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无傀>第88章 傀儡的故人

  于是印斟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这一次, 还是没得到任何回应。

  事实上印斟是个非常自尊自傲的人。他肯拉下脸皮, 对着面前一只傀儡诚心道歉,已然是用尽自身最大的勇气。

  然而好巧不巧的是, 这傀儡压根就不理他。

  “该说的我都说了。”印斟别过头, 颇有些冷淡地道,“你若听不进去, 那就算了。”

  其实说完这些,印斟一直在期待他多少能给句回答。

  但是没有, 谢恒颜自始至终就在角落里躺着,背对着他,竭力将身体蜷作一团, 就好像在用他柔软的外壳, 抵御一切来自于外界的声音。

  ——他很疼。是真的疼。

  疼到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

  骨针穿心,但傀儡没有心, 那便穿的是皮, 是肉,是连接身体最深一处的经脉与骨髓。

  就算是木头,也会感到无边的痛楚。

  “……很难受?”

  印斟探过手, 试图把谢恒颜熟虾一般的身体掰开一些,但那根本无济于事,两人之间僵持不下, 最后还是印斟略一施力, 再次将谢恒颜从墙角里挖了出来, 直至抱回腿上,牢牢实实地放平放稳。

  然这时谢恒颜连最后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就像是个任人摆布的娃娃,耷拉着头,全身散架般的窝在印斟怀里,呼吸低淡,眼神迷离空白——那是被迫扭曲来的安静与温驯。

  印斟心头说不出的沉郁焦灼。但他素来不会说话,抱人也并不温柔,彼时捉着谢恒颜,将他贴在离自己心口最近的位置,偏像是抱着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对不起。”

  说来说去,还是那三个字。

  “对不起。”

  “……我没事。”谢恒颜道。

  “对不起。”

  “别说了。”谢恒颜垂下眼睫,“你这是在给自己道歉吗?”

  “我……没有。”印斟坦诚地道,“我在跟你道歉。”

  谢恒颜却是笑了一声,笑得很轻很淡。

  他沉默片晌,大约也是攒够了力气,终于开口说道:“印斟,我本来可以杀了你的。”

  印斟没有说话,只将目光微微偏移,继而凝向谢恒颜温软细腻的薄唇。

  在那里,正有两颗足以致命的獠牙——其中由傀儡亲手断裂的那一颗,如今俱已修复完全,光从痕迹来看,多半乃是人为拼合。

  “你需清楚,我至今不肯动手杀你……不是因为,你很特别,或者,我很喜欢你……还是别的什么。”谢恒颜闭上双眼,近乎有些脱力地道,“我从几年前离开海岛,一直到现在,遇到过很多和你一样……蛮不讲理,又很奇怪的人,但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他们。”

  印斟总觉得他说这话,可能有意在贬低自己,但迫于现状不大乐观,印斟并没有出声反驳。

  谢恒颜:“你知道为什么吗?”

  印斟:“你想说明……因为你善良。”

  “因为我想做个人。”谢恒颜一字一字,很是清晰地道,“我……想做人。”

  印斟略微一顿,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有些怪异为难的表情。

  “如果说,‘业生印’代表的是无可洗脱的罪孽,那么假以业生印为由,大肆屠戮,生杀予夺的那些人,又何尝不是‘业’呢?”谢恒颜抬起虚弱的眼,望的却不是印斟,而是头顶那面狭窄密闭的窗,“归根结底,他们是在杀死‘业’,还是……在不断重复地缔造‘业’?”

  印斟问他:“你说这些……是在单指谁?”

  “没有单指谁,我只是在陈述一个现象。”谢恒颜缓声道,“原本我也没想过这些。在我还没完全得到意识的时候,凭借本能去猎杀活人,这原就是弱肉强食的规律……就像你师父,一路踩踏着妖类的尸体,才能走到今天一样。”

  可在大多数人类心里,杀妖即是正义,就算因此残暴,凶狠,丧失人性也没有关系——只要最后能铲除与之对立面的所有一切,那便是人人心中最伟大无私的英雄。

  “在谢淙收养我之前,京城禁妖令盛行那段日子。我被人追杀,一路逃亡出来,途中撞见一个行动迟缓,大着肚子的女人。”谢恒颜道,“那本该是我挨饿数日,唯一见到的食物……可我那时业生印受损,已近到了全数碎裂的地步。”

  印斟目光微动,很快露出几分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知道我是傀儡,但没有报官,而是找来食物和水,尝试与我和平共处了五天的时间。”

  印斟问:“那你杀了她吗?”

