族燃烧神力去净化它们,倒也能净化得了,只不过神脉有尽而黑雾无穷,此方法无异于杯水车薪,是以我们只能去找别的办法。朱雀不能烧鬼才不对劲!你现在放一缕你的神力出去,你也能烧……”
那老人话说得太快以至头晕目眩,他喘了口气,还想继续说,忽然听人群里起了喧哗。
黑雾里,一团火由远及近,化为周身凝起火焰防护的人形。
伏羲忙打开屏障让他们进来。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那些黑雾竟未试图冲进来,反倒像是忌惮着什么,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些难以察觉的距离。
长嬴皱眉阖目,面色看起来有些痛苦,她周身萦绕浅淡的黑雾,是被逐衡抱回来的。
“你们看!”逐衡不等伏羲先开口责备,屈膝把长嬴放下,一手探向长嬴魂门,他的神力没入她的身体游转,而后硬生生扯出一条黑雾来,逐衡把它们攥入掌心,再燃起一团火,黑雾便嚎叫着灰飞烟灭了。
他做这一切轻松无比,做完后抬头扫向鸦雀无声的四周,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能吞噬它们,没有上限。”
伏羲动了动唇,逐衡垂下头看了一眼长嬴:“她做不到。”
大荒诸神面面相觑。
谁都知道,玄武是这一代翘楚,无论心性还是天赋都最出挑,神脉也最强,朱雀比不上她。
她都那么痛苦,而朱雀却一点事都没有……
莫非当真天道垂怜,不忍心大荒的生灵走投无路?
不是的……
玄武与朱雀虽一同诞生自星辰,却有一个无法教人忽视的区别。
有一个答案缓缓浮现在众人心中。
逐衡示意明铮把长嬴背走,起身压了压指骨,他舔了下唇角,垂头时把那一分苦笑掩盖住。
他先前还真没想错。
他诞生于大荒难得一见的杀伐星象,有世上最凶煞的体质,自小便被称为灾星邪神,连未开蒙的神兽都不与他亲近。
本质上,他与黑雾都是天道下的“灾”,是,同类。
在天道眼里,逐衡对付它们,应当就相当于蛊虫互相祸害争蛊王,是以只有他吞噬黑雾可以无止境。
伏羲在他面前怔然半晌,良久后启唇,看似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逐衡抬手打断他的话:“时间宝贵啊伏羲大人,开屏障吧,我再出去一趟。”
他知道伏羲虽关心后辈,但更关心大荒,所以他不担心伏羲会阻拦他。
不料伏羲却摇摇头,没动:“你如今神脉不全,未必对付得了全大荒的黑雾。而且即便对付得了,也不知要花费多久,大荒生灵等不得了,现如今水与食物都所剩无几了。”
神族可以不吃东西,但人族与妖魔二族不行,逐衡拧起眉头:“那怎么办?”
伏羲拍了拍他肩膀,道:“随我来。”
他们离开前经过女娲身旁,女娲正愣愣地看着漆黑的天,逐衡惯例朝她施了一礼,抬头时见她毫无预兆地落了一滴泪,逐衡看得一愣,女娲回神却什么也没对他说,转过身沉默着走了。
逐衡不解地挠挠头:“女娲大人怎么了?”
伏羲的脚步几不可见一顿,头都没回地说:“想必……她也想通了一些事吧。”
“什么事啊?”
伏羲看了一眼天,淡淡道:“天道。”
逐衡云里雾里地随他进洞府,但进去后就来不及考虑其他了,他看见眼前几枚阵石间腾起一个五寸见方的灵力罩,罩内是一片浓稠的黑雾。
逐衡这才得知伏羲近日不见踪影,是在创阵——一种能封印住黑雾的困阵。眼前所见足以证明伏羲成功了。
伏羲道:“我原本还在思考,该如何把它们关进阵里。”
“交给我!”逐衡接上他的话:“它们还算忌惮我,我可以一边吞噬它们,一边把它们赶进阵里。只不过……这个阵要布在哪里合适呢?”
伏羲沉吟道:“天外天。”
逐衡愣了一愣,转念一想也对,只有布在常人无法触碰到的天外天,困阵与黑雾才不会影响大荒生灵的生存环境。
只要能把它们关起来,后续就好办多了。
天地之间还需要一条天柱,但这不用逐衡去操心,等伏羲布阵将它们关进天的最高处后,女娲一定能创造出一条天柱将天地撑稳,她一向是无所不能的。
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
翼族全族覆没,逐衡要去驱黑雾,谁还能护伏羲布阵?
