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先解了身上的衣服, 露出前胸后背数不清的伤口,宁虞为了节约时间,给他上药时动作一点都不轻柔, 缠布缠得又紧又快,痛得李道先额角直跳, 面色发青。
他额上淌下冷汗, 沉着脸问道:“你如何进来的?”
“用两条腿走进来的,”宁虞给白布扎了个牢固的结,“还能喘气说话, 看来确实没有大碍。”
宁虞看了看指缝里残留着的绿油油的灵草粉末,面不改色将它们全擦到了李道先身上,把手蹭干净后起身就走:“回去记得多吃点补血的东西。”
李道先左手根本使不上劲儿,只能以右手扶地, 摇晃着将自己撑起来, 他忍着浑身的痛,快走两步一把扣住宁虞的手腕:“去哪儿?”
宁虞扭头看他一眼,挑眉问道:“你不用去捉狐妖吗?”
“妖我会捉, ”李道先圈着对方的手微微用力,“你……”
“我是跟着纪风绵来的, 我去找他。”宁虞见他望着自己的神色有些紧张, 又补了一句安抚道:“放心,我不会趁机逃跑。”
李道先一听见纪风绵三个字, 就忍不住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纪风绵也来了?难怪封城的符被摘了下来……
他胸中莫名有些滞涩, 压了块石头似的。
也对, 一只猫妖怎么可能会找到这里, 除非是跟着门中弟子一同前来, 总不可能是听说了降妖塔出事, 特意来寻他。
那妖梦之中,又是为何要冒着那样的风险救他?
李道先喉头一动,就要将话问出口。
“李师兄!你没事儿吧?”远远的有一名道宗弟子乘风飞来。
宁虞动作迅疾,将手一挣,转身飞奔出去。
李道先在他身后说道:“明日子时,你来思过崖。”
那人转眼就闪进了巷弄深处的拐角,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道宗弟子在李道先身边落地,着急上火地问道:“师兄,没事儿吧?”
他看着李道先满身的白布,如有同感,倒抽一口冷气,已经开始觉得痛了。
“夏师兄他们已经拿着寻妖盘去捉狐妖了。”师弟一边从怀里掏出治外伤的灵丹递过去,一边随口问道:“刚是不是跑过去一个人?”
李道先接过丹药,面不改色道:“你看错了。”
师弟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关切道:“怎么弄成这样?”
和幻境中猫妖温柔中带着嗔怪的那句一字不差。
李道先险些被口中的丹药噎住,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解释道:“中了狐妖的计,自己伤的。”
师弟看着李道先的脸颊,犹豫再三后开口询问:“李师兄,这……也是你自己动的手啊?”
李道先顿了顿,咬牙承认:“是我自己扇的。”
师弟望着他一阵默然,心中肃然起敬,李师兄,真乃狠人也。
李道先右手一转,降妖杖复又出现在掌心中:“走。”
师弟连忙跟上他的脚步,忧心道:“李师兄你伤得太重了……”
“先捉妖。”
天上雨渐歇,只剩下檐角还有水珠嘀嗒落下。
“纪风绵!”
京半月微微偏过头,看向朝自己走来的人。
那人长着和宁虞所化猫妖一模一样的面孔,看见自己时双眼一亮,加快了脚步站到京半月身边:“有道宗的找到李师兄了,他已经没事儿了,我们也走罢……”
京半月垂眼看着他,不着痕迹避开对方挽过来的手,连袖子都没让对方碰到。
纪风绵对得道成仙的兴趣不大,修为也就是个半吊子的金丹期,在进城的一众道宗弟子中,毫无疑问是最好捏的软柿子。
更何况,九星玄灵符还捏在自己手里。
找纪风绵,既可以拿回符纸,还可以擒走一个人质。
狐妖的手僵在空中,不解道:“怎么了?”
京半月道:“你窥了李道先的心。”
陈述的语气。
若非如此,又怎么会扮作猫妖的样子接近自己。
狐妖丝毫没有被戳穿的慌乱,反而扬唇笑起来,饶有趣味地看向他:“不像吗?”
京半月不答,眉宇间都是郁气。
狐妖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面上的笑一点一点敛了下去:“移相之术……你不是纪风绵,你的术法与我是同源。”
京半月问道:“要对我用窥心之术吗?”
“不。”狐妖瞳孔微缩,中央一点紫芒闪过,他警惕地眯起眼,微不可察地后撤半步:“你没有心。”
“有的,是你道行不够。”京半月淡道:“再试试。”
千年修行,幻术臻至化境,怎么可能道行不够?
狐妖心中警铃大响,欲移开目光而不能,脚像是被钉在地上,背脊之上冷汗涔涔,他极度抗拒地想闭眼,眼皮之上却传来撕裂的痛楚,有血泪刹那流出,不受控制地瞪大双眼。
对方的那双黑瞳像一道深渊,只消对视一眼,便被摄住心魂,永堕黑暗,最深处的是火光和……血光。
即便被关在降妖塔内不见天日几十年,狐妖还是一眼就认出,眼前的景象是妖城,还是他最熟悉的绿腰城。
城墙下堆了满满当当的妖族尸体,他窥见一个少年被一根长长的骨刺贯穿胸膛钉在城墙之上,右肩下空荡荡一片,骨刺勾着少年一下又一下摔进墙里,快而狠,两三下将人砸得头破血流。
这根骨刺万分眼熟,狐妖曾见过无数回,是蜀中仙姑的足肢,长在她的虫身之下,锋锐胜过刀剑,迅疾凶猛,前半段因吸饱了血而呈暗红。
就在他以为这场单方面的虐杀已经结束时,那根骨刺却被硬生生地掰断了,碎片纷纷扬扬砸到地上。
少年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落到城下的尸堆上,仅剩的左手被碎片扎穿。
狐妖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因为那人断掉的右臂正重新长出来,他从尸堆滚到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抬头露出血肉模糊的脸,被划烂的双眼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这不是京半月的心,这是……蜀中仙姑的。
是她生前最恐惧的一段。
狐妖喃喃道:“你居然把她吃了……”
死得过于凄惨,则怨恨之心万古不化,化作对方身上背负的累累恶业。
他浑身一震,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方拿走符纸,若不是因为他会解,便只有一种方法,用自己的血来让九星玄灵符易主。
这并非不能做到,只要此人杀过的妖,比张庐香多。
“就在附近!”
