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下,灵魂都要被挤出窍了般。
孔雀眼尾霎时沁出了泪珠儿，他垂死一般扬起脖颈，低低地呜咽一声。
带着泪光的眸子里,头顶的吊灯破碎成一片迷离的浮光,就在头顶荡漾,盘桓,似乎要化成闪电劈开颤抖的身躯,将他的一切化为乌有一般。
猎魔人那双形状完美的手掌攥紧白色的布料，骨节分明的手指嵌入了柔软布料中,那些银线绣成的玫瑰就在青年素白的手指间缓缓绽放开来。
猎魔人英俊肃正的面孔上泪水蜿蜒而下，显然是不堪承受如此的冲击，郑玄离却不为所动，像是举着一个小孩子一样,托举着恋人。
夜才开始啊。
窗外蝉鸣声响起，乌云缓缓地遮住了月亮,天地似乎都陷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
唯有室内的亮光带