逐衡慢慢转过视线,见伏羲呼出一口气,缓缓合上眼。
伏羲完善困阵后,便将布置说与了众人。
自灾难发生伊始,神农眉间便出现了一条沟壑一样的纹路,直至此刻才舒展开。
他大笑几声,连道了两句“好!”,一拂袖朗声道:“你便竭力布阵,我来护你,定不教你短半根头发!”
他身后,神族老人先站出来,年轻男女排到最后,所有人脸上都是即将得见云开月明的喜悦。
半炷香后,朱雀展翅当先,无数神光紧随其后,一往无前。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终于缓缓褪去浓黑的颜色。
当第一抹光穿透黑雾洒向屏障里,明铮眼里涌出泪,转头将眼睛埋在了伏巽肩膀上。
伏巽左手抱弟弟右手抱妹妹,不错眼地盯着天际那抹永恒不灭的火光,极轻地露出一分笑。
*
然而地面上的生灵不知道的是,伏羲失误了。
他以半身神魂之力融入阵石造困阵,在诸神的防护与逐衡的配合下,虽将大部分黑雾关进了天外天,余下的半数神魂之力却不够封阵眼。
他皱了一下眉,毫不犹豫地分解了部分神脉灌注进阵眼,阵眼在一瞬间合拢,困阵将黑雾死死封住,可还没来得及封进去的黑雾便无法再封进去了。
那些黑雾毕竟是由死去的灵魂所化,有些尚存残余的意识。
当它们意识到无法战胜面前的“弱者”时,便尖叫着往四野逃窜。
伏羲刚想去追,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从云层跌落,朱雀眼疾手快地将他承至背上。
“那些……”
伏羲一句话未落,下方的屏障里忽然爆发出强劲的神光,道道流光穿越四野,追逐着逃窜的黑雾,形成一堵堵密不透风的屏障,将它们往一处深渊里驱逐,而后流光落地,化作一方与天外天的困阵一模一样的法阵。
至此,千疮百孔的神族终于战胜了这一场灾难。
逐衡载着伏羲穿云落地,伏羲擦了擦唇边的血,看女娲带着诸神走出屏障,对她扬起一个笑,打趣道:“你何时来偷的师,我竟不知道。”
女娲眼里氤氲,却以一副不咸不淡的笑模样对他说:“你的师还用学?那不是看一眼便会了么。”
伏羲便笑着落下眼泪。
大荒生灵见此,终于放松了那绷紧数日的精神力,个个毫无顾忌地仰面往地上一躺,沾了一身灰土,又哭又笑。
女娲转身朝东方走,伏羲问她去哪里,她答:“渤海之东有巨鳌,我去借它一条腿作天柱。”
伏羲道:“……它能借你么?”
女娲目露凶光:“当然能!”
那都与逐衡没关系了,逐衡神力耗费太多,落地就闭上了眼,他只知道在他倒下前明铮飞快扑过来给他当了一次肉垫,他一边想着没白疼弟弟,一边迅速陷入昏睡。
彻底清醒已是数日后,逐衡刚睁眼,就看见了他的兄弟姐妹全围在他的床边。
他们三个各个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连伏巽都不例外,逐衡立刻意识到他们不是在担心自己,心里一咯噔,哑着嗓子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长嬴五官都痛苦地皱成了一团,许是哭了太久,脸颊都被眼泪沁红了,她哽咽着说:“女娲大人……陨落了。”
逐衡“蹭”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脑海顿时晕成了一团浆糊,他按住阵阵发疼的太阳穴。没忍住晃了晃,明铮便坐到他身后给他靠着:“女娲大人以一半神脉封‘苦海’——便是大荒那处封黑雾的深渊,另一半神脉融进鳌足里,化为了新的天柱。”
逐衡迟钝的思绪还没理解明铮的意思,身体已经先做出了反应,两行冰凉的眼泪顺着他的脸滑落,滴到他的手背上,逐衡怔怔地问:“那处深渊不是已经封上了么,为何还要她的神脉再封一次?困阵破了?”
“不是。”长嬴抹了一把眼睛,吸了吸鼻子:“她说,这困阵毕竟落在凡世,受大荒生灵的七情影响更多,比天外天那个更不牢固,若不封稳,日后必定会出祸端。”
逐衡垂下头,双手捂住了脸,想起伏羲先前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天道。”
天道……
天道何至于此?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识海里闪过,逐衡心脏抽疼,竟分辨不出他此时的眼泪究竟在为什么而流。
一时屋里只剩抽泣的声音,良久后,坐在窗边的伏巽叹了口气:“不是为了哭而来的,说正事吧。”
逐衡顶着满目血丝看向他。
伏巽走到床前,朝他投去平和的目光:“女娲大人陨落前,召了我们,说……”
女娲那时说得是‘恳求’,可伏巽认为他们几个配不上女娲的“恳求”,顿了顿才说:“她希望四象,继续替她守护世间,做平衡世间的守护神。”
逐衡一脸“我听错了还是你听错了”的诧异,连悲伤都顾不上了,看了一眼明铮又看了一眼长嬴,接受到他们认同的眼神,禁不住疑惑道:“她糊涂了么?你们三个便罢了,我一个诞生自灾星连珠的凶神,让我守护什么?”
