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佛脚下有一个不起眼山洞, 洞口约莫一人半的高度,只是和通天的佛像比起来,山洞就像被它踩在脚下的一粒芝麻, 来到此处的人多是仰着脖子,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一处。
洞口如今有光芒流转, 是一道护法结界, 外面守着的僧人正是玄觉。
他原本盘膝坐在洞外,听见脚步声后,睁眼便是一愣。
“师兄。”
京半月点了下巴算是应过, 而后抬手触上结界,指尖所到之处有波纹荡漾而起,汇聚如金,微微顶出, 抵住他的手指, 不容许穿越。
玄明起身时看了看天色:“请神宴应该已经开场了。”
仙门百家都去,除了一丈山。
京半月掀眼看向山洞内,里面黑黢黢的一片, 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他的目光却像是黝黑的通道中穿梭而过, 来到山腹之中的光耀处。
“以山为炉, 以杀生业火炼剑……是《伐阎经》。”
《伐阎经》中有一页记的便是以业火锻造兵器,所造出来武器凶煞至极, 可斩有形无形, 无论何者, 若是被武器所伤, 则会如堕地狱, 受火焚之刑。
玄觉问道:“师兄要去吗?”
去哪儿?是山炉之中, 还是请神宴?
不管问的是哪一个,京半月都是要去的。
玄觉见对方神色淡然地点头,好似将要赴往的根本不是凶险之地,而是某条街巷里的糕点铺子。
玄觉从小就仰慕这位师兄,他觉得玄明就像是海,宽广无边,仿佛能容纳世间万物,却又无情得什么都不留于心中,只是一个空字。
许是生命无边,不知走到何处才能停下,那人与万般光景错身而过,终是成了万般光景的过客,无人为之停留,他也从不为谁驻足。
后来,山寺之中来了一个小剑修,他发现自己那位素来没有表情的师兄会皱眉了。
玄觉想起宁虞砸佛像时那些在他心中盘旋一圈又沉没下去的问题,到了今日,他也没有求来一个解。
他顺着京半月的指尖看见对方戳着结界,二者像是在较劲又像是在商量。
玄觉每一日都会查探结界是否稳固,上面金光快如刀剑,凶得很,会削人手指,偏生到了京半月这里就成了好脾气的样子,区别对待得过于明显。
“师兄自下山以来,几多磨难,聚时少,离别多,先是为人所食,后又落入无间幽冥,去了妖域又是业火加身,远不如你当年在山寺中那般自在。”
玄觉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沾的灰:“宁虞炼剑,为斩邪神,届时邪神消亡,天地苦难无人开解,便是灵芝舍身之时。人世间的情爱,值得你下山这一趟吗?”
“玄觉,”京半月的食指微微施力,压下金光,“我虽是佛修,但我心中并无佛陀。”
“当年答应释空做他弟子,并非是为了皈依谁,而是因为他告诉我,山河黯淡时,要寻一光亮处栖身,方不至于永沦黑暗。”
“他说一丈山里供奉着那样多的神佛,我总能遇到能让我虔诚匍匐脚下的一位。”
那时住持还未长出白眉,是个玉面僧人,盘腿坐在京半月身边,他讲话如诵经,自有温柔镇定的力量孕育其中,令人不自觉就信服。
释空立在三步以外,不远不近,烈日与蝉鸣夹着的那道声音犹如清泉:“灵芝,你与云水寺有缘,注定要做我的弟子。”
树下的灵芝只是懒懒翻了个身,不欲理会这日日来自己这儿浪费口舌的人。
同样的话,释空的师父说过,释空师父的师父也说过,甚至一字不差。
“我替你算过命,”释空蹲下身,一副好言相劝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不堪入耳,“你死期将至。”
灵芝肩膀一动,变成仰躺在地上的姿势,杂草挠着他的脸,有些痒。
“死期何时?”
死期将至,便是邪神要出现了。
释空道:“命数时刻变化,说不准,总归是活不太久了。”
灵芝应了一声,合上眼继续睡觉,没有慌乱也没有欣喜,只是不在意。
“归去来兮,了无痕迹,人是,灵芝也是。”僧人屁股一放,就地坐下:“你与他们的不同却不在于寿命,而在于……”
释空的动作快,灵芝却更快,掐得僧人痛嚎出声,腕骨差点断了,指尖捻着的东西滚到草丛里。
是一块焦黄的糖,形状奇怪,一看就是切出来的边角料。
僧人揉了揉手腕,将师弟们吃剩的边角料捡起来吹了吹灰,又递到对方面前:“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灵芝不接。
“你不接是因为尝不出甜,也闻不见麦香,不生欲望,也没有七情可言,于生无所求,于死无所惧,你和人不同,和妖魔也不同。”
“灵芝没有心,便不算是活过。”
灵芝默了半晌,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释空将糖塞进他的掌心:“一丈山神佛无数,总有你心归处,做我的弟子不亏,我连法号都给你想好了,就叫玄明,是不是很好听?”
他望着掌心的那颗糖,微微出神。
如果天道不允,神佛也能给他心吗?
