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千里江陵>第76章 【第一更】让我做你的糖。

  江里这几年, 表面上与从前并无两样。

  还是雅痞爱笑,从头到脚都阳光。没有辍学,没有放弃斯诺克, 也从来没有一次因为过去而伤感过。

  但江海军在世时就知道, 江里背上了很沉重的心理负担。

  他把父子二人陷入生活窘境归咎于自己,把生活的一切不如意全部都算到自己头上,而把自己最单纯的那颗本心, 藏到某个见灰无光的角落, 再无重启之日。

  而这封信,无疑精准踩在了江里的痛苦根源上,成为江海军对他的最后一次救赎。

  父子二人感情淡薄,看似没什么亲情,总是自称老子,以极难入耳之词相互问候对方的祖宗。

  可父子二人感情又最为浓厚,融于骨血,交错扎根,成为这世上生与死的激烈碰撞,相依为命走过二十多年。

  江海军太懂江里了。

  他知道江里一定会扛下所有的一切, 强迫自己在罪恶感中度日,才在刚刚查出肺癌尚且能书写的时候,留下这样的一封遗书,来为儿子做最后一件事。

  江里最怕疼, 命运却偏叫他疼。

  他哭得全身都止不住颤抖, 泪水像从眼眶里决堤似的, 一波一波往外喷。

  长长的睫毛上盈满泪珠, 鼻头发红, 一张脸上满是泪痕, 苍白的皮肤哭到浮上一层红晕,整个人看起来支离破碎。

  他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哭过了。

  应该有四年,或者更久。久到他习惯了自己是个成熟的男人,流血流汗不能流泪。

  他的眼泪化作洪水,一点一点冲垮自己经年累月堆砌的心理堤坝。

  江海军这封信像杠杆一样,掀开压在他心上的巨石,让他在逼仄的生存空间里,喘了一口好长的气。

  见江里哭得摇摇欲坠,盛千陵心疼得紧紧抱住他。

  两人躯体相触,江里的脸贴到盛千陵温热的腹部,闻到梦中贪恋的气息,就像池鱼游回故渊,眷鸟回归了山林。

  他伸手环住盛千陵的腰,眼泪蹭到盛千陵的衣服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叫他:“陵哥。”

  “我在。”

  “我没爸了。”

  “我替他爱你。”

  江里又哭了。

  哭到最后,他整个人像脱了水了一样,陷入短暂的昏迷。浑身乏力,脖子软绵绵的,连靠着盛千陵的力气都没有了。

  盛千陵一手环抱江里,一手随意收拾了一下旁边散落的信件和布包,然后将手穿过江里的膝弯,将他打横抱起来,往对面的房间走。

  对面的房间是盛千陵在睡,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单一丝褶皱也没有。

  盛千陵把江里放在「花开富贵」四个字上,替他脱了鞋袜,又动手解了他的黑色长裤。随后手一伸,把被子散开,盖在江里身上。

  江里疲倦至极。

  好像肩负千钧,独自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走得磨破了脚掌,在再也无法继续前行即将倒下之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闻着被子上好闻的清香,江里紧绷的神经和大脑得以舒缓,呼吸放慢,匀速吸气吐气,蜷缩成一团,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盛千陵哪儿也没去,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光明正大地看江里的脸,一看就看了三个小时。

  白天天气阴沉,到了傍晚,阳光却缓缓露了面。

  窗外的云层很薄,一片片,一块块,飘浮于天际。夕阳照亮半阙天空,余晖从近及远,像调色盘上颜色渐浅的暖色系。

  江里从深层睡眠里醒来,在昏芒的光线中,看见床边盛千陵的脸。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惺松的睡眼扑闪,嗓音很轻地确认:“陵哥?”

  盛千陵坐了这么久,一点儿也没觉得累。

  他神色缓和,眸色很淡,温柔回答:“我在。”

  江里睡了一觉,浑身变得通畅,血液的流速也加快起来。

  他用手撑着床,很慢地坐起来,睁着茫然却清明的目光问盛千陵:“现在几点了?”

  盛千陵按开放在床头柜上手机,说:“下午五点四十二分。”

  江里「哦」了一声,用手抓了抓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掀开被子,捞过床尾的袜子和长裤穿上,又走回了江海军以前睡过的房间。

  骨灰盒还在桌子上,余热已散尽,彻底冷了。

  从前像山一样伟岸的一个人,从此消失于世上,藏身于这个小小的檀木盒子里,结束了辛勤多舛的一生。

  江里抱着盒子往楼下走,走几步又回头,平静地对盛千陵说:“陵哥,先去吃晚饭吧。”

  “好。”

  江里把父亲的骨灰盒供在了堂屋正中央的置物桌上,用一块白布轻轻挡在了盒面上。

  他去后面的浴室洗了一把脸,整理了一下头发,又换了双鞋子,和盛千陵一起出门。

  他们没骑电动车,就近找了一家农家小炒店。

  店里收拾得很干净,生意也很不错。江里蔫蔫地窝在座椅里,不太想说话。

  盛千陵作主点了两个菜,又加了一个汤。

  将菜单还给服务员,盛千陵看向江里,担忧地问:“里里,你还好吗?”