长嬴瞪了他一眼:“你说谁糊涂?”
逐衡为口误掐了自己一把。
明铮说:“女娲大人没糊涂,也确实说得是咱们四个,尤其提到你……她不希望你受出身所困,若她还有力气,必定会亲自来找你谈谈,但她来不及了,只能教我们帮她传一句话。”
逐衡愣道:“什么话?”
明铮有些犹豫,挠挠头,抬眼看向伏巽,逐衡便也看向伏巽。
伏巽又仰天叹了一口气:“她让我们告诉你,不必理会天道的判定,天道并非永远正确,你的存在远比天道更有价值。”
从诞生自天道的神口中说出这番话,几乎等同于“大逆不道”,逐衡一口气呛在嗓子里,咳得撕心裂肺,明铮忙帮他顺气。
逐衡一边咳嗽一边忍不住想,伏羲与女娲都提到了“天道”。
所以关于“天道”,究竟有什么是逐衡至今没想通的呢?
逐衡缓过气,摆摆手:“虽然这是女娲大人的遗……愿望,但我自觉我不配,我当不了这世间的守护神。”
伏巽和长嬴对视一眼。
明铮重点偏移:“你怎么不配?现在全大荒都很钦佩你,连夫诸都不在背后骂你了。”
逐衡道:“他以前在背后骂我?”
长嬴无奈地瞥了一眼他俩,弯腰把逐衡的衣袖往上推了推,点了点他手腕内侧:“女娲大人早料到你会说这样的话,喏,你看。”
逐衡手腕内侧,赫然是一道禁制。
他们三个同样也有,但是颜色较浅。
伏巽道:“这个禁制会暂时封禁我们体内的神脉,但只要你点头同意,我们四个的禁制都会立刻解开。唉……女娲大人在这时候选择了我们,兴许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你体谅她一下。”
逐衡环顾一圈:“你们三个都同意了?”
他们点头。
逐衡:“……”
其实伏巽潜意识觉得,这个禁制比起“威胁”,更像是帮助逐衡解开心结承认自己的钥匙。
身为神祇,成为对大荒最有用的神是毕生追求——逐衡以前也想,但自他有一次听见大荒诸人背地里称他“灾星”,他便对此事绝口不提了。
逐衡看着手腕上的禁制啼笑皆非,女娲大人一生就没做过不磊落的事,没想到唯一一次“不磊落”的机会浪费在他身上。
逐衡自己的神脉永久封住都不要紧,但是他不能不管他们三个。
可是若要答应……他配么?
逐衡沉思良久,久到日头西沉,他才迎着落日的余晖抬头,不确定地问:“守护神以后能换么?”
伏巽没明白他的意思。
逐衡接着道:“若以后有真正适合‘守护’的神出现,我能给他让位置么?”
伏巽迟疑了一下,也不确定地说:“应当……能吧?”
逐衡便松了一口气,面对手腕郑重地说:“女娲大人,我必不负您所托,我绝对尽己所能,替您、替前辈们守护大荒。”
在他话落那一刻,他们四个的手腕同时发出一道光,下一息禁制便如轻烟消散了。
残余的女娲神力气息微风一般拂过他们的脸,如同给了逐衡亲自告别的时间。
逐衡眼眶酸涩,他眨眨眼,看向被赶鸭子上架的另外三个,茫然问道:“可是成为守护神,与先前又有何不同呢?”
先前不是也在守护大荒么?
伏巽坐回窗边,几个人面面相觑半晌,最终伏巽沉吟道:“兴许是要我们承女娲大人衣钵,做她先前做的事吧。”
逐衡开始忧愁了:“我哪有女娲大人的本事啊?”
