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明月皎皎, 窗内却已是一片寒霜。
几柄小剑悬在云念尘身侧,蓄势待发;而他的目光,正落在房间中剩下的那人身上, 冷淡得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谢霖被严寒惊醒, 见到此情此景, 吓得一个激灵,未曾细想,便扑了过去:“小师叔且慢——”
云念尘被他抱了个满怀,这才分出一个眼神给他。
谢霖:“……”
小师叔的身体是温热的,身上的寒意却已足够杀人。
谢霖连忙松开他,瞌睡已经完全醒了, 拘谨地说:“小师叔, 杨啸这一路并未做什么坏事, 所以……”
“所以你知道他是魔修?”
“呃……”他语气平平, 毫无起伏,却把谢霖噎住了。谢霖福至心灵地转过头,恰好看见杨啸脸上一闪而逝的惊讶。
大约是没想到自己会暴露, 可惜在谢霖眼里, 破绽的确不少。
但他原本没想对峙,或者说没想这么早对峙的,今夜却是不得不摊牌了。谢霖舔了舔唇, 硬着头皮道:“猜的, 其实一直不确定, 但既然小师叔出手了,说明我没猜错。”
“你倒是聪明。”云念尘不带感情色彩地点评了一句, 随后话锋一转,“可你既然那么聪明, 难道不知道「魔修」二字的含义?”
“知道,但……”谢霖思索着该怎么措辞才不会让自己的想法显得过于大逆不道。
杨啸沉默半晌,忽然重重地往下一跪:“请前辈明鉴,我杨啸此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冒死离开魔渊,只为替容娘寻一味药,只求前辈开恩,饶我多活几日,待我寻到草药,自会自绝于世上——”
“容娘?”
“是我的道侣。她重病多年,唯有霓霞草能治。魔渊之下,千里灼土,没有霓霞草能生长的地方,我实在没法子了,才……”杨啸话音苦涩,深深下拜,“听闻这次西州将要开放的秘境,是当年春风居士的洞府,我想去那里碰碰运气。”
“小师叔。”谢霖好声好气地唤了他一声,嘴角挂了些许讨好的笑,巴巴地望着他。
一点月色落入那双眼睛,像落入一汪湖水。云念尘瞥了他一眼,忽然挥手升起一道霜色屏障:“他听不见了——你想同我说什么?”
谢霖便将他们认识杨啸的过程,以及这一路的观察都说了一遍,接着说道:“他刚说的话,和对我们说的并无二致,甚至增加了不少细节,我倾向于是真的。世人皆道魔修滥杀无辜、啖人血肉,可至少这些天以来,他一件伤人的事都未做过,我觉得仅仅因为「魔修」二字就宣判他死刑,颇有些不公平……何况他家里还有个病患等着药呢,一尸两命啊小师叔,请您三思。”
上一次听见有人替魔修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似乎也有几百年了吧。
云念尘垂下眼,轻轻哼了一声。
“公平……歪理。”
?
怎么就是歪理了?
谢霖还想再说什么,云念尘却已丢下一句「谎言编得好的修士并不少,不可尽信」,紧接着撤掉了隔音屏障,仿佛不愿再听谢霖的歪理。
转头对跪得笔挺的杨啸道:“西州那处秘境,确是春风居士的洞府没错,但他手中并没有霓霞草。春风居士一生得到过三株霓霞草,分别救治了不同的病人,去处都有记载,但凡你多念几本医书,也该知晓此事。”
一句话,将杨啸的情绪抛到天上又摔落地下,杨啸只觉得天都塌了:“怎么……怎么会这样……那我的容娘……”
“但我有。”
杨啸猛地抬起头。
“前辈,”他不敢置信似的,声线不自觉地发着抖,“您、您说什么……”
云念尘懒得多说,一抬手,一株困在冰罩内的橙粉色花朵就凭空出现。他只是给杨啸看一眼,下一秒便收了起来,手指一弹,掌中变得空无一物。
杨啸的眼睛都直了。
云念尘收起身侧小剑,在一旁坐了下来:“要我饶你一命也行,回答我几个问题。第一,你是如何从魔渊逃出来的?”
谢霖连忙支起耳朵。
谁料这时,云念尘却看了他一眼:“你还不走?”
谢霖:“?”
“小师叔,”谢霖卑微问道,“我就不能留下来听听吗?”
“听如何出入魔渊?”
“呃……”其实云念尘的语气并无异样,但这话听起来就很像谢霖下一秒就要擅闯禁地似的。
尽管云念尘的怀疑不无道理,但谢霖仍是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不爽。他脾气是好,却不是完全没有脾气,捏了下手指,当时就准备走人:“我不过是好奇……那我先出去了。”
他走到门口,推门出去……没能出得去,跨出去还是房间内。
谢霖惊讶地回头,见到门外分明是走廊;可他又走了一次,结果却还是如此。
他看向云念尘。
这位小师叔,似乎有点幼稚。
还很口嫌体正直。
云念尘已将视线重新投向了杨啸。就听杨啸说:“封印松了,却还有效力,但越是修为低微,受到的阻力就越低。我……我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就是为了从封印的缝隙中挤出来。”
“掉了几重修为?”
“五重。”
他将自己的修为压制在筑基期内,过一次封印,修为就只剩下炼气六重天,细算起来,比谢霖修为还要低。
云念尘问:“值得么?”
