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千陵没有想到, 江里到北京的第三天就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
他觉得为时尚早,这几年来,和母亲的关系虽然有所缓和, 但还没到能带男朋友回去的程度。
但他又觉得, 迟早是要带江里回去的,就没拒绝江里这个要求。
盛千陵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我和她联系一下。”
江里看出盛千陵的为难, 怕他误会什么,上前一步,想解释几句,动了动嘴唇,却依然无从开口。
最后泄气,只好默默地跟着盛千陵回去。
一路上,盛千陵没再追问江里任何事,只给他妈妈打了个电话。
电话没打通,他又打给潘明钰的助理。
这回很快接通了。
电话里,闻助理先开口:“千陵?”
闻助理跟了潘明钰多年, 对盛千陵很熟悉,她又接着说:“怎么了?”
盛千陵说:“我妈在北京么。”
闻助理答:“在新加坡,这边有些工作要处理。有什么事?”
盛千陵静了几秒,追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闻助理大概是翻了一下行程表, 才说:“两天以后, 周日上午回北京。”
“好, ”盛千陵点点头, “麻烦您转告我妈, 我周日下午回原著别墅等她。”
周日下午。
盛千陵带着江里从北二环出发, 开车前往海淀区。
车子一路向西,绕过颐和园,开往盛家的主别墅。
盛千陵对这次见面其实不抱什么希望。
六年前他跟潘明钰出柜的时候,潘明钰气得差点和他断绝关系,放任他在广东一年苦苦寻人,也没有过多问候过,只当从此没了这个儿子。
后来他回来打斯诺克职业赛,搬去了北二环,一年偶尔能和潘明钰见上两回,气氛倒稍稍有所缓和。
但也没有寻常母子间那样亲密。
今天带江里回去,盛千陵几乎能预见母亲的勃然大怒,然后再一次将他赶出门。
这样也好。
以后就能安心和江里在一起,不必在意家里人的态度。
盛千陵把车停到别墅侧面的露天停车场,和江里一起下车。
江里到后座上取出自己准备的礼物,默默跟着盛千陵走。
面前是一栋占地面积很大的两层独栋别墅,姜黄色调,平顶灰瓦,玻璃红门。四周被绿树和草坪环绕,正门口有一汪几百米长的浅清水池。池边种满花草,姹紫嫣红,开得正艳。
宛如一片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盛千陵接过江里提了满手的名贵水果,轻声说:“里里,不管我妈说什么,你都不能迁怒到我头上,她是她,我是我。”
江里扬起嘴角一笑,说:“我知道的。”
两人沿着弯曲的鹅卵石地面往前走,走到别墅大门口,盛千陵按了门铃。
从他搬出主别墅开始,这儿就已经没了他的指纹记录。每次回来,都像做客一样,他也不在乎。
没想到是潘明钰亲自来开门。
门里,潘明钰站在高位,十分冷傲地看着盛千陵,静了两秒才说:“稀客。”
盛千陵没管她的阴阳怪气,让开身子,让江里的身影露出来,说:“妈,这是我的男朋友,带回来给你看看。”
潘明钰顿时僵住了。
高高在上的表情顿时瓦解,尤其在看到江里的长相后,眼皮倏然一颤。
而盛千陵依然很淡定,不卑不亢站在那儿,脊背挺得笔直,很像别墅前那棵青翠的雪松。
他想得很清楚,如果他妈生气摔门,他就不再浪费时间,直接带江里回去。
门口陷入一阵尴尬的对峙。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江里笑吟吟上前一步,很乖巧地开口:“阿姨您好,我叫江里,第一次见面,打扰您了。”
他刻意咬重了「江里」两个字,意在唤起潘明钰某些不光彩的回忆。
为了今天的见面,江里还特地穿了一身周正的衣服,浅蓝色宽松休闲衬衫配黑色长裤,脚踩一双平底白鞋。头发特地打理过,蓬松地遮住额头,看起来又乖又软。
只不过眼底的痞气与乖戾一闪而过,没让盛千陵看见。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潘明钰。
旋即很得意地在她脸上看到惊愕和慌乱。
在这场迟来的会面里,江里才是占据了主动权的那一个。
他不动声色,抬着双眼,等着潘明钰的反应。
经过一场漫长无声的拉锯和较量之后,潘明钰把门一拉,开到最大甩到墙上,冷冷地说:“进来吧。”
江里和盛千陵一起走进去。
这栋房子装修得富丽堂皇好似宫殿,各类饰品精美绝伦,无处不彰显主人的身价与品味。
但江里兴趣不大。
他安静地在潘明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在佣人端来茶水时,礼貌地双手接过,微笑得体地说了声「谢谢」。
接完水杯,江里再次看向潘明钰的脸。
潘明钰和潘登长得很像,眼窝偏深,鼻梁很挺。她看起来就像电视剧里常出现的那种都市精英女强人,即使坐在家里,都遮盖不住强大的气场。