*
黑雾被封禁后,灵气回归大荒,一切百废待兴,但有伏羲在前头尽心尽力操劳着,“守护神”还是很闲。
守护神到底该做什么,逐衡还没琢磨明白,他先发现他自己的身体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那日他忙完后躺在山坡上晒太阳,裹着灵气的风拂过大荒,他身侧的一株草芽就冒出了一片叶子,他随手拨了一下,随后便没在意。
直到他起身时不经意地一瞥,悠闲的神色凝固住。
那株草枯死了。
就仿佛生命力被悉数抽干,逐衡手指轻轻一碰,枯死的草就化成了碎絮。
逐衡凝重地坐在原地思考半天,环顾一圈,又找了一株刚冒头的草,但这回无论他怎么碰,那株草都纹丝不动,仿佛刚刚那株枯死的草只是一个意外,或者说枯死与逐衡无关。
但神的直觉向来敏锐,逐衡本身又爱刨根问底。
逐衡那天忧心忡忡回到洞府里,在窗前呆坐到黑夜,又踏着夜色出门,没头苍蝇似的乱转,逮着花花草草就要摸一遍,终于又让他发现几棵被他碰过后,生机便迅速流失的花草。
逐衡说不清那一瞬间具体是什么感觉,仿佛如坠冰窟,骨头缝都被冷气浸透了。
天道终究没有垂怜他。
蛊虫而已,哪里有资格完完整整地活在世上?
他呆在原地,脚步千钧,一动不能动。
逐衡在外站了一夜,直到翌日晨光初落,他如梦方醒地看向渐渐升起的太阳。
那火红的光将他唤回神。
对了,眼下不是他自怨自艾的时候,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去做——他应该趁着体质完全因吞噬黑雾改变之前,去拢火神四散的魂。
他顶着浑浊剧痛的识海回到洞府,却在门前见到一个人。
伏羲。
伏羲这么早过来作甚?
难道他发觉了,想把我关起来么?
逐衡下意识退后一步,却在伏羲转过视线时,对上了他那双疲惫悲悯的眼。
那双眼里还有一丝逐衡不懂的情绪,但总归不是厌恶或杀意,逐衡勉强放下了心,冲他扯出一个笑,问道:“您找我有事?”
还没等伏羲说话,逐衡余光里又见到不少人族或是神族朝这里走,脚步或快或慢,但无一例外,脸色很焦急。
逐衡心里顿时涌上不详的预感。
伏羲缓缓开口:“天外天的黑雾,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冲破禁制,仅仅关住它们,总归不是办法,必须主动消灭它们。”
就在伏羲开口的刹那,逐衡明白了他的意思。
逐衡背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他先前想的就是待黑雾被封印后,他便找时间去天外天一点一点烧死它们。
但想起吞噬黑雾后身体的变化,他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若他当真进了天外天,那他此生再也无法去世间收拢火神的魂。
他的心跳剧烈,想再笑一下,却只能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轻轻“啊”了一声。
伏羲说:“我数日不眠,尽在找处理的办法,但是朱雀……”伏羲有那么一瞬想躲避他的眼神,最终仍逼着自己将沉重的目光投向他:“我太无能了,除了你,再寻不到任何出路。”
那些神族与人族此刻围到了逐衡身边,各个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他们之中有从小欺负逐衡的“坏人”,也有对逐衡施以善意的“好人”,还有逐衡眼生的陌生人,半晌后,他们竟一同屈膝,朝他行了跪拜大礼。
逐衡绷紧下颌,竭力逼迫自己冷眼旁观。
不必有触动,他本就是灾星,为何要去怜悯他人?他此生最重要的事,就是拢火神的魂,将他带回来。
待他将火神带回来,他可以考虑去天外天杀那些黑雾。
逐衡闭了闭眼,咬牙转过身,愕然发现伏巽和长嬴站在他身后。
长嬴咬住嘴唇,不敢看他的目光。
伏巽眸中含着悲意,可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他扬了一下手腕。
逐衡看着他的动作,舔了下牙关,忽地笑了,声音十分轻地说:“原来,让我去当什么守护神,是为了这个啊……怪不得呢,我明明不配。”
伏巽垂眸:“我与长嬴会陪你进去。”
逐衡半嘲不嘲道:“你们进去做什么,送死啊?”
伏巽还要说什么,逐衡抬手打断他的话:“不必说了,我不去。”
他话音一落,人群里传来一道声音:“天道予你智慧骨血与神力,就是为了让你替天道守护世间。你既能对付它们,又不会受伤,为何不去?”
在神族的眼里,为大荒牺牲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若这天赋落在别的神身上,他们一定十分乐意。是以那些神族不理解为什么朱雀不愿意。
此话一出口,伏巽和长嬴皆皱起眉。
这回完了,逐衡出了名的吃软不吃硬。
逐衡倏地寒下脸,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目光扫向人群。
“哦?可我并不觉得世间苍生死活与我相干,但你既然这么说了。”他顿了顿,眼里燃起凶戾的光,似笑非笑道:“那我就地分解我的神脉,剔骨削肉,把天道的‘赏赐’还回去,你们便求天道再降下一位凶神煞星,替你们去养蛊吧。”
平素都嫌弃他的出身,如今却理所当然地把他架上守护苍生的位置,真是好没道理。
他抬起手,掌心的火焰凝成一把刀,反手就要往身上砍,众人脸色骤然白了,谁都不怀疑朱雀说到做到,千钧一发之际,伏羲把他拦下了。
伏羲在他咫尺之外,抬眼看向他的侧脸,轻声叹道:“那是……他用命换回来的世间啊。”
逐衡的动作猝然一僵。
良久后,逐衡僵硬着脖颈,缓缓转过头,他的视线极冰冷,眼底却浮现出一丝矛盾的笑意,他似是惊讶,又似是赞叹地呼出一口气:“以前我常听别人说,伏羲心有玲珑,那时我不懂,如今见到了。”
若非心有玲珑,又怎能捕捉到他从未宣之于口的东西,用一句话就戳中了他的死穴?
