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里的心骤然一窒, 绵密的痛感在心尖上翻卷,传递到四肢百脉。
他手指紧捏桌沿,浑身发凉地盯着陈树木, 不敢追问, 但嘴先于意识一步开口:“为什么?”
陈树木扬起下巴,眼神里残留着对江里当年不告而别的恨意。
他平息了一下潮涌的情绪,从头开始讲起:“那年你说你爸要去广东打工, 你要转去广东上学, 我真他妈不知道,你是故意的……江里,你故意的,对不对?知道盛千陵会来找我,故意让我把这话转述给他,好让他找不到你。可他还是抛下一切,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去广东到处找。”
江里听得心头抽痛,不敢反驳,口腔里酸涩袭来。
他猛地喝了一口水,却于事无补。
陈树木说:“盛千陵去过了广东省所有的城市, 大城市小城市,所有有斯诺克的球房,他都去了。他说你不会放弃斯诺克,就算放弃了他, 你也会打球的。”
盛千陵说得没有错。
江里离开武汉后, 回了江陵, 借读了半年高中压着最低分考上了一所大学, 从不参加校园活动, 所有课余时间全部泡在一家仅有一张斯诺克球台的小球房里。
“广东一共十九个地级市, 每座城市有斯诺克的球房不低于十家,他一家家去问,一家家去找。他为了找你,和家里闹翻,病了也不肯回去,年末最严重的时候,感染病毒性感冒,烧到意识不清,还引发了其它的并发症,那一年我全家在广东过年,等我赶过去时,他已经被送去急救了。
“江里,你但凡还有一点点良心,做人都不应该这么自私。”
「自私」两个字像一柄利剑,狠狠地插到江里心上。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那一年他不得不走,真是因为自己「玩腻了要分手」,真是因为他「自私」。
而盛千陵大病一场,就是他「自私」的报应。
嘴里的苦味越来越甚,浓烈到怎么做都无法压下去。
他强作镇定从裤兜里掏出一颗棒棒糖,颤抖着撕掉糖纸,把糖球塞进嘴里。
原来盛千陵在出租车上那句“那年被对象甩了,疯狂找了一年都没找到人,球也打不了,病了一年”真不是无中生有故意博取他的同情,他甚至只是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就概括了那一年的疲于奔波和暗无天日。
江里一直觉得盛千陵对自己的喜欢并不算太多。
他很少开口讲直白的情话,当师父做男朋友,皆是来自自己的死缠烂打。
他原以为,分手以后,盛千陵或许会消沉几天,但不至于会为自己沉沦。毕竟,他还有灿烂辉煌的梦想,有一条金光闪耀的人生路。
而他自己,只会成为泯然于盛千陵记忆里一个模糊的过往错误。
陈树木倾诉得无比畅快,他仿佛对江里面上显而易见的痛苦表现得十分满意。
又或者说出这些剜心的话,为的就是让江里悔恨,好让他享受报复的快感。
他原本是江里最好的兄弟,可这六年,和盛千陵的联系却十分频繁。
频繁到某一刻,他共情了盛千陵的痛苦,对江里当年不顾一切的欺骗和隐瞒生出了恨意。
可是讲到最后,陈树木自己却忍不住红了眼睛。
他说:“江里,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当渣男,非要跟他分手,我只知道,他最后从病床上爬起来,说要回北京,要继续打职业,都是因为你。”
江里嘴里的酸与苦已经通过神经传感蔓延到了全身。
他死死咬着糖棍,手指捏成拳不肯放。他皮肤很白,捏得血管暴起,指甲里红白分明。
陈树木凑近江里一些,快意地在江里心上捅下最后一刀。
“因为,我对他说,如果找不到你,就去打职业赛,拿冠军,站到最高领奖台上,让你看到他,说不定你有天会回心转意,重新喜欢他。”
于是,盛千陵从二十岁开始,一路在职业赛里披荆斩棘,从世青赛,到英锦赛,再到温布利大师赛,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每一次都将奖杯举得很高。
江里记得自己收藏的抖音视频里,有一段盛千陵获得温布利冠军时接受的采访。
采访里,记者用英文问:“为什么把奖杯举这么高?因为太兴奋吗?”
