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无常>第21章 合一

  那血水又粘又烫, 扑哧扑哧地烧着浸泡在里面的断肢。

  变故来得突然,在场四人谁也没反应过来。但是须臾间,等他们再缓过神时, 那些断肢已经挣扎着向湖心聚拢了。

  不论是用东神木雕刻的断肢,还是真正的人骨残骸,此刻竟全都像忽然复活了似的,在湖心掀起巨大的漩涡。一时间狂风骤起,黑血喷溅, 数不清的骨头碎块汇集到一起, 组合而成一朵足有十丈之高的重瓣骨莲, 令人即使扬着脖子也看不到头。

  是柳云仙。

  看来这回他们要收拾的,不光是恶煞,还是凶煞!

  见状,马面立刻拔下发间小簪, 把它变回无坚不摧的金叉,紧紧抓在手中,叉尖对着骨莲的方向。

  牛头倒没拿出来什么新鲜武器,只把他头上那条镶着引灵石的抹额往下拽了拽, 正好遮住眼睛,然后弯下腰, 并指沾一点湖里血水, 往引灵石上抹了一下。

  眨眼间, 沾了血水的两根手指腐烂见骨,却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再愈合。

  与此同时, 那颗碧绿猫眼似的引灵石倏地亮了起来, 正中生出一道黝黑的竖瞳。

  倒是本该对这种事情最熟悉的范昱, 忽然低声嘀咕了一句不妙, 并未如何动作。

  至于谢曲,这货从来都不擅长镇压,再加上他本身刚死没多久,怕鬼的毛病还很根深蒂固,此刻忽然闻到这么重的血煞味儿,能忍住没吐已经是万幸,得是超常发挥才能使出法术来。

  但谢曲耳朵尖,听见范昱小声嘀咕着不妙,正想问他为什么不妙,就见湖里这朵由断肢凝汇而成的重瓣骨莲,忽然间开了花。

  花瓣伸展盛开,徐徐旋转着,由花心里站起一个血淋淋的人来。

  不……或许不该称它是人,比起人,那东西分明更像是一团勉强幻化成人形轮廓的血水。

  无骨,无肉,无眼,无口,只得一个黑红色的人形轮廓,当它把手抬起来,指向谢曲时,手指尖还在淋漓滴着血。

  但当看见这个血人的时候,谢曲便明白范昱为何会嘀咕不妙了。

  因为这血人全身上下大半都是水,又能动用这么大一个血湖的力量,无论从哪方面看,都牢牢的克着范昱呢。

  尤其范昱最近身体还不大好。

  “你们全都给我离他远一点!”正在大家心里暗自踌躇着,忽有空洞声音传来,是那个由血水凝聚而成的柳云仙在嘶吼,“你们只想拿他做祭品,只想让他去送死,你们、你们洛花宗全都是骗子!骗子!”

  谢曲:“……”

  谢曲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心说:果然人死后脑子会坏掉,这个柳云仙他怎么光认衣裳不认脸啊?

  明明他身旁就是庄永年的虚影,现在怎么就认准了他?

  而且,听柳云仙现在说这话,似乎刚好有些合上了他心中猜测?

  洛花宗、洛花宗……

  究竟是在哪本典籍上看见的来着?

  那典籍上好像是写着:

  传闻中,百年前由洛花宗庇护的水月城闹了邪祟,城中住户接连尸变,妖气冲天,洛花宗自己搞不定,就派弟子去距离他们不远的云仙泽求救,想要和云仙泽联手,共抗邪祟。

  听说那邪祟很厉害,起初两派都折了不少弟子进去,后来还是多亏洛花宗影兰长老牵头,带大伙儿在水月城中布了个杀阵,才将事情勉强平息下来。

  若没记错的话,上一任影兰长老好像就是在那次大战中没了的,其门下十数个亲传弟子,除了一个最小的最后活下来了,其余什么也没剩下。

  而眼下柳云仙脚底踩着的这朵骨莲……

  谢曲轻扫那莲花一眼,迟疑着自言自语道:“这莲花的样子,怎么……怎么有些像洛花宗沉莲长老的莲花座?”