灵芝入了云水寺,不是在后山睡觉,就是被释空捉去注解一些佛典,都是失传的古语,他不止一次怀疑,自己被这个笑呵呵的佛修给骗了。
直到宁虞出现,喊他玄明。
这是天道没写的一段。
“这道结界里面的,”京半月的声音轻下来,“是我的天光。”
那句话落下,结界像是有所触动,竟让他穿过一指,紧接着容纳了他的整只手。
宁虞耳根子软,就连他亲自布下的结界也是一样,说上两句好话,金光都飘飘然了,像是在故意给面前这人放水。
京半月穿过结界,黑衣顷刻就被吞没进同色的通道中。
结界之内,温度高得惊人,是山炉,也是剑炉,仅仅是洞口的温度就像是能将人烤化,等上片刻便会看见皮肉熟透。
穿过一段黑暗,往后面便渐渐有光亮出现,通道由狭窄渐渐拓宽,山腹之中是一个空腔,如今里面被金红的火焰填满,就连头顶掉落的石灰都带着焰尾,落在地上嗤嗤作响。
正中央悬浮着的是一长一短两柄剑,银剑被烤成了金色,剑锋流淌的红光还是血滴滚落。
若是寻常人,即便穿过结界也无法走到这里,半道上就会窒息而死,或是被蒸成熟尸,而宁虞所用的杀生业火是来自于京半月的身上。
后者受这火烤了这么多年,如今来到山炉之中,只觉得再寻常不过。
悬剑之下,一人盘腿而坐,两手端放于膝上,不动如山,肩上和头上三捧火焰时长时消,里面隐约可窥见红莲的形状,烈烈盛开着。
宁虞的面容也被镀上一层光,看上去漂亮得不似凡人,他眉头轻蹙着,额头有汗珠滑落,贴着脖颈的衣领被汗液洇湿。
京半月半蹲半跪,抬手将宁虞散在脸侧的鬓发撩至耳后,低声唤道:“宁虞。”
他的确在一丈山遇见了令自己甘愿匍匐的神佛,就在眼前。
此后向对方走去的每一步,于他而言,都是朝圣。
宁虞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沉稳又温柔,像是层层浪涛化作一双手将他从海底托上岸,他睁开眼来,和身前的人对视,恍然如隔梦。
宁虞一低头就看见京半月衣摆边缘露出的赤足,显然是走得急了,竟连鞋也没顾得上穿,就这么从妖域跑来了一丈山。
他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吃起地抬起一根手指勾住对方的衣襟:“还是来了……”
他让见微燃了香,特意捏了个梦想蒙混过关,结果还是让这人跑了出来。
宁虞将汗津津的脖颈蹭到京半月的颈间,而后浑身卸了力,放松下来,重心支到了对方身上 ,眼半睁着。
算了,来了便来了吧。
京半月略一偏首便贴住宁虞的面颊,他挨了片刻,说道:“我睡得不好。”
宁虞失笑,这话又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控诉自己把他丢下。
京半月听见耳边溢出的几声笑,抚上对方的后颈,威胁似的捏了两把:“若是我没有醒来,你打算如何?”
“我打算一个人去请神宴,”宁虞坦言,“斩了观音,然后让整个苍洲放烟火来庆贺,算是我向妖域下的聘礼。”
然后呢?就算能杀了邪神,谁来救苍洲的烂天烂地?
宁虞没说。
周遭火光霎时熄灭,整个山腹都陷入黑暗中,只有双飞剑化作的两道银光钻入宁虞发间,垂下两颗莹莹的小珠。
宁虞在黑暗中抬手抚上对方面颊,凑过去低声问道:“如何找来的?”
“心火所指……”
话只说了一半,唇便被剑修咬了一口。
浑身上下裹着业火的人,连唇舌都是滚烫的,宁虞的吐息钻进他喉中,胸膛里,血脉中,而后流遍全身,像是又将他拖回被火毒炙烤的时候,不是煎熬,是沉沦。
这温度本就来自于京半月,就像安定日那天他将宁虞从头到脚捂热了,含化了,对方咬他脖颈时,唇齿也是这般热,和他身上一模一样。
宁虞相当不客气地从灵芝口中吸来妖力化为己用,洗尽身上疲乏之感,他双眼噙着得逞的笑,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京半月刚要扶住他的腰,给对方更多,那人却狡猾地后撤,长臂一撑地就站了起来。
“再不走就赶不及了。”
舞雩台前的红色的高楼像是一道线,将京州切成泾渭分明的两半,外面是满地俯首跪拜的百姓,人山人海填满每一条街巷的空隙。
一丈山的佛像前空空荡荡,就连留下传说的石佛也无人跪拜,所有的信徒皆来到邪观音脚下,连眼神懵懂的稚儿也被拉着跪下。
老者伸出脏污的手在衣摆上擦了擦,将缝在衣襟里的巴掌大小的双面观音画拿出来,小心合拢在掌心中,他俯首叩拜,磕得头破血流,眼角的皱纹被泪水填满。
神佛若是见了这般虔诚又可怜的模样,怕是也会于心不忍地掩面叹气。
一丈山的佛陀不显灵了,画在纸上的,雕成像的,刻在木珠、木牌上的,都是双面观音,上章阁烧不完,也毁不尽。
一个慈悲,护佑人们长生不灭,一个怒目,斩尽天下一切妖魔,成了人人抓握的救命稻草。
角落里挤着的女童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跪拜,片刻后睁开眼扭头问身后面容憔悴的女子:“娘,神仙真的会保佑我们吗?”