盛千陵是用中文回答的。
他很平静地说:“希望被看见。”
不是希望被全球的斯诺克球迷看见,他省略的宾语,从来只有一个人。
江里。
盛千陵端着两份烤好的澳龙回来时,桌上两人已经停止交谈。
江里糖已吃完,糖棍被扔在了桌下的垃圾桶里,没让盛千陵发现。
陈树木面前的盘子仍是空的,他嘴角叼了支没点燃的烟,眼睛半眯,慵懒却痛快。
盛千陵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先将盘子递过去,给他们一人一份,然后坐下来吃自己先前拿的,已经冷透的例汤。
陈树木重回阴阳怪气,意有所指地问盛千陵:“师父,四月份是斯诺克世锦赛的比赛周期吧,你不去么。”
盛千陵看了一眼江里,见他面色苍白,低着头切龙虾肉,没有兴致的样子,才转头回答陈树木:“今年只安排了上海大师赛,下半年。”
“哦——”陈树木尾音拉得老长,继续刺激道:“师父,你说我这种普通人能学斯诺克么。如果能,我也拜你为师,你放心,我虽然没有什么天分,但是胜在听话。”
讽刺谁不听话不言而喻。
江里听不下去,掏出手机,抬眸看向陈树木,问:“加微信么。”
陈树木更是得寸进丈,扬起脸睥睨江里:“不加了吧,我不习惯加陌生人微信。”
江里忍无可忍,咬牙道:“陈树木你他妈的适可而止!”
陈树木扬眉反击:“我他妈就是过不去了怎么着?”
江里把筷子一放,“腾”地起身,说:“走,出去打一架。”
自助餐厅门外,陈树木偷袭钳住江里的双手,却猛地把头往他肩上靠,扛了许久的虚张声势终于偃旗息鼓,红着眼睛说:“里哥,你他妈真不是个东西。”
江里半天没反驳,抬起头遥看餐厅角落那个背影,喉咙被烈火灼过一样,哑着嗓子说:“嗯。”
陈树木突然哭起来,隐忍又心碎。
他哽咽着说:“里哥,我有时候好后悔,后悔告诉你同性可以在一起,后悔鼓励你去告白,后悔支持你们在一起。如果不是我那么多事,可能你们也不会这么痛苦。”
江里扬手环住陈树木的后背,搂住这段他六年多以前放弃的友情,红了眼眶。
他说:“没有,大树,我要谢谢你。”
陈树木哭得泣不成声,仿佛到现在才从与江里重逢的起伏情绪里冷静下来。
他退开几步,抹了一把眼泪,默不作声抢过江里的手机,逼着江里解锁,然后加上了自己的微信。
头发乱了脸花了,陈树木不想再进餐厅丢人,说:“里哥,那我先回去了,小恋怀孕了,我回去照顾她。”
江里微微一愣,很快点头:“好,再联系。”
“嗯。”
陈树木走后,江里又若无其事回到餐桌前坐下来。
面前的盘子上,有盛千陵替他处理好的几样海鲜,还有一块看相极佳的甜品。
见江里一人回来,盛千陵问:“他走了?”
江里随意应了一声,说:“打架打不赢,跑了。”
盛千陵没有拆穿他的谎话,却觉得江里恢复了几分多年不见的少年意气,不由得心软了几分。
江里随便扒拉了几口面前的食物,放下了筷子。
盛千陵也没什么胃口,意面吃了一半,也不吃了。
两人结束用餐,一起回到房间。
天已经黑了,江畔的灯光尽数亮起,透过洁净的观景窗往外看,星河闪闪,远处的晴川桥在夜色掩映里,弯得像一枚月亮。
江城夜景从不让人失望。
江里多看几眼,回想起当年和盛千陵一起去江滩看灯时的光景。
那时候盛千陵问他有没有想过他们的以后。
那时候江里确实还没有想过,但如今这种状况,却也从来不在他的假设里。
坐了半天车,两个人都有点累。
尤其晚上见了陈树木,耗费了江里不少精力。江里换上拖鞋,拿过一套睡衣,对盛千陵说:“今天早点休息,明天早点去黄鹤楼吧。”
盛千陵静立于窗边欣赏夜景,闻言回头,静静地看着江里,「嗯」了一声。
江里很快洗完澡出来,擦净脚上的水,选了靠门的那张床,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他将头枕在枕头上,耳边回响起陈树木今晚对他说的那些话。
三言两语提及的盛千陵的过去,像后劲极强的雷声,震得他心脏发痛。
他不知道要如何处理如今和盛千陵的关系,没有从习惯性的逃避里走出来,也不敢再往前走一步,担心伤人伤己,让苦苦维持的太平变得一团糟糕。
盛千陵拿着睡衣,站在江里床头,想和他说几句话,却见他半蒙着脸,一副拒绝交谈的样子,只好转身进了浴室。
江里睡不着,玩了一会儿手机,看了几个收藏夹里的斯诺克视频,在听到浴室淋浴声止息的时候,迅速收起手机,蜷缩起身子,面朝墙壁侧躺,装作已经进入浅眠。
一分钟后,耳畔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盛千陵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又将全敞的观景窗帘拉上大半,让房间内的光线暗淡下来。
江里紧闭双眼,嘴里心里又酸又苦,想吃糖却不敢弄出动静,只得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装睡到半夜。
明天就要去参观黄鹤楼,参观完之后呢?