  听见谢曲这样说,站在谢曲身旁严阵以待的另外三人便心中明了,各自默契地退后几步,纷纷远离开谢曲。

  如今范昱状态明显不太对,要给他时间缓和,而柳云仙恰好还可以交流,不如就趁机与之多饶舌几句,拖延些时间。

  况且现在只现身了柳云仙,庄永年还不晓得藏在何处呢。

  湖底小屋中见到的东西不可信,天知道庄永年现在和柳云仙到底是不是一伙儿的。

  至于为何不可信……且看这一次试探的结果如何,便知当年真相究竟为何了。

  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思,片刻之后,谢曲负手在背,学着家中长辈训话那模样,仰头对柳云仙喊话道:“云仙,你怎么能和客人这样说话?”

  语气很温和,虽然是斥,但丝毫不见责怪之意。

  但就是这么一句温和问话,竟让柳云仙听得愣了一下,脚下重瓣骨莲的花瓣微微卷缩,没来由变小了一些。

  随着莲花变小,空中漂浮那些琉璃片似的记忆碎片,凡是浸着血煞气的,一时都剧烈颤动起来,将柳云仙这会的思绪,搅得很乱,让他一时觉得自己还没死,一时又记起自己已经死了,一汪血水维持不住人形,哗啦一下全散在莲花心里,又一下从谢曲面前的湖面钻出。

  离得进了,谢曲更能清晰闻到柳云仙身上浓重的血腥味,这让他忍不住皱眉。

  这些大约都是他生前所杀之人的血水。

  看来试探对了。谢曲想:原来柳云仙真的很害怕庄永年,这种害怕有点像是后辈对于长辈的害怕——或许里面还掺着点别的什么——反正总之柳云仙是很怕,即使在死后也怕。

  柳云仙并不敢像在湖底小屋中那样对待庄永年。

  再往直白了说,方才他在湖底小屋内见到的一切,尤其是那个古怪的旖梦,八成全是柳云仙自己臆想出来的。没准那个梦的主人并不是庄永年,而是柳云仙。

  柳云仙和庄永年之间,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过,倒是他方才理所应当地先入为主,不小心猜错了。

  眨眼的功夫,看见柳云仙忽然近前,范昱藏在袖中的手攥起,正要冲上前去制止他,垂下眼,却见谢曲背在身后的右手轻晃了晃

  于是范昱又把拳头松开,闭目继续专心蓄力了。

  眼下情况凶险,务必要一击即杀才是。

  牛头马面显然也懂得这道理,全都安份站着,乍看就像是来凑热闹的,细看才能发现他俩正挺腰直背,全身紧绷,要战随时都能战。

  范昱要出手,大约还需要一炷香的功夫蓄杀招,横竖没办法,既然柳云仙脑子坏了认错人,那就只好随谢曲和他先聊着去。

  多聊一会总没什么的,毕竟谢曲嘴皮子很溜,脸皮也厚,最重要的是谢曲说话没范昱那么得罪人,不会平白激怒柳云仙。

  这么想着,四人便心照不宣,各自去做各自的准备了。

  只有柳云仙,死了许久的人心里转不过那些弯弯绕绕,见谢曲愿意和他说话,高兴的甚至都有点忘乎所以了。

  “永年,你终于……不,不对,你不喜欢听我喊你永年的,庄师兄。”柳云仙断续地说。

  柳云仙说着话,想要伸手拉一拉谢曲衣袖,却因为他如今只是一滩血水,袖子没拉住,反倒在谢曲袖子上印了个阴恻恻的血手印,一时间慌得很,“庄师兄,他们不是客人,我不认得他们,只认得你,我认得你身上这件兰袍,这是你第一次见到我时穿的。”

  谢曲不知可否地挑眉,把背在身后的手重又拢到身前来,吞着袖子,心想:幸好这不是我自己的衣服,否则就很难弄干净了。

  柳云仙就这么干等了半晌,见谢曲不答他,也不敢再伸手碰,一时倒显得有些可怜了。

  其实谢曲不是故意不回答的,谢曲不知道能回答他什么,怕说多了会露馅,令柳云仙反应过来是自己认错了人,当场大开杀戒。

  可是亲眼看见那令人闻风丧胆,据说五十年才能养出来一只的凶煞,此刻竟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似的,期期艾艾蹲在他脚边,谢曲竟也觉得不忍。