她伸出干枯的手摸了摸孩子的发顶,因身体虚弱,声音轻到不可闻:“囡囡,你忘了你爹爹跟你说过的那个故事了?讲剑仙的那一个……”
女童回忆一阵,点点头:“记得,爹爹说,很久之前,也有这样艰难的时候,保佑我们的不是神佛,而是是修士们。”
说完,孩子望着自己合十的手,露出不解之色:“那我们在拜什么呢?”
女子望着头顶苍茫的天,视线所及,空空如也。
他们在拜什么呢?
百姓都在拜观音,可是为他们而死的却不是观音。
是因毒化作一捧又一捧血水的蜉蝣谷医修,是冒着风险从苦难之地拖出一个又一个幸存者的长吉门剑修,是为了省下两口粮食而活活饿死的上章阁弟子……
百年前护着苍洲的是他们的父兄与师长,如今轮到了他们。
从来不是什么观音。
女子收回目光,合十的手抵在眉心:“求你爹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们母女俩,也保佑他们,全都平平安安。”
家园消亡,山河破碎,但愿所有人都能够安然度过劫难。
舞雩台上,仙门聚首。
主持仪典的修士本该由仙门推举选出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而怒法观音初次降临是在道宗,这次便干脆由张庐香来担此任。
请神宴的仪式比祈福的祭祀来得简洁得多,没有条条框框和繁冗琐碎的规矩,毕竟观音所要的只是三千凡仙,与其说是献礼仪式,更像是一场交易,拿人命换人命。
宗主长老们依次给观音上香,与楼下面色虔诚得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的凡人不一样,他们神情各异,无一人眼中带着信服,只将表面功夫做到了位。
面容肃穆的李藏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一改先前哈欠不止的困顿模样,躬身时口中甚至念念有词,对着上天拜了又拜,紧跟在他后头的几个长吉门长老也是容色虔诚。
百来个仙门尊长,只有长吉门的是这副做派。
红楼高可通天,每一层都站着供香结束后的长老们,蜉蝣谷和鸱金宗是前后脚下来,再往后便是玉屏宗和长吉门。
徐凭花微微侧首问道:“这是在念什么,你听见了吗?”
霍冈忍住掏耳朵的冲动,嘴角抽了抽:“老李头说,长吉门的列位祖师爷在上,琅台山被毁都是出海瘟神造的孽,千万别骂他,要骂就骂台上供着的这个王八龟蛋,最重要的是,祖师爷要是在天有灵,麻烦保佑……”
“保佑剑修们平安无事?”
霍冈还没来得及回答,后面下来的玉屏宗宗主鹿梦一言难尽地接了话:“保佑剑修们个个发大财,早点把弟子们在外头掀房毁楼欠下的债还清。”
徐凭花真是一点都不意外,完全符合李门主一贯的行事作风。
这一打岔倒是让她素来沉重的心情轻了一瞬,三人面面相觑,眼中都有无奈的笑意。
供香之后便是祈请观音显灵。
各派尊长立于高楼之上,以指为刃,割开掌心,舞雩台上众弟子跟着照做,血珠汇聚成线,连接他们的手掌与青铜像,好似观音用这些红线牵住了所有人。
血光没入青铜身,像是雨水沁入土壤之中,让原本单薄的颜色变得浓深起来,像是空壳被灌注填满。
日光穿过层云,一道一道浇注其上,宛若神迹。
佛像沐洗其下,散发出润泽的光,连双目都有精光透出,诡异地活了过来,铜身剥落,露出里面鲜活的色彩,眼珠子狂转不止,脚下踩的莲花浮沉旋转。
对着京州百姓的那一面的华莲净世观音睁开双眼,像是见到民间疾苦,它竟缓缓垂下两颗泪。
红楼之外万众哗然,叩首祈求如沸水滚起,甚至有人大哭大嚎着朝这边磕头爬来,若不是上章阁弟子列位于前,维持秩序,这些百姓就要互相踩着肩膀搭成人梯爬到楼上来。
最后便是献仙礼,三千弟子,各门各派都有所出,宗门首徒当为表率,否则难以服众。
第一批弟子从众人中走出,拢共三十三人,每一个都是众人熟悉的面孔。
鸱金宗霍惊澜、玉屏宗宫棠、蜉蝣谷容小淳、长吉门沈抱枝、衔月族长亲弟孟忍冬、鼓楼秦放……就连李道先也跟着一并出列。
几十个人并肩而立,站在广场中央,与浮到空中的那尊神佛遥遥相对。
汉白玉之上凭空开出金色华莲,圣洁不染俗尘,三十三朵,与人数相对,朝着弟子那一边的花瓣微微垂落,似是邀请。
三千凡仙跪坐金莲,自断经脉,死后会化作观音座下使者,归于长生道,从此死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