那日在世人眼中,伏羲与朱雀僵持很久,没人听见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世人只知道,在这之后,朱雀便收了那一身刺,担起守护神的职责,把自己关进了天外天。
*
在那不见天日之地,一切都不允许存在。
逐衡的七情八苦都会成为黑雾的养分,所以他不得不用封印的禁制,封闭自己的五感六识与记忆。
但若全都能牢牢封住还好,他什么都不知道,那就不难熬。
可这世上并不存在绝对牢固之处。
逐衡强大的神识在识海游荡时,偶尔有一缕会破开封禁,困在那身动也不能动的躯壳里,茫然地想:我这是在做什么?
任凭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零星半点。
是以很多很多年间,他虽然有过片刻清醒,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更想不起来自己所做都是为了一个人。
那是他喜欢的人,也是比他的命还重要的人,他曾经炼化了自己的神脉,以及半数天地赠予的神魂,就为护住一缕残魂不散。
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什么都不知道,唯独只有一个念头清晰,像是生来就存在的。
“我要守护……”
守护什么?为什么要守护?
不记得了。
*
逐衡再次有意识,已经是很久之后了。
他被谁背着,那人肩背瘦削,长长的头发被血结成一缕一缕,戳在他脸上……有点脏,他刚想拨开那捋头发,可一动就咳出一口血,意识慢慢混沌。
原来那血是他自己的。
昏迷前,他听见了几个人在说话。
有人说:“我并非找茬,只是他以身净化恶鬼那么久,如今又受了伤,不仔细搜魂,又如何能确保躯壳内还是朱雀呢?”
背他的那人被生生气笑了,那竟是个女子。
她浑身都气得发抖,但声音没有透露出一丝一毫,怒得极其坚定:“我说了我能感知到,你们不信便算了。别废话,要打就拔刀,否则都给我滚!我绝不允许你们搜魂!”
在这之后,逐衡便彻底昏了过去。
*
再次清醒,逐衡的记忆便恢复了。
他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背他出来的长嬴,却是正在给他换衣服的伏巽。
衣服才套上一半,场面属实有些尴尬,逐衡和一脸木然的伏巽大眼瞪小眼,然后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我再睡会?”
伏巽继续手上的动作:“不必了,正好你醒了,感受一下新衣裳舒不舒服。”
逐衡垂眼一看,忍不住皱起眉头:“怎么是个白的?”
逐衡非常嫌弃,他长这么大就没跟白沾上过半点边,他刚想扒下去,就听伏巽沉沉开口。
“对不起……”
逐衡动作顿住。
半晌后逐衡起身,满不在乎地对他笑道:“给我弄了一身白,确实挺对不起我的,不过穿都穿上了,就这样吧,我不挑。”
他本想把这个话题岔过去,没想到伏巽意外执着,抬眼看他,说道:“当年和他们一起逼你,对不起。”
逐衡垂眼笑了下:“你没错,那时是我不懂事,太叛逆了。若能时光倒回,我肯定自觉的进去。”
他在天外天的这么多年,当真见识到那些黑雾的厉害,此刻七情五感一回归,几乎是心有余悸——幸亏天道赋予了他这样的能力,幸亏他当年进了天外天,算是吸引了它们的注意,不然迟早有一日,它们能腐蚀掉伏羲大人的困阵。
想到伏羲,逐衡一边下床一边说:“我得去跟伏羲大人道个歉,先前说了伤他心的话。”
伏巽抬手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伏羲大人……早在很多年前,就进了苦海,再也没出来。”他看着逐衡茫然的眼神,解释道:“便是女娲大人以神脉封禁的那处深渊。伏羲大人去净化那里了。”
逐衡鼻子骤然一酸,喃喃道:“他又不是‘灾’,掺和进来作甚?”