  谢曲曾经见过柳云仙,见了不止一次。

  印象中,柳云仙也是个容貌俊美,爱极了干净的人,他每日穿的衣衫必会一尘不染,头发总要仔细梳拢,连额侧垂下来那几绺碎发,都得要恰到好处。

  再说他脚底下踩着那骨莲。

  谢曲之前虽然没见柳云仙用过这种莲花座,但他有幸见洛花宗的沉莲长老用过,知道这种莲花座既可以做武器,又可以替代灵兽坐骑,样子好看,莲瓣绽开步步生香,本该是个很漂亮的招数,如今却跟着柳云仙变成了这样。

  挺好一莲花座,怎就成了这样。

  谢曲看着看着,心里是真有些唏嘘了,然而右手刚抬起来,忽又想起眼前这人其实只是一滩毒血,绝对碰不得,是以只得对其感叹道:“柳云仙,你堂堂一宗主位,怎么混成这样了。”

  “还有你那莲花座,怎么也变成这副鬼样子了?”

  “因为我贪功冒进,修了邪术,它就也只能跟着我变成这样了,我……我知道庄师兄不喜欢我修邪术,到底是我辜负了它,辜负了庄师兄。”听见谢曲问他,柳云仙连忙回答道:“庄师兄的师父与洛花宗沉莲长老交好,会使沉莲长老的莲花座。庄师兄的师父将这招数教给庄师兄,庄师兄见我喜欢,就又偷偷教给了我,嘱咐我别在外人面前用。我知道庄师兄对我很好,我……我真的知道,我还知道庄师兄讨厌血腥气,但是如果我不这么做,庄师兄就会死,我不想看见庄师兄死。”

  顿了顿,身上血水渐渐变鲜红了些,没有刚出现时那么黑了,“是我不好,不该让庄师兄发现。”

  柳云仙这话刚说完,范昱的提醒便在耳旁悄悄响起。

  “顺着它往下说,别停。”范昱面无表情地对谢曲传音道:“这个柳云仙起码能听懂人话,和其他凶煞不一样。我现在力量变弱,又因被困血湖中央,身旁都是水,即使蓄满了力也不一定就能将它一招击杀,但如果你能多和它说说话,尽快扰乱它,我成功的可能性就会大一点,退一步讲,就算实在不能成事,没准还能靠你把他给感化了呢。”

  谢曲:“……”

  虽然“起码能听懂人话”这种表达没毛病,但为啥连起来就挺怪?

  也罢,范昱在处理这种事情上很有经验,都听他的就是。

  思及此,谢曲半垂下眼,尝试与柳云仙如今那张扁平的血脸“眉目传情”,但因为看了一圈却找不到哪里是眼睛,最终只得做罢。

  “但你还是让我发现了。”最后,谢曲只能以拳掩唇,装模作样的低咳了一声,假意顺着柳云仙的话往下说。

  柳云仙果真方寸大乱。

  “是,全是我的错,是我没将血腥气藏好,害庄师兄受了惊,庄师兄即使要杀我,我也没怨言。”空洞的声音越来越哑,最后又哭了,就像谢曲在湖底小屋里见到的一样,态度几乎快卑微到尘埃里。

  “当年庄师兄从邪祟嘴里救下我,见我根骨不合适洛花宗,便将我送来了云仙泽修行,我心里感激,一心只想着认真修行,有朝一日能报答庄师兄,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呢?

  柳云仙身上的血水忽黑忽红,激烈的沸腾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他难以接受的事。

  柳云仙心想,那可真是一场很不好打的硬仗,以至于有两个仙门联手,也不能伤到那邪物分毫。

  剩下几大仙门都在看笑话,没人愿意帮忙,因那邪物只出现在水月城,一时半会出不了城,谁也不想跑过去自讨没趣。

  连云仙泽都是因为离水月城比较近,受了邪物气息影响,才不得不出手。

  至于再远点的,横竖就是只厉害邪物,赢是一定会赢的,顶多死的人多一点,付出的代价大一点罢了。

  甚至往长远了想,若洛花宗与云仙泽都因此战变得落魄了,其他人不就正好可以赶来分一杯羹了?