  “没有。当时她的状态很差,一直在向我重复,说她有罪,她不配活在这世上——我先时疑问她究竟罪在何处,直到她把头发掀起来,让我看到头皮上的业生印。”谢恒颜深吸一口气,随后收回目光,朝下低望着印斟宽厚有力的手掌。

  但印斟却完完全全地怔住了,隔了半晌,似乎仍不能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与其说是不明白,倒不如说是无法相信罢了。

  谢恒颜问:“是不是没有想到?在来枫镇战乱的那一年,满大街都是像这样,头顶业生印,但又具备活人特征的畸形人。”

  印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师父原来没和我说过这些。”

  “你师父当然不会说,因为当年就是他联手容府,将所有带印的活物——全数归类为妖,一并抹杀清除。”谢恒颜道,“包括那个怀孩子的女人,和我一样,也是被两家联合追杀的对象。”

  印斟默然片晌,忽又问:“那她后来死了吗?”

  谢恒颜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略微抬掌,抓过印斟不住拧紧的五指,放在自己的左心口处,与人类心脏一般无二的地方。

  ——在那里,扎有无数根尖锐的骨针,但又同时藏匿着所有妖物赖以生存,不可或缺的某样重要物事。

  “那个女人,用短短五天的时间,生下了她的孩子,然后又将自己头顶的业生印,转移植到我的身上,救了我一条苟延残喘的命。”谢恒颜定定望入印斟的双眼,“我完整的业生印,在这里,是她亲手填补上去的——就和所有人类一样,等同于心脏的地方。”

  印斟浑身一震,因着掌心朝下紧贴谢恒颜冰冷僵硬的心口,彼时却只觉它像是当真鲜活过来一般,连带外表一层细腻光滑的布料,都在透着暖热有力的温度。

  “她对我说,她有罪。但罪不是在头顶区区一道妖印——而是在她肩负重任,诞下幼子,却因业生印的存在而遭人追杀,到最后,无能将这新生命哺育成人……所以,她很痛苦,也很煎熬,甚至觉得自己活不下去。”

  “但是……拥有业生印与否,本不是能由自己左右的事情。有的人一睁开眼,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怪物,可它们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情愿变得这副引人喊打喊杀的模样。”

  “如果有人生来本应无罪,罪孽皆是由人后天施加而成,最后按理来说,那些看似大义凛然的施罪者……才应是所有罪孽的开端吧。”

  谢恒颜一口气说完这样一大段话,体力已近透支,彼时气息微弱,浑身瘫软地躺回印斟怀里,似乎很难再挤出一字半句,将他方才那番言论继续往下延伸。

  但于身后一直细细聆听的印斟而言,这一番话所带来的,又何止是简单的惊讶或是诧异,分明已到达了震撼难言的地步。

  完全无法形容他此时是怎样一种心情。因为在印斟眼里看来,这只傀儡素日以来愚笨无知,大多数时候都在装疯卖傻,很少会露出半分正经严肃的表情——而今由他亲口说出来的这一些话,倒不像他本人所说一般,耳边一切都近在咫尺,偏又像是无可触摸似的遥远,尽数透着一股冰冷陌生的味道。

  “所以印斟,我说我想做一个人。”谢恒颜把头深深埋进他的臂弯,恍惚间小声地说道,“若说施罪者本身已缔造足够多的罪孽,那他们和带业生印的那些‘怪物’……又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区别?

  印斟仰头望天,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答。

  他自幼便在成道逢身边长大,虽不能保证璧御府的做法必然就是公平与正义,但至少在来枫镇所有现存的百姓看来,成道逢所做出的一切,都是为着维持表面一层风平浪静,而不断付出心血与努力。

  所以很少有人会关注,他在私下曾有过何种罪行。

  “世上没有绝对的对错。”

  印斟想了想,还是拍着谢恒颜的背,希望能通过此种方法,竭力安抚他的痛楚:“若一定要论出谁是最终那个施罪者……我想,正义也许会站在更多数的一方。”

  “那……你站在哪一方?”谢恒颜突然侧目看他。

  印斟神色一顿,却是又一次被问得愣住。

  “我就问你……”谢恒颜蓦地躬身坐起,随即一把伸手握在印斟腕间,“你是怎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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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划重点,这章出现的孕妇虽然不是重要人物,但贯穿全文,没有她就没有这么温柔的小谢。

  然后说到有罪无罪这个问题,怕大家看着绕,简单解释一下:

  大概的意思是,业生印在所有人眼里看来是罪孽的,但人们如果杀死带印的人,也相当于是在缔造罪孽,那到最后到底是在杀死罪孽,还是在不断的重复罪孽呢?

  我觉得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人觉得人自己是对的,妖认为妖自己没有错,可能就像印斟说的那样,正义站在多数的那一方吧。

  至于那个生孩子的孕妇,她的观点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她觉得自己虽然有罪,但罪不是因为业生印,而是她身为一位母亲的无能。

  这个人后期还会出现,具体我就不剧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