伏巽闭了闭眼:“他那时说……不能被熊孩子给比下去。他希望等你出来的时候,凡间再无‘苦海’。”
逐衡失笑道:“他这人怎么回事,到这时候还骂我。”
笑着笑着眼眶便湿了,他飞快眨了眨眼:“长嬴和明铮呢?再不来见我,我过一会可就要回去了。”
“长嬴不小心破相了,不好意思见你,明铮……”伏巽话欲言又止:“去凡间行走了,许是忙着吧。”
长嬴会在乎逐衡心里的形象?不可能,她一定是伤到了明面上。
看伏巽的神情应当是不严重,逐衡便又躺了回去,运转神力疏通自己的内府。他“吃”黑雾太多,没想到身体消化不了,内府撑得碎成了渣,若非长嬴来得及时,现在他可能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但长嬴是怎么及时赶来的?
直到千年以后,逐衡才明白那日为何长嬴及时赶来,又为何明铮没来见他。也知道他这个废物哥哥,其实一直被弟弟妹妹保护着。
逐衡这么多年与黑雾相安无事,是因明铮不顾众神反对,常进天外天为他梳理体内化不净的黑雾。
但久而久之,明铮身体也发生了变化——他走过的地方,总会戾气大增,祸端随之燃起。
他很快找到原因,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临凡时却只是笑了笑,屈指叩了叩腰间的剑:“看到没,人间不容‘守护神’了。”
也正因明铮,众神才明白为何朱雀当年不同意净化黑雾。
后来许多神都在朱雀出关后找他赔礼,但朱雀统统不见——不是怪他们,懒得应对而已。
明铮年纪最小,做事却也最决绝,他深知无法转圜,便坚定了自己常进天外天帮逐衡的心,他说:“我既然走到这一步,许是命中注定。‘守护神’我是没法当了,兄长,阿姐,以后的责任,要你们替我背了。哦对,这事先别告诉他。”
明铮每次进天外天,长嬴都在外面守着,伏巽要和她轮流守,被长嬴拒绝:“我们四个不能都耗在同一件事上。”
便是那次,明铮发现了逐衡的不对劲,他把逐衡带出来,到结界外又忙着化身上沾出来的黑雾,让长嬴把逐衡带走。
也是那次之后,伏巽逼逐衡换上了白衣——白衣上蹭到什么都显眼,无论黑雾还是血,他们都能及时发现。
再之后,伏巽力排众议,每隔五百年便将逐衡带出来一次,让他调息。
当逐衡知道一切真相的那一天,他正呆呆地坐在云海里,眺望远方出神。
长嬴不知从哪冒出来,在他身边坐下,她似乎有些紧张,绷着背,大气都不敢喘。
逐衡正觉纳闷,一转头,长嬴冷不防开口问道:“你很想念火神大人吧?”
逐衡愣了一下,他也没问长嬴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感情的,只继续看向远方云卷云舒:“不会刻意想念,他一直在我身边。”
长嬴不解。
逐衡说:“他说他会化成四季的风,永远守护我。”
他张开手臂,任凭风拂过他的流云白衣,旋即笑着道:“看,风在拥抱我。”
长嬴便垂下头:“对不起,我和伏巽当初不知道你会有那样的变化,若早知道,不会逼你……”
逐衡打断她的话:“这话伏巽早说过了,下次再有这种事,你们俩能不能统一一下,一起说。”
长嬴幽怨地白了他一眼:“那我说正事。你猜我找到了什么?”
逐衡没来得及开口,长嬴就抬掌幻化出一方神器,把神器里一簇十分微弱的火苗,小心翼翼展现在他眼前。
逐衡一瞬间僵住了,他从那熟悉的气息里知道,那是火神的残魂碎片。
长嬴把火神的残魂碎片递给逐衡,又顺便拍了拍他因为僵直差点抽筋的手臂,对他说:“还好你我同源,我能感知到你神脉的气息。以后这件事就交给我去替你做吧,你好好留在天上,等我回来。”
逐衡一直有“哥哥”的包袱,告诉自己永远不能在长嬴和明铮面前出糗,可那一刻,他的眼泪忽然决了堤,此生头一次在妹妹面前哭得直不起脊梁,
长嬴嫌他丢人似的往一旁躲了躲,半晌后又凑回来,把一方帕子拍到他脸上:“哥,实不相瞒,你哭起来太丑了……”
*
有人关怀,一切又都在变好,逐衡便觉得,他应当也是受天道照顾的。
直到有一天,他在漫天黑雾里猝不及防地睁开眼。
他看着周身断掉的锁链,茫然片刻,迟来的记忆回归,突然意识到不妙——锁链都是伏巽化出的禁制,若非伏巽主动给他解开,那便是伏巽出事了,已经维持不了天外天里逐衡的封禁。
下一刻他就强制连上了他们四象之间的共感——那共感只有在濒死的时候才能连上,以前从未有过。
随后他的心瞬间下沉,时隔千年,再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恐慌。
他看见那名为“苦海”的封印破裂,明铮以身堵住破口,铺天盖地的黑雾将他淹没,不知生死地倒在地上。
他看见伏巽落下封印大阵,肩扛苦海全部威压,周身骨骼寸寸崩断。
他看见长嬴与一个人形黑雾缠斗,她用最后的力气将刀插在那东西魂门,那东西却扭曲双臂狞笑将她拖向深渊。
逐衡那一瞬间燃烧全副神力,眨眼降临苦海,在长嬴被拖进去前,逐衡刚来得及把她接住。
逐衡一把火烧断那东西的手,把长嬴带出苦海。
长嬴咽下一口血,扯住逐衡的袖口:“那是鬼王!快封住它!”