“自是值得的。若容娘不在了,我也没必要再活着了。”杨啸苦笑一声,“魔渊之下哪有什么好日子?也就是有她在,我才觉得炎河尚美。”
“嗯。”云念尘不置可否,话锋一转,“杨啸……你是化神境?”
“原本的话,是的。”
“几岁了?”
“五百一十七。”
“那正好。”云念尘说,“我的第二个问题是,三百年前,有一个人去到魔渊之下,在天人无相宫里藏了一件东西……”
杨啸身体一僵。
云念尘:“看来你知道此事。”
“谁不知道?”杨啸反问,“那时魔渊封印已成,一个修士……一个修士却大剌剌地打开封印进入了魔渊,魔界谁不知晓此事?又有谁不想从他身上弄到打开封印的秘密?可偏偏……偏偏我们谁也打不过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来去自如。”他定了定神,“我同他不熟悉,那时,我的修为远远不够,连站在他面前的资格都没有。不过,我朋友的父亲同他有缘,算是好友,从他口中听说过要去天人无相宫藏宝之事。”
“他说了什么?”
“「是好东西,却也不是……无法,没地方藏了呀。我会来取的,若我不来,大概也会有个脾气不好的小孩替我来取吧!」——我只知道这些。”
杨啸说完,便巴巴地看着云念尘,“前辈……”
云念尘半晌没出声。
他像是走神了,一双眼看着地面,却没有具体落点。谢霖看杨啸跪着等待宣判的样子挺可怜,忍不住喊了声:“小师叔?”
“哈。”云念尘竟突然失笑。
他笑得短促,快到像个错觉,笑容便从他脸上消失了。随后他抬眼,橙粉色的花出现在掌中,抛给了杨啸。
杨啸激动接过,反复确认那的确是一株品相上佳的霓霞草,眉眼间萦绕了多日的郁色竟就这么散了。
他拱了拱手:“前辈赐我良药,于我有恩,不知可否请教姓名?”
云念尘不答。
“有件事你或许不知。”他道,“元神受创会反馈己身,若你的真实修为因此下降,五百多岁的你,还剩多少寿元冲击下一个境界?”
杨啸愣了愣,先是错愕,随后竟然笑了。
“那便不冲了罢!原本,即使容娘治好病,也没有多少年可活,我同她并非同生,若能同死,倒也是幸事一桩。”
他笑得畅快,终于有了几分化神境修士的气魄。云念尘垂下眼,不再看他:“那便回吧。我还是讨厌魔修,不想在这世界上看到,你既拿了霓霞草,早点滚回魔界去。”
“我走,”杨啸点头应允,“待天亮我便去租车。”
谢霖眨了下眼:“去南沼么?怕是你付不起租车的钱。”
前阵子他随口一问,原来自煞气为祸人间之后,愿意去南沼的车夫便越来越少,以至于现在除非斥天价巨资,不然不太可能坐车到那里去。
杨啸听闻这惊天噩耗,人都呆住了:“那、那怎么办?”
他本就对人间不熟悉,能租车还是这阵子随着谢霖他们耳濡目染才知道的。
云念尘侧头:“你的剑呢?”
“啊……哦。”谢霖摸了摸手镯,一柄平平无奇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杨啸:“但我现在御不了剑……”
下一秒,他和剑一齐飞了起来,从窗户口撞了出去。谢霖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杨啸张牙舞爪的肢体,以及因为受惊而瞪圆的双眼。
随后屋里再没有这个人。
谢霖:“……”
云念尘剑意已收,桌角的寒霜融化,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水。阻隔着屋内屋外的某种无形无色的东西似乎消散了,云念尘出了会儿神,忽然转头看向他。
“我倒不知,如今门内弟子如此大胆,竟敢和魔修一道同吃同住。”
谢霖:“……”
谢霖忽然打了个寒噤。
云念尘的剑意是真的摄人,好冷。
“你不辩解?”
“不知道说什么。”谢霖老实说,“我身上有掌门师伯给的命牌,说是能保命;还有临下山前,褚……师父给过我几件保命法器。我担心那魔修另有图谋,所以特地让他跟我住一屋,总比祸害其他同门来得强,反正看他也只有炼气六七重天的样……子。”
云念尘没出声,也没有表情,但谢霖就是觉得他的目光隐有嘲笑。
这嘲笑来得很有道理,毕竟谢霖修为确实低下,他越说越心虚,最后一个字几不可闻。
“英雄。”云念尘说,“既考虑同门安危,又考虑对魔修是否公平,唯独不曾考虑自己——你修的是「无私道」么?”
“呃……”这个创意听起来竟还很合心意,以至于谢霖明知他在嘲讽,仍忍不住说,“也不是不能考虑。”
“对了,”谢霖问,“小师叔,你刚刚为什么要跟他说「元神受创」那句话?穿过魔渊封印时元神会受伤的吗?”
“不会。”
“那……”
“是因为他是元神化身。”
“呃……”什么??
谢霖猛地抬眼:“那是个元神?!”
他根本就没看出来!
“什么都不知道,心倒是宽,敢在魔修面前睡得毫无防备——既然是你决定留下他的,那就将《修炼记要》第二侧第四卷抄写二十遍,给自己醒醒脑子。”云念尘道,“明天一早,我要看见。”
作者有话说:
这章伏笔一堆不知道能不能都猜出来,嘿;
——
你看看你,你老婆不就和魔修一起睡个觉,又没做什么(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