  所以从始至终都无人帮忙。

  又过了几年,那邪祟的力量终于被耗去一半,眼看着大伙就是胜券在握了,可洛花宗和云仙泽这两大仙门里,也快被打得没人了。

  换言之,要是真的再继续打下去,结果就真的很有可能如旁人预言那般,赢了,但洛花宗和云仙泽这两大门派,恐怕也会彻底元气大伤,永远也无法东山再起。

  都是老祖宗们用心建立起来的基业,哪舍得就这么扔了。

  所以当时的影兰长老才和云仙泽之主坐在一起,闷头想出来一个办法——用仙门之人作饵,喂了毒,身上再画出杀阵,祭给那凶物,用尽可能很少数人的性命,换一个同归于尽。

  但是这样一来,待到功成时刻,诱饵们一旦被他们自身所携的杀阵绞杀,三魂七魄就都得跟着邪物一起碎了,别说入轮回,从此天地间就是不曾有过这个人。

  这样的诱饵,云仙泽挑了两个,洛花宗出了两个,总共四个人,其中就包括庄永年。

  被挑出来的这些人都是修为很高又心性纯善的,因为见不得水月城百姓尸变受苦,也不想让自己师门从此凋零,便自愿站了出来,结伴走这一遭有去无回的黄泉路。

  但这里面还有个不为外人道的小秘密——最初选人的时候,庄永年其实没选上。

  最初选上的其实是庄永年那个小师弟,也就是现任的影兰长老。

  但小师弟虽然天赋更好,命格也更合,态度却很犹豫,有些怕死,所以最终由庄永年把他替下了。

  人选出来了,紧接着便是悄悄做准备。

  那年柳云仙才十六,虽然天赋奇佳,但总归是个才入门四年的半吊子,除邪斩祟这种事轮不到他,他每日只管窝在自己师父的洞天福地中修炼,小日子过得甚是滋润。

  庄永年是赶在柳云仙某次出关时来的云仙泽,来见柳云仙最后一面,见完了之后,回去就得画阵了。

  柳云仙记得,那天应该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天色蓝得晃眼。

  就在云仙泽的青鸟小斋门口,他使劲扯着庄永年衣袖,问对方能不能不走,不去。

  哦,对了,那会他还没掌权,青鸟小斋也还不叫青鸟小斋呢。

  总之就是在那天,他因为帮不上忙急得直哭,连声问庄永年“为什么非就是你去?”

  庄永年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这种事情谁也不喜欢去,由我去了,旁人就可以不去,而且牺牲了我们四个,水月城中的百姓就能平安了。”

  庄永年的回答很平静,甚至还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但他哭的更厉害了。

  “但你会不得超生的呀。”他支吾着摇头。

  “那有什么呢,其实生死不过也就是这么回事,就算可以入轮回,就算三魂七魄不灭,到时候一碗孟婆汤喝下去,谁又会记得庄永年,庄永年又会记得谁呢?”庄永年笑着答他:“反正就算能入轮回,轮回之后的我也已经不是我了,和魂魄散了又有什么分别?与其庸碌一生,倒不如用我如今的这条命,去救下更多人呢。”

  [倒不如用我如今的这条命,去救下更多人呢。]

  其实当庄永年说出这句话之后,柳云仙便没有再哭了。

  因为他终于听明白了,也琢磨明白了。

  庄永年爱行善,曾经出手救过太多太多的人。或许庄永年于他柳云仙而言,是一生一世都要记着的恩人,但他柳云仙于庄永年而言,却只是对方随手救下,芸芸善举中很不起眼的其中一个。

  那句话之后,他没有再劝庄永年别走,但他偷偷给庄永年下了药,令庄永年在身上杀阵将成之时,忽然反悔发狂。

  ……

  其实如果认真清算起来,如果不是因为他那药,如果不是因为那药……

  但是很可惜,没有人会疑心到年幼的他身上,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只有心智不坚者才会如此,只有下意识还想活命的人才会发狂。

  总之是因为庄永年的忽然发狂,主持阵法的影兰长老没了,阵眼中躺着的另外三个同伴也险些没了,最后只得另换了人替代庄永年,而庄永年自己,也因此落得灵脉尽毁,一夕白头的下场,从此以后,庄永年在洛花宗的日子就很不好过了。