江里正在脑子里想着由头把盛千陵支开,他好和潘明钰单独说会儿话时,潘明钰却先开口了。
她说:“千陵,你爸说他有个重要的文件,用牛皮纸档案袋装着,不记得放在书房哪个柜子里,你去找找。我时间有限,和你们说完话就得去公司。”
盛千陵第一反应是拒绝。
他不想把江里单独留在这儿,受母亲欺负。
江里好像看穿了盛千陵的想法,很快伸手过来,覆盖在盛千陵手背上,温柔地说:“去吧陵哥,我和阿姨聊会儿天。”
江里余光见潘明钰的视线落在了他和盛千陵交叠的手上。
干脆安抚性地往盛千陵的手指上摸了摸。
潘明钰:“……”
江里勾起的唇角很快平下去,稍纵即逝。
盛千陵只好起身,往二楼书房走去了。
诺大的一楼客厅里,只剩下面对面坐着的江里和潘明钰。
盛千陵一走,江里全身的温软瞬间收敛,白皙的脸上浮现一层冰冷的凉意,桃花眼散漫慵懒,露出雅痞冷锐的锋芒,和刚才那个客气打招呼的青年判若两人。
他全身放松,稍稍往沙发扶手上一靠,挑起眼皮,刻意拉长音调:“你好啊,潘女士。”
他故意叫了「潘女士」,只因那一年,铁灰西装男人出现时,第一句话便是「我代表潘女士与你对话」。
盛千陵不在,潘明钰也不需要再藏着掖着。
她姿态优雅地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你想要什么?说一说。”
她习惯了谈判,认为世间一切都有价格。
于是决定不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与面前这个有备而来的年轻人开诚布公谈一谈。
江里扬起嘴角笑笑,痞气尽显。
他叠起二郎腿,右手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手腕托着侧脸,慢慢悠悠地说:“咦,上次让我家破产,这次又想用钱打发我?啧,巧的是,盛千陵刚把他所有的固定资产全给了我,您应该开不出比这更高的价吧?”
他故意说着羞辱人的话,用站在局外的上帝视角,来推动这一场谈话。
他早就不是当年的江里,再也不可能像当年那样任人宰割。
潘明钰微微愣了一下,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这个年轻人。
她直视江里的眼睛,问:“你想要多少?”
江里脸上的笑意更甚,露出几颗月白色的牙齿。
他不答反问:“潘女士虽然看起来和盛千陵关系不太好,但还是很在意他的吧?不然怎么提前回来,还第一时间给他开门?”
潘明钰不得不佩服江里的观察力。
但她并不会因此给江里加分。
经过六年的自我洗脑,她虽然终于接受儿子是同性恋这一事实,并不代表她愿意接受江里这种乡野之辈。
江里又说:“只可惜盛千陵非我不可,要把全部身家都送给我,才觉得有安全感。潘女士,要不——”
说到这儿,江里故意猛地停顿,慢条斯理喝口水,又不紧不慢接着说:“要不你也把全部身家给我,让我离开他?”
潘明钰终于发怒,目光里愠意难掩,低呵道:“江里!”
江里成功激怒了潘明钰,心情大好。他抬着头,漆黑的眼眸里盛满得意的快感,咬词道:“你毁了我,我也能毁了盛千陵,要不要试试看?”
潘明钰压着火冷傲地说:“江里,我看你是自不量力,竟然敢跟我提这种条件。你就不怕自己是在以卵击石?”
江里微微扬头,露出修长的脖颈,眼尾泛着一点红,狠狠地说:“我烂命一条无牵无挂,大不了和你鱼死网破同归于尽,我们看看谁怕谁?”
当年他保护不了江海军,只能眼睁睁看他卖掉房子赔偿四十万。
只能独自扛下一切,被迫在情最浓时与盛千陵分手,回到老家重新开始生活。
然后忍受无止境的噩梦侵袭,忍受味觉障碍带来的绝望痛苦。
这六年来所有的怨恨,所有的不甘,都是拜潘明钰所赐。
他很久之后才想明白,猜到也有潘登一份,因为,那次他和盛千陵在汉江景苑亲热之后,不到一天,铁灰西装男人就到了武汉。
景苑客厅应该是有监控,潘登撞上他和盛千陵同处一室,好奇之余一定调取过监控看过记录。
然后把这些记录发给了远在北京的潘明钰。
但江里不怪潘登。
这是潘登为人舅舅无可厚非的取舍。
也当作是江里对他那些年照顾的偿还。
只不过,江里再也不会去找时光台球,也再也不会去汉江景苑了。
潘明钰被江里的怒呵震住,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客厅里再次陷入僵局。
直到楼梯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盛千陵下来了。
江里一秒变脸,很快端坐于沙发边沿,双手扶在膝盖上,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楼梯口,脸上盈满笑意,喊道:“陵哥。”
仿佛刚才那个浑身沾满暴戾轻狂的人不是他。
盛千陵踩过一级一级台阶,很慢地走到潘明钰面前,举起手中的透明防水袋,露出里面那只银色的iphone5s手机,问:“妈,这是谁的手机?”