  江里很难过,但又不是那种支撑不下去了的悲伤。

  相反,他还能从这种丧父之痛里,冷静地思索目前的现状。

  “我没事,”江里点头,“陵哥,你在江陵待了十来天了,该回北京了。”

  盛千陵怕江里像上次一样生气,干脆一口气说全:“我不急,今年比赛安排不紧,队里的新人全去了苏州训练基地,我最近两个月,都没有赛事安排。”

  意思是他还可以在这里待很久。

  但也意味着,他终究还是要走。

  江里微微扬起眼皮,看盛千陵一眼,示意他知道了,不再多说。

  盛千陵点的三个菜很快被端上桌,都是湖北这边的特色菜,按照江里以前的口味点的。

  江里拿筷子吃了几口,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盛千陵温和地问:“里里,能尝出味道么。”

  江里不再藏着掖着,答:“不能,只有酸和苦。”

  盛千陵说:“所以你就疯狂吃糖?”

  他早就看出来了,江里吃糖时,并不是在享受甜味。而是在情绪波动的情况下,讳疾忌医,把糖当作药在吃。

  他买糖不是一颗一颗的买,而是一罐一罐的囤。

  盛千陵看到了他衣柜里的糖,还有攒了满满一盒的橘色糖棍。

  江里不回答,给自己了舀了一勺排骨海带汤。

  喂到嘴里,索然无味,淡如白水。

  盛千陵:“吃糖对牙齿不好,你之前牙齿吃坏过的,也治不了味觉障碍,以后不吃糖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哄一个年幼的孩子。

  江里兴致不高,随口说:“不好。不吃会更苦。”

  盛千陵听了,好一会儿没说话,也没吃饭。

  江里以为这个话题过去了,下意识抬头时,却见盛千陵还在看着他。

  盛千陵直视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里里,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做你的糖。”

  这个话题没能有效聊下去。

  江里很抗拒谈论他的味觉,盛千陵不好再坚持,两个人就默默地吃完了饭。

  次日清晨,江里起了个大早。

  他要去一趟郝穴镇松山公墓,但没打算告诉盛千陵。

  哪知道他从房间出来,盛千陵已经衣冠整齐地坐在了堂屋里。

  盛千陵没带黑色的衬衫,所以穿上了黑色的西服外套,扣子没扣,露出一段浅灰色的衬衣。

  整个人气场很强,周身萦绕着一种多年来累积沉淀的清冷气质,却在见到江里那一秒,神色放松,眼里盛满温柔。

  他自然地起身,扣上西服扣子,说:“今天是不是要去找墓地?我和你一起去。”

  江里知道拦不住,也就随了他去。

  江陵县城本就是环郝穴镇而建,松山公墓虽然在郝穴郊区,但隔得并不太远。

  为了保险起见,江里没有骑电动车,而是打了一辆出租车。

  大约坐了二十多分钟,车子在江堤边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停下来。

  这儿背靠长江,外围种了一圈松柏,还有当地最常见的水杉。墓园的大门年代有点久,红漆脱落了不少,门口的保安亭里只有一个人在值班。

  江里走过去,敲开保安亭的窗户,询问购买墓地应该找谁沟通。

  保安在春天的阳光里昏昏欲睡,没有多问什么,给江里指了一下道路对面那栋三层小楼,说:“办公室在那边,你去问一下。”

  江里很快打听清楚了价格,有个负责销售的工作人员带他去看空闲的墓地。

  他不紧不慢跟着,穿过整座墓园,目光逗留在别的墓碑上。

  销售说:“江先生,目前这一边都是空闲的,靠左边也还有几个位置,我带你看看。”

  “好。”

  销售所说的空闲区域是这几年新开发出来的位置,空了一大片。而靠左边则是前几年销售出去的那些,中间能找到的空位已经寥寥无几。

  江里看完了空闲位置,提出去左边看看。

  销售没多想,耐心地领着他们过去。

  江里的目光一排排掠过面前的碑文,各种不同的名字在他眼前跳过。百家姓里的各式姓氏一一变化,他的视线一沉,看到了一个「顾」字。

  江里的脚步停下来。

  那块墓碑正中间用竖排大字写着——

  “贤弟顾玉港之墓”

  右边是两列小字:

  “生于一九六六年九月二十二日”

  “故于二0一四年四月二十九日”

  左边是立碑人的名字和立碑时间:

  “愚兄周正启二0一四年五月一日”

  江里盯着这位顾玉港的生卒年月,联想到2014年五一节期间,离开老家多年的江海军说要回江陵一趟。

  那一次,他看起来沧桑衰老,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灰心。

  想来是得到了顾玉港离世的消息,然后偷偷回来看了一眼。

  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江里再次看了一眼立碑人,是亡者的朋友,并不是妻子或者子女之类的家人。

  江里心中顿时风起云涌。

  为江海军与顾玉港这隔了生与死的遗憾。

  他们再也无法将心事诉诸于口,一切都被时光掩藏,从此飘散在风里。

  江里叫住那位还在朝前走的销售,哑着嗓子说:“你好,我就买这个附近的,不用选了。”

  江里麻利地交了钱,和墓园约定次日下葬。

  四天以后,江里订的墓碑被加急刻好,让他赶上了头七的祭拜。

  头七那天,江里和盛千陵一袭黑衣,静静地站在石碑前鞠躬。

  鞠完躬,江里跪下去,给父亲磕了三个重重的头。

  他拆开一瓶茅台酒,扬起来洒在碑前的土壤里,说:“老头,这是好酒,你别浪费了。”

  拜完江海军,江里又去顾玉港墓碑前鞠躬倒酒。

  他什么话也没说,静静地盯着「顾玉港」三个字出神。

  风吹过,拂起石碑上「江海军」三个字字缝里的细小灰尘。

  扬一扬,轻飘飘的,飞向顾玉港墓碑的方向。

  日光升至半空,暖暖地环抱着整个墓园。

  三月底。

  天气晴朗,满园花香。

  作者有话说:

  对于「军港之夜」cp你们有没有什么想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