逐衡将长嬴放在安全的地方,毫不犹豫提剑过去。
但他刚从天外天出来,还未来得及调息,身体里本就有“鬼”横冲直撞,此时被鬼王强大的七情一挑,逐衡的识海险些当场炸裂。
所幸长嬴先前已耗费了它许多力量,战到后来逐衡已经分不清是自己在持剑,还是剑操控他,在他即将烧干朱雀火时,火与伏巽的封印大阵配合,把它斩成八股,逐衡用最后一簇火将它的意识打入深渊,旋即退离。
然而大阵迟迟不封。
逐衡皱眉喝道:“为何还不封阵?”
伏巽艰难道:“还缺个……天地造化的阵眼。而我神脉……不够强。”
四象脱胎于天地,他们就是天地造化,没有什么比他们本身更合适了——逐衡和长嬴同时意识到这点。
他们在同一时间,由两个方向一同朝深渊奔去,又一同放出神力去拦对方。
早在很多年以前,有神曾戏言,玄武是最坚固的盾,朱雀是最锋利的矛,那若以其矛攻其盾,如何断高下?
若这位神还活着,现在他能知道答案了。
长嬴的本命长刀骤然暴成碎片,掀起的狂烈罡风毫不留情地当胸打在逐衡身上,将他倒掀了出去,逐衡被扫出数丈,爬起来时已经晚了。
长嬴纵身一跃——
伏巽眼里蓄满泪水,却不敢犹豫地落下最后一块阵石。
大阵成,万道星辰化作流光降落,在一瞬间穿透长嬴,长嬴身体渐虚,幻化成玄武的模样,又渐渐化回分散的星子,与大阵融为一体,形成了此间阵眼。
长嬴没来得及留给世间最后一面,但她应当是笑着的。
“不——”逐衡愣了一瞬,发了疯奔向苦海:“不!”
他从没这么狼狈过,哪怕在万年前,他也没有如此崩溃。
那是合该被他保护的妹妹啊……
泪水化作最锋利的刀切割他的眼,他在苦海边被长嬴残留的神力一次次扫开,直到星子形成屏障,那些残余的神力还未散尽。
逐衡声嘶力竭,躬身伏地,脱力地跪在苦海边,任凭被绝望锥心,却无论如何不敢抬起头。
然而,绝望并没有就这么放过他。
西方星辰迅速黯淡,逐衡被明铮的呛咳声唤回神,他跑过去抱起明铮,用朱雀火往外抽他体内的黑雾,试图抢回他的生命,明铮却拦住他的手,摇摇头:“哥……”
明铮从小就跟他在泥里摸爬打滚,一直把他当成榜样,也和他一起被大荒的众神指着鼻子批评“不上进”。
从小就不被看好的泥猴,长大后却成了苍生的守护神君——还是个不被人间承认的守护神君,他可能对人间有过不满,但灾难发生时他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义无反顾用自己堵住了苦海封印的裂缝。
现在他才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
于是明铮笑了,问道:“哥,我现在,是不是也能算守护神了?”