  后面的事情就很好简单了。因为有祭品做诱饵,水月成的邪物很快就被除去,庄永年那小师弟继任成了新的影兰长老,因为怀疑庄永年发狂的事有蹊跷,不顾众人反对,坚持没有将之逐出洛花宗,反而找了个隐秘地方给他养老。

  一晃又是八年过去,庄永年已经老得快爬不上山了,他也终于如愿坐稳了掌事位,火急火燎跑去洛花宗见庄永年。

  似乎,直到收了他亲笔所书信笺之时,庄永年才恍然知道,原来自己当年随手救下的那个孩子,如今已经做了云仙泽新主。

  因为按照云仙泽的规矩,云仙泽历任主人之名,都得唤云仙。

  他记着呢。柳云仙想:其实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全记着呢。

  他记着自己曾在信中信誓旦旦发誓可以医治庄永年,帮庄永年重塑灵脉,希望带庄永年回云仙泽调养。庄永年在看过书信后,虽然心里其实并没报什么希望,但因不愿扫他的兴,还是点头答应了。

  是以,在现任影兰长老的仔细安排下,庄永年终于被接去了云仙泽,专心接受他的诊治,由着他去闹。

  其实说实话,在一开始,他们二人相处还是很愉快的,他在庄永年面前总是很乖,而庄永年已经老了,对他也很慈爱。

  只是,起初庄永年总想不通他的修为为何进步这样快,只当他是天赋异禀,天纵奇才,所以才没说什么。

  但是直到有一天,庄永年提早一刻从院子里逛回来,闻见他身上还没来及隐藏的血煞气,由此撞破他正在拿活人练功的秘密。

  当时庄永年被吓坏了,一夜之间又苍老许多,还对他发了很大的脾气,扬言即刻就要搬离云仙泽,却被他施法扣下,囚在湖底。

  再后来……

  再后来,因为制造精妙傀儡需要很多的灵力,为了让庄永年能活下去,能修行,他不得不杀死其他灵修,吸取他们身上的灵,他甚至还抓了很多普通凡人活剖研究,偷偷复原制造木傀儡的古法,想要造出一个世间最完美的木傀儡,但不点睛,不使它听话认主,能走会动,而是将庄永年的魂魄封进去。

  研究到最后,他不顾庄永年反对,用了足足三个多月,把庄永年全身上下能换的地方,全都换成了东神木。

  极珍贵的一块东神木,外面裹着人皮,里面拘着一缕被强留在世间,浑噩百年不得安息的生魂。

  而比魂魄被拘束在木傀儡中更可怕的,是庄永年的魂魄似乎无法彻底与木傀儡相融,这就导致这具被人为制造出来的身躯常有溃烂,十天半月就得重新修缮,甚至更换。

  其实他也知道,他知道每次更换零件,对于庄永年来说都是裂魂之痛,他都知道。

  但那又怎么了,痛些就痛些,好歹是能活下去的啊!

  ……

  “……我也不想的,我知道杀人很不对,我懂,你以前就教过我这些,你教我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还有……还有要不凌弱,不畏威,我都记着呢。”

  “可是好歹……好歹……”

  随着越来越多的记忆碎片融进身体里,血湖中的柳云仙捂着脸,口齿不清地喃喃着:“庄师兄,我知道你痛,可是……可是好歹这样能活下去啊……”

  “至于那些人……我又不认得他们是谁,为什么还要去管他们究竟是死是活呢?我只认得你,我只要你活就成了。你明明答应过我,你说你不怕痛,你说你会努力活下去,活得很久很久,一直陪在我身边的。”

  你明明答应过的,可你后来为什么就不肯了呢?

  这个问题柳云仙活着时想不通,死后脑子烂成一滩血,更加想不通。

  他甚至记不起庄永年是何时与他决裂的,他的记忆断了。

  仿佛……仿佛庄永年昨天还很听他的话,愿意亲自给左温书写信求救,今天就执剑指着他的头,问他为何狠心杀了那么多的人了。

  事到如今,柳云仙只是很想哭。

  其实他从小就爱哭,遇事眼泪不要命似的往下掉,若不是为了庄永年,他绝对不会狠下心肠,以铁腕手段当上这个云仙泽之主,他不行的。

  要是没有庄师兄在旁边指点他,他一定干什么都不成的……

  从头到尾,庄永年是生在凡间,脱尘独立的仙人,而他柳云仙本就是误入的仙门,虽说后来名字里也沾个仙字,却是个俗人,是个彻彻底底的俗人。

  俗人眼里哪有那么多天下苍生的,最多不过就是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罢了。

  可是……可是……

  “……”

  “可是云仙,你觉着让我这样疼着,就是对我好了么?”