潘明钰见到那支手机,脸色都变了。
当年齐路迁带回这支手机交到她手里,她顺手放到了书房某个不常用的格子里。后来盛父清理书房,无意将它收到了书桌下的抽屉,时间久了,潘明钰都忘了这支手机的存在。
盛家没人用过苹果手机银色款,只有盛千陵当年给江里送过一个。
盛千陵不明白,这支手机为什么会出现在别墅的书房里。他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亟需得到证实。
潘明钰眼底的慌乱一闪而过,正准备开口搪塞之时,江里先开了口。
他佯装意外,故意笑道:“咦,陵哥,这个和你当年送我的手机好像啊,是不是5s?只可惜我那支用了不久就坏掉了,这个看起来还像新的一样。”
潘明钰并不感激江里的解围,冷冷地瞥去一眼。
江里亦不需要潘明钰的让步,只不过是故意当着她的面,三言两语来调动盛千陵的情绪。
听到江里这么说,盛千陵站在原地沉默几秒,才放低声音对母亲说:“抱歉,我认错了,我这就放回去。”
于是又上了楼。
没过两分钟,盛千陵把潘明钰要的文件袋放到茶几上,坐回江里身边。
他看了看江里轻松的脸,问:“在聊什么?”
江里眼神单纯无害,有些高兴地说:“阿姨刚才讲了一些你小时候的事,很有意思。陵哥,你真是从小到大都那么优秀,理科成绩怎么那么好啊。”
潘明钰:“……”
盛千陵对潘明钰和江里之间表现出的和谐气氛感觉到很意外,但看江里这么开心,听到的话又确有其事,虽然觉得有些别扭,但还是看向潘明钰,很认真地说:“妈,谢谢你。”
潘明钰:“……”
自盛千陵成年以后,很久没有这样和她说过话了。
以至于潘明钰都快忘了,盛千陵最后一次冲她撒娇是什么时候。
再转头看一眼江里,见江里把脸藏在盛千陵身后,眼睛里满是狡黠和得意,像提前展露着胜利者的姿态。
潘明钰才知道,自己是真的站到了非常被动的位置。
三个人干坐了一会儿,潘明钰冷着脸站起来,说:“人也见过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拿起桌上那份资料,头也不回出了门。
江里目送潘明钰离开,继续靠在沙发上没有动。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眉眼认真地看着盛千陵,说:“陵哥,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盛千陵回望江里,示意他说。
江里这些话想了两天,眼下不想再藏了。
他说:“陵哥,不要没有安全感,我永远不会再离开你。”
江里其实能理解盛千陵的心情。
重新拥有,其实比漫长的失去还让人害怕。因为会患得患失,担心再次以同样的理由失去。
江里接着说:“我那时候要分手,不是我的本意,我从来没有觉得和你在一起腻了,那时候发生了一些事,我没有办法,和你隔得又远,没法商量,只好提出分手。陵哥,对不起,以后不会了。以后我死也要死在你——”
“江里!”盛千陵蹙眉打断他,“你在胡说什么?”
江里好脾气地笑笑,继续说:“好好好不乱说。你知道我缠人的本事,我这次一定会天天缠着你,缠到你烦。”
盛千陵盯着江里的眼睛,像在辨认真伪。
他心里泛酸,嗓音很轻地说:“我不会烦的。”
江里说:“还有那天,你说我看到房产中介心情不好,我没有心情不好,只是对灰色的西装有点阴影。”
盛千陵安静听着,勉强接受了江里这套说辞。
江里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安安静静坐着看盛千陵。
盛千陵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落到了实处,不那么虚无飘渺了。
他凑近一点,捏着江里的后颈,很温柔地亲了亲他的嘴唇,像在奖励一个听话的好宝宝。
江里不想在别墅多留,在接吻间隙问:“陵哥,我们要在这儿吃晚饭吗?要不我们回家吧。”
「回家」两个字触动了盛千陵的心底的柔软。
他很高兴地复述:“好,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说:
lily斗婆婆,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