道宗弟子手里握着寻妖盘,铁盘中央镶着一颗西海的鱼目石,此刻睁开大半,盘上下了数道禁制护着中间的石头。
凭空落下紫电惊雷,整个荆城骤亮,狐妖厉声尖叫。
道宗弟子们对视一眼,转向左侧出声的地方,他们接连越过数道墙,而后看见墙头狐妖的紫影一闪而过。
他们连忙追赶上去。
鲜血顺着京半月垂落的右手滴答落下,将地上一个水洼染成红色。
地砖的罅隙之中有嫩芽探出头,抖开两片叶子。
他将袖子撩开,狰狞的伤痕从手肘一直蜿蜒到腕间,被狐妖抓过的地方已经不淌血了,他看了半晌,又将食指探进了伤口中,刚刚将愈合的伤拉开分毫,京半月忽然一顿,转过头看向身后。
宁虞正站在巷口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京半月知道对方这是生气了,他将受伤的手放下,微微侧过身将右手藏在后面。
道宗,降妖塔。
晌午日头格外烈,将外头一丛一丛的脑袋顶都晒热了。
降妖塔封了门,弟子们进不去,只能在远处围成好几圈,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捉回来了吗?几个师兄没事儿吧?”
“那自然是捉回来了啊,不过听说全都伤得不轻,李师兄就别说了,他身上的血吓坏了好几个师妹,夏师兄中了狐妖的术法,这会儿还没醒呢!”
“纪师兄也伤了右手,不过听师兄们说,若不是他下了一道雷符,狐妖说不定还捉不到。”
李道先听说宗主和长老们守了一夜半日的塔,刚将降妖塔的**压制下来,重新贴了镇塔的符纸,这会儿正在降妖塔后面的林子里休息。
他领着几个弟子来到降妖塔后方,只见一张张草席铺在地上,上面躺着的都是道宗的长老,一个个仰着面,头上盖着一片比脸大的叶子。
草席上众人都像是死了一般,寂静无声。
弟子们吓得心头一跳,惨白着脸纷纷奔到各自师父身边蹲下,此起彼伏唤了起来,却无一人有回应。
降妖时硬气得要命的大弟子们一个个显得手足无措,甚至有人哽咽起来。
李道先环顾一圈,发现远处一张草席上趴着的正是张庐香。
宗主上衣解开,一动不动趴在上头,后背的爪伤深可见骨,即使已经上过了药,看上去依然形状恐怖。
李道先心中愈发凝重,连忙走过去,蹲到宗主身边:“师父。”
听见徒儿的声音,张庐香轻轻抬起手,气若游丝:“道先啊……”
李道先立马抓住张宗主的手,低声道:“师父放心,狐妖已经捉回来了。”
“好,好好……”
张庐香咳了几声,他睁着浑浊的眼,声音有些虚浮:“哎,人呐,不服老果然还是不行啊,寻常人到师父这个岁数已经驾鹤西去了……”
这样不吉利的话令听着令人害怕。
李道先皱眉打断他道:“师父!”
张庐香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有气无力地指了指降妖塔:“你去看看……”
“师父你说,我听着。”
李道先心情沉重地俯下身,将耳朵凑过去:“要我看什么?”
难道是降妖塔还没彻底封住,又有妖物逃出?
张庐香在他耳边吐字艰难:“你去看看……西瓜切好了没有……”
李道先:“……”
他嘴角一抽,以为自己听错了,刚要再问一遍,背后传来声音。
“李师兄?”
一个执事女弟子正拿着木托盘转到后边:“师兄伤得这么重,怎么还不去找医修看看!”
李道先转过头,看见她托盘里的都是切好的一片片西瓜,在烈日下浸得莹润发亮,片片都是甘甜诱人的模样。
李道先手臂上被人狠狠拍了一巴掌,痛得他当即脸色一白。
张庐香气也不喘了,人也精神了,指挥李道先:“愣什么,抢!挑籽儿少的!”
长老们一个个动作麻利地从草席上翻身而起。
“诶,各位师兄师弟,我不客气了,我先拿了!”
“滚一边儿去,我是师兄,我先拿,还有没有规矩了?”
“早说了席子不要拉那么远,躲了太阳又如何,这瓜你可来不及抢!”
眨眼的工夫,西瓜都被长老们分完了,只剩下弟子们沉默地看着他们。
某长老扭头看见自己徒弟红着眼圈看自己,挠了挠胡子解释:“年纪大了,晒半天太阳有点中暑……要不,这瓜给你?”
张庐香扭头见徒儿仍然跪着不动,两人面面相觑半晌,他这才注意到李道先浑身的伤和鼓胀的脸,上下打量两眼,而后关切道:“怎么弄成这样啊?”
李道先闭了闭眼睛,只觉得脸上隐隐作痛,他真的不想再听到这句话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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