  眼见着柳云仙一提旧事就激动,已彻底猜到前因后果,被柳云仙这种小孩子脾气闹到很有些无奈的谢曲,只得蹲下去放轻声音哄他,接着对方致死都没想明白的话头,继续往下说。

  “云仙,你觉得像现在这样不让我安息,把我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你的木傀儡,就是对我好么?”

  “凡人寿数自有天定,纵使竭尽全力修至小无境,寿命也不过只得四五百岁,除非真能登仙。所以、你觉得让我拥有这具长生之躯,待到几百年后,眼睁睁看着你满头华发,离我而去,就是对我好了么?”

  每问一句,柳云仙的肩膀便剧烈颤动一下。

  其实谢曲这货其实是很会洞察人心的,他在做人时,也常常三言两语就能叫别人掉眼泪,或者恨不得当场咬死他,没想死了之后还能用这本事立大功。

  “云仙,你看。”

  湖中血水越来越平静了,谢曲适时引着柳云仙往自己身后看,反手指着茶铺,问他:“此处是你我二人初见之地,那会你才多高?有四尺半么?你想想我花了多少心思才把这些人全都救下来,再回头看你脚底踩着那骨莲。”

  “你以为我最为难的是什么,是那点疼么?不是的。”

  “我这张皮里,正裹着数以百计无辜凡人的命呢,你让我如何才能安心啊?”

  费尽心机吊着一个已死之人的命,直到自己灵气耗尽,被血煞邪功反噬而死,死后连点骨头也不曾剩下,值得么?

  那旎梦果然全是假的。

  自己日夜所思之心意,生前不敢对任何人讲起,只等死了之后才敢悄悄做一个梦,然而就算是在梦里,庄永年都没正眼看过他,更没有主动回应过他的亲吻。

  话说回来,其实柳云仙这个梦做得很真实,无论是梦中造物还是造人,都与他生前一般无二,堪称绝妙,谢曲最初也被他骗过去了,误以为只有牛头范昱看到的,才是柳云仙生前的经历,湖底小屋和安舟不是。

  但假的就是假的,无论再如何伪装都会有破绽,有矛盾之处。

  因为庄永年实际上只把柳云仙当成寻常后辈,待他虽然很好,却是一种慈爱的好,与柳云仙梦中显现之事全然不同。柳云仙看假的东西看久了,就会一边沉浸其中,一边陷入自我怀疑,然后忍不住掺点真的进去,比如湖底小屋。

  明明连对庄永年大声说话都不敢,又怎可能有本事真做出那种事?

  所以相思词是假的,给左温书的求救信也是假的,但将庄永年囚在湖底的事是真的,于是真真假假都杂糅到一起,庄永年在梦里才一会和柳云仙好,一会又要提剑杀柳云仙。而这两种极端态度的转变,也让谢曲渐渐琢磨出了一点不对味。

  本来么,就算意见相左,能让柳庄二人从十分要好变成相看两厌,也不可能连过去已经发生过的都改变掉吧?

  换句话说,方才庄永年随口说的那句“我永远不会喜欢你”里,“永远”这两个字不妥,不严谨,更不像是以前曾经喜欢过。

  因为如果之前确实喜欢过,是因变故才生嫌隙,又一定要说永远,那庄永年大概就会说:“我以后永远都不会再喜欢你。”

  是以,“永远”二字便是破绽,可以佐证柳庄二人之间的清白关系。

  而在那个梦里,庄永年之所以会和柳云仙好,是因为柳云仙最大的渴望便是这个,庄永年要提剑杀柳云仙,是因为就连柳云仙自己也知道,若他藏着的这些旖旎心思被庄永年听了去,对方一定会斥骂他不知羞耻,为幼不敬。

