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餐馆出来, 被夜里的暑气扑了一脸。
凉热交替,江里不自在地皱眉:“怎么这么热。”
热风倒是吹散了一点儿他的酒意,江里安静地站在商铺门檐下, 忍着酒后的错乱意识, 下意识又去看斜对面那家文具店。
这个点儿喧闹散尽,文具店门口一个人影子也没有。
盛千陵等了几分钟,才等到一辆挂着绿色「空车」牌子的车, 挥手招过来, 先替江里打开门。
回头一看,见江里站着没动,一脸醺醺然。
盛千陵走几步过来,旁若无人地牵住江里的手,将他往车上带,又回头看一眼还杵在旁边的陈树木,说:“先送你回去吧。”
陈树木丝毫不想影响他们情侣约会,把手摇得飞快,拔腿就走,边走边说:“我住得不远, 走一会儿就到了,你们先走吧。”
盛千陵没有推托,将江里送入后座后,自己也倾身坐了进去。
江里今晚喝得有点多, 超过了他平时的白酒酒量。
被窗外的风这么一吹, 的士司机开得又快, 急刹急停, 震得他腹中酸意翻涌, 整个人摇摇欲坠。
盛千陵沉默地注视着他, 往他那边靠了一点儿,第二次借出了自己的肩膀。
只不过,第一次是什么时候,江里一定忘记了。
从利济南路去沿江大道,也就一两公里距离。
的士很快稳稳地停在了江滩公园门口,盛千陵付了钱,然后牵着江里下车。
盛千陵没有来过武汉的汉口江滩,双手把江里的腰虚扶了扶,侧耳问他:“江里,是这儿么。”
江里的酒劲又醒了几分,看一眼路边的酒吧一条街,再看看高高的江滩公园台阶,答:“是的。”
于是两个人随着人群走了进去。
他们拾级而上,走过一百多级台阶,进入到江滩边的空旷地带。
江里胃里一阵翻滚,仓促甩开盛千陵的手,飞奔向绿化带旁一只保洁专用的绿色大垃圾桶。
他一手揭着垃圾桶盖子,一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喉咙,希望自己能呕吐得顺畅些。
几分钟后,江里终于将胃里泛着酒气的食物吐尽,虚脱地靠着旁边一棵树休息。
身侧有一只手递过来一瓶揭了盖的矿泉水,江里看一眼,接过来喝几口,咕噜咕噜漱口后,又倒了一些水在手上,胡乱擦了几下脸。
一张脸白里透着红,沾着水珠,更显肤色细腻。被头顶明亮的灯光一照,柔和又苍白。
吐了这么一遭,胃里彻底干净了,江里才算是从刚才那股迷糊的状态里走出来。
他喝了几大口水,站直了朝盛千陵一笑,乖巧地说:“陵哥。”
盛千陵回答他:“嗯。”
此时正是江滩夜景最绚丽的时候。
江对岸的摩天大楼流光璀璨,光影起伏。楼顶的彩色光柱直指天空,将那一小方区域照得宛如白昼。巨幕楼体显示屏跳跃滚动,一长串的楼宇像被拆分的完整镜向。
往左看是雄伟立体的长江二桥,挂着明亮柔和的红色彩灯,将江水也照成温情的红色。
往右看是赫然入目的龟山电视塔,塔身被照耀得灯火通明,在夜幕的笼罩下直指天际。
江里说:“这边真好看,陵哥,我带你到水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
盛千陵表情不变,还是点头:“好。”
他们沿着江滩走了几十米,在最靠近水岸的地方找到一张空条椅。
两人一左一右坐下来,盛千陵主动牵住了江里的手。
不是包裹在握,是十指相扣。
情侣的专属姿势。
不仅如此,盛千陵左手扣着江里,右手还缓慢地摩挲着两人手指交握的地方。
十足的耐心和温情。
好像在酝酿着什么。
江里愣了一下,咧着嘴笑起来,露出整齐好看的牙齿,得意地凑过来,问:“陵哥今晚很主动啊,我是不是不用等到过生日了。”
盛千陵回眸看江里一眼,见他已然恢复惯有的乖张模样,才问:“江里,心情为什么突然变坏了。”
明明去吃饭之前还好好的。
江里压根儿不想说自己心里那点娘们儿唧唧的矫情,含糊道:“没有啊,就是吃饭吃得太尽兴,多喝了几杯。”
他不想说,盛千陵也没逼他。
但江里敏锐地感觉到盛千陵的眸光逐渐变深,握着他的手也松了松。那向来温润如玉的脸庞这会儿竟有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凉意。
江里莫名有些心虚,飞快扯过盛千陵的手,装凶道:“牵着我。”
江面吹来一阵凉风,随着水汽蒸发,让人体感凉爽不少。
江心里有人在夜泳,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只看得到水里游动的黢黑的脑袋。
盛千陵微叹一口气,眼睫垂落,微动薄唇,说:“江里,你怎么理解谈恋爱这件事。”
江里脑子刚刚恢复灵醒,还不太能用力思考。
被盛千陵这么一问,立即往最坏的方向想,吓得自己心跳都快了起来。他把盛千陵的手抱到自己胸口,像只小狗撒泼一样闹:“是不是要吵架啊,我不想吵架。”
盛千陵哑然失笑,用空闲的右手轻抚江里被江风吹得乱糟糟的发,朗声说:“没说要吵架。”