和盛千陵分道扬镳,一人向西,一人北上,如盛千陵之前在微信里说的,再也不会打扰他么。
还是应该给他一个知晓真相的机会,把那年那月受的委屈和盘托出,证明自己不是如陈树木所说,那么「自私」和「不是东西」?
江里理不清这些思绪。
六年前他放弃过一次,现在依然陷入困顿,进退维谷。
夜色越来越深,空气变得寒凉。
房间虽是恒温墙,却无法抵挡住凌晨稀薄的凉意。
房间里忽然传来一声很轻的呜咽声:“江里。”
江里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没有动弹。
但很快传来第二声,这一次是更惊慌的一句「里里」。
江里心一惊,很快朝盛千陵翻过身去。
窗子被百叶窗帘挡了大半,只从缝隙里露出一线月光。这抹光芒昏暗,在黑夜里起不到照明的作用,却足够江里看清盛千陵的脸。
盛千陵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表情痛苦,像深陷泥潭之中。
他哑着嗓子又喊了一声「里里」,浑身僵硬,脸上浮现出惊恐,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根本无法动弹。
江里被吓到,飞快揭开被子,光脚跑到盛千陵床边,伸手去握他的手心,却发现他手心冰冷,透着一股渗人的凉意。
江里不知道盛千陵做了什么噩梦,不敢强行将他叫醒,只得急切地跪坐在他床边,轻轻喊:“陵哥,陵哥……你别吓我……”
盛千陵的状况却越来越差。
他的脸被月光照得发白,嘴唇淡得没了血色,一脸恐惧与茫然,无助又脆弱。好像一只泡影里的芭比娃娃,只要一触碰,就会消散得没有踪影。
江里心都要碎了,他紧紧牵着盛千陵冰凉的手,想渡给他一点温暖。
可是无济于事。
盛千陵在惊惧的梦里苦苦挣扎,胸腔急剧起伏,似感应不到现实世界,不肯醒来,心甘情愿落入幻影重生的梦境里,支离破碎。
江里不知如何是好,不停地在他耳边轻喊「陵哥」,试图将他唤醒。
盛千陵每喊一声「里里」,脸上的神情就更痛苦一次。
好像在梦里遭受了巨大的折磨,要被纠缠至死。
在某一个瞬间,他像终于承受不住这极限重压,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全身颤栗抖动,双眼像迷了雾一样,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江里紧紧扶着他,凑到他脸旁,难受至极地叫他:“陵哥……”
在经历了漫长的意识转缓之后,盛千陵渐渐从梦境里抽身。
他慢慢适应了一下房间里的黑暗,然后劫后余生般地开口:“里里,是不是吓到你了?”
江里噙着泪水,继续跪坐在盛千陵身边,焦急又心碎地问:“陵哥,你哪里不舒服?”
黑夜里,盛千陵低哑的声音显得格外脆弱,像提琴上松了的弦。
他说:“是梦魇症,没关系的,我习惯了。”
江里赫然一惊。
也就是说,盛千陵这种睡眠状态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一颗心被高高吊起来,嘴里的苦味以铺天盖地之势席卷,漫过全身的血液。
原来分手这么多年,被折磨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以为会过得很好的盛千陵,却长期被困囿于这样的深渊梦境里,无法摆脱梦魇的侵袭。
可是,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他当年那句「我玩腻了,分手吧」。
盛千陵很慢很慢地坐起来,拧开床头柜上一盏阅读灯,说:“里里,能帮我拿一下药吗,在我的包外面那格。”
江里飞快吸了吸鼻子,跳下床去,在旁边沙发上找到盛千陵的包,在最外格摸出一个白色的圆盖小药瓶。
对着光线强的地方看一眼,上面写着「阿、普、唑、仑、片」。
在说明文字里,江里看到几个令他揪心的说明词——「抗焦虑」「抗抑郁」「抗恐惧」「催眠用」。
江里的心骤然收紧,扬起药瓶用力往沙发上一甩,空手回到盛千陵身边。
他跪趴在盛千陵床边的地毯上,眼泪已然沾湿了满脸。阅读灯后,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轻飘飘的,削瘦又破碎。
他嗓音沙哑颤抖,很轻却很急:“陵哥,你还喜欢我的臀么,我们做吧,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这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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