  但就是这样一个连在梦里都无比卑微,认为心上人肯定会厌恶自己的人,死后竟会化成五十年难遇的凶煞。

  说真的,柳云仙他实在是太自谦了。

  他这样哪是干什么都不行啊,他是太行了,行的让人真想把他摁住揍一顿,教他别再像个孩子似的整天胡闹,想一出是一出,把除了庄永年之外的人都看成白菜,想切就切。

  总共四个梦,只有小仆“安舟”所见,才是庄永年在柳云仙强大煞气的压制下,尽全力透给他们的一点提示,说白了,或许安舟之死,便是柳庄二人从彼此忍让到彻底决裂的导火索。

  因为决裂了,柳云仙在练功时才会心不在焉,被反噬而死。

  也因为柳云仙死了,他下在湖底密室外面的禁制才会自动解除,令湖水倒灌进屋内,溺死了身躯早就烂成一块朽木,无法动弹的庄永年。

  毕竟人就是人,即使身躯变成木头,也还是会被水淹死。

  差不多是时候了。

  谢曲更凑近柳云仙一点,舔了舔嘴唇,温和问他:“所以云仙,我的尸骨现在何处呢?让我安息吧,我很累了,不想再被你一遍遍扒着这身人皮缝缝补补了。”

  闻言,柳云仙果然抬起头。

  “在……你的尸骨是在……”柳云仙犹自挣扎着,那粘稠血水在他脸上缓缓流动,隐约勾勒出他生前的五官,似是眉头紧皱,想交代又不甘心。

  “小心一些,它这是在诈你。”募的,范昱睁眼道,随后伸出手,一把将谢曲扯回自己身后,“离它远点儿,它欠揍。”

  范昱力气大,拽得又急,因为惯性的缘故,谢曲往后倒退了好几步才重新站稳,整个人都懵了,脱口就是一句:“不是吧小昱儿,你看他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一滩血水的醋你都吃?”

  范昱恶狠狠瞪他,同时指向他身后,示意他回头看。

  谢曲茫茫然地回头,就见柳云仙脸上五官清晰,正满脸挑衅地对着他笑。

  “你不是庄师兄,庄师兄说定了要陪我的,怎会想要安息呢。”柳云仙挑着眉毛说:“而且,你身上根本就没有庄师兄最爱的兰草香味!你这个赝品!竟敢骗我!”

  随着柳云仙话落,湖心那朵巨大骨莲即刻飞速旋转起来,最外一层花瓣脱落,碎骨重新汇聚成数把巨剑,高高悬于四人头顶,一触即发——

  “右眼珠。”倏地,牛头没头没脑地提醒道。

  引灵石竖瞳细窄,原是为了能在凶煞专心回忆生前旧事之时,趁机看清其弱点所在!

  “对不起了,先前骗你陪它说话,纯粹只是为了分散它的注意力,毕竟如果直接告诉你,让你去诳它,你身上难免就会对它带有戒意。你身上的戒意要是太重了,它就不会搭理你了。”范昱一边冷冰冰地解释道,一面伸手成爪,一下探进面前血人的右眼,硬生生从里面扯出来一块触手生温的硬物。

  “说的比唱得还好听,实则内里腐烂不堪,自私虚伪,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不过是打着为别人好的幌子满足自己欲望罢了。你做这些事,究竟是为了庄永年,还是为了你自己……恐怕也只有你自己心里才清楚。”

  被范昱伸手掏出来的硬物,是枚白玉雕成的平安扣,大约半个巴掌大小,正面刻着一个“柳”字。

  凶煞身上之弱点,就仿佛是凡人身上之心脏,一旦损伤,不死也是强弩之末。

  范昱出手太快,尽管一只手被柳云仙身上的毒血腐蚀见骨,但却正如他所愿,几乎一击即中……不,不是全中,这枚平安扣上竟然有豁口!

  换句话说,柳云仙如今竟有两颗“心”!

  平白失去一颗“心”,柳云仙闷哼一声,一滩血水哗啦啦全落回湖中,与之同时,骨莲倏地分崩离析,转而变成一个没有头颅的人形骷髅怪物,咯咯怪叫起来。

  眼见着那怪物就要一脚踩过来,范昱合拢五指,一把将手中白玉捏成齑粉,转头冲牛头喊道:“再看!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营养液,我会继续努力更新的,以及大半夜一点奇奇怪怪的感想:似乎所有的电影电视剧小说游戏都在教育我们…走在路上不要随便救遇到危险或者受了伤的野男人(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