逐衡紧紧闭着眼,然而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明铮抬手为他擦擦脸,神识像是已经恍惚了:“别哭,你现在脏得像个猴,被伏羲大人看见,又要挨罚了。”
伏羲大人早已陨落,再没有人敢罚逐衡。
逐衡终是没忍住,一口心头血呛出,明铮却再也没有帮哥哥擦,他含笑望着天空,神情定格。
不多时,无数星子从明铮身体里飘出,他身躯渐渐透明,消散在逐衡怀里。
逐衡手足无措地去拢发光星子,它们却头也不回,奔向苦海外边,形成一道发光的结界。
没人知道,白虎因为不被期望,从小就立志,他生不能做最厉害的那个,就做死得最有价值的那个,如今他做到了,他死后,西方星辰继承他的遗念,落地成结界,隔绝了恶鬼与世间。
星子悉数落地,西方天际再也不会亮了。
逐衡呆怔地跪在原地。
不远处,伏巽突然倒下了。
逐衡猛地回头,他瞬形过去把伏巽架在肩膀上。
伏巽从小就能忍,骨骼尽碎也一声不吭,甚至连表情都没变。
苦海大阵因他动作发出阵阵波动,苦海里的黑雾嚎哭不绝于耳。
伏巽唇边溢血,歉疚地对他说:“抱歉,学艺不精。”
逐衡掐住他肩膀,指尖几乎陷入他皮肉里:“你不能死……”
如果伏巽再死在他面前,逐衡会彻底崩溃。伏巽深知这一点,他扯出个笑,道:“我尽力。”
他转头看向深渊:“定阵还要半柱香,我坚持不住了。”
逐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稳了稳神:“我来。”
他便替青龙定阵,亲眼看着玄武神力散尽,亲眼看着白虎结界牢固成形,再把半死不活的青龙背出了苦海。
从苦海离开之后,逐衡就变了。
他以前有多憎恨那些逼他进到天外天的神,现在就有多憎恨没尽快净化完黑雾的自己。
是不是若他早些净化完天外天,早些进苦海,明铮与长嬴便不会出事?
他让伏巽落下加强封印大阵,把他彻底锁进天外天。
伏巽说:“对不起,我帮不到你。”
逐衡轻描淡写:“你又不是灾星,当然帮不上我。”
伏巽垂下眼,迟迟不肯落下最后一道封印:“是我废物。”
逐衡顿了一顿,冲他笑了下:“自伏羲大人陨落后,世人于卦阵上的造诣,未有出你之右者。也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快封吧。”
伏巽慢慢将手落下,最后一息,他问道:“不找他了吗?”
逐衡放空了目光,视线像是没有落点,很久后,非常平静地点了点头:“就当我食言。”
他最终还是没做到对火神的承诺,还望火神别怪他,不过待火神残魂凝聚重生以后,应当也不记得他了。
逐衡若无其事地叹了一声:“世人都向神祈愿,若神也有愿望,该向谁去祈呢?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我要这天下再无业障。哥,祝我如愿以偿吧。”
*
三千年前,神君平静的目光里是悲痛欲绝。
三千年后,江冽在慢慢消散的前尘中,隔着光阴,缓缓抱住了决意与鬼不死不休的神君……
他曾说过,你是我的宝物,那并不是敷衍。
可他却带着空白崭新的记忆与神魂再生,把他的珍宝遗忘在一万三千年前。
“逐衡”这两个字太沉重了。
不像是名字,更像是宿命,是责任,是诅咒。
他身为“灾星”,却一生都在寻求世人与鬼的平衡。
所以朱雀神君“无大劫不现世”,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为世不容,所以不能降临人间。
苍生的守护神君,无论朱雀还是白虎,对这世间来说,只是一把除祟灭鬼的神兵利器……
虚空中,黑雾凝成了人形。
江纤尘周身被黑雾包裹,看着江冽从茫然到崩溃。
他跪在地上,从他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的黑雾几乎把他吞没,而四周赤金的朱雀火拼了命地往他身上烧,想要把他从极端的七情里拉出来。
江纤尘勾起唇角,她就知道,一个从未切实体会过七情的人,纵然沾染“极端”,也势必握不住这把天下最强的“双刃刀”。
天道原本就是不公平的。他们鬼族诞生的那刻,就已经极尽天道的偏爱——天道许他们以七情八苦为武器,却没赋予他们可以感受到七情的那颗心。
是以他们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结局终于要见分晓了。
她要一口一口,把讨厌的家伙都吞噬掉。
江纤尘缓缓落地,朝江冽走去。
原本跪在地上的人慢慢直起身,那双凌厉的凤目竟然还是清明的。
此刻那双泛着寒意的眸光汇在江纤尘身上,江冽顶着周身煞气站起来,肌肉登时绷紧以至于他浑身都在抖,他五指微蜷,一把冰凝聚的长剑便握在了他手中。
江纤尘眨了眨眼,笑着问道:“哥哥,你又不擅长用剑,这是要做什么?”
她话音一落,忽而听见一声极轻的“咚”。
那声音离她极近,仿佛是贴着她响起的,她便愣了下,又听到了一声“咚”。
与此同时,江冽持剑闪身而至。
神农鼎里,火与黑雾都被他掀起的风高高扬起,他身上散发出的七情与朱雀火交织在一起,如同为他披了一身铠甲。
道道魔纹漫上他裸露的皮肤,在他完全化出魔体的那一刻,江纤尘听见他冷冰冰吐出几个字:“将你凌迟。”
作者有话要说:
魔尊大人陷入沉思:你的妹妹我的妹妹好像不一样。
如果说长嬴被天道吻过,那江纤尘就是被天道捅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