江里的脸被风吹得有点干,声音有透着点儿哑。
他说:“我不知道怎么理解,陵哥,我就是想和你谈恋爱。”
盛千陵平时很少说这些。
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个称职的斯诺克师父。因为性子清冷,少有与人谈心的时候。
受着多年斯诺克训练的熏陶,他身上总有一股淡定自然的气质,还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
明明比江里大不了多少,江里却总觉得他更像一个睿智的大哥。
江面上有几艘巨大的货轮驶过,汽笛声伴着晚风,交织在热浪里。
在这样恢弘的夜幕背景里,盛千陵难得有了交流的欲望。他有些动情,缓慢地说:“里里,你和我在一起,是为了什么?想学球,想亲我,想和我睡,只是这样么。”
江里喉头一梗,正想反驳,盛千陵又开口了。
他说:“所以你宁愿把自己灌醉,让自己难受到吐,也不愿意跟我倾诉一下。”
盛千陵话里有几不可察的受伤。
他从来都不是冲动的人,无论是生日那天匆忙从北京回到武汉,还是那晚失控迈出第一步亲了江里,他都有过深思熟虑的打算。
人生就像打斯诺克,须有计划,不能走一步看一步。
对于盛千陵来讲,他早就在一局球开始前,建模了整局的攻防路线,洞悉了全盘的击球策略。
他也不想在情正浓时这么严肃地对待他的男朋友,只是他受不了江里一副什么事儿都可以硬捱过去的倔强模样。
他真的太心疼了。
江里已然被吓到,才清醒的脑子又开始变得混沌。
他下意识贴近盛千陵,贴着还不够,一转身跨坐在盛千陵大腿上,双手慌乱地去抓他两边的衣袖。
江里急急地说:“没有,陵哥,我没有……我……”
可也没法说得更多。
要怎么表达他今天看到江海军低声下气那一幕时的心情呢。
他冲动,他愤怒,他想冲过去替父亲声讨。
想用他毕生的牙尖嘴利回怼那个女人的歇斯底里。
可实际上,他什么也做不了。
江海军也绝对不会希望他过去。
盛千陵怕江里掉下去,伸手拢了一把江里的腰,让他往前一点儿。
两人的轮廓都被夜色掩映,他们保持着如此亲密的姿势,并不惧怕路人的打量。
盛千陵紧紧扶着江里,抬起头说:“江里,你想过我们的以后么。”
江里:“……”
真没想过。
少年只要今朝醉,哪里还管万年长。
学渣江里根本答不上来这题,只能顺势把头埋进盛千陵怀里,嗡声道:“陵哥,别说了。”
于是盛千陵也就那么任由他抱着,安静地不再说话。
他们没坐多久,公园的保安忽然提个喇叭过来赶人。
保安说:“明后天要高考,为了不影响住在附近的高三学生休息,今天我们早点关门,请大家提前离开。”
江里在盛千陵肩上靠了好一会儿,有点不太想和他陵哥分开。
他的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傍晚看到的那一幕已经不能再激起他心中的余荡。
在起身前,他像告白,又像自由自语:“陵哥,我真的好喜欢你。”
盛千陵手顿了顿,一颗心被江里抚得熨熨帖帖。
他说:“嗯,我知道。”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沿江大道人太多,他们没打到车,往前走了好远才拦到一辆返程的空的士。
集贤巷子太窄,的士进不去,江里在路口下了车,用方言嘱咐司机开去汉江景苑。
隔着车窗,江里冲盛千陵挥挥手,走进了灯光昏芒的巷子。
才走几步,正好碰见从小巷另一端走过来的江海军。
江海军拎着一条扁担,古铜色的皮肤被路灯照得更加发黄,脸上深深的皱纹也愈发清晰可见。
江里生怕他看到了盛千陵,飞快朝路口望一眼,见盛千陵坐的车已经走远,暗自吁了口气。
江海军闻见江里身上未散尽的酒味,开口就骂:“你个狗的,还跑出去喝酒?”
江里故意道:“我一个正常男的,出去嫖也正常啊。”
江海军果然被激怒,痛斥道:“老子早知道你这么不要脸,就应该把你的头按在水里面淹死。”
江里跟着父亲一起走,边走边刺激他:“老子哪里不要脸了。”
江海军气得呲牙:“我日你妈!你又跟老子称老子!”
江里讥诮地白一眼江海军,平静反击:“那我也得有个妈让你日啊!”
这话好像戳着江海军肺管子了,让他愈发火气直冒,骂得口不择言。
父子俩就这么相互对骂,骂到进了门,江海军痛快了,拿衣服去洗澡,才停止骂江里。
江里掏出坏得更严重的碎屏手机,重启了几次才成功打开微信。
他心里莫名舒坦,慢慢给盛千陵发消息:“到家了吗。”
盛千陵可能是去洗澡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复:“到了,早点睡。”
江里:“好。”
发完又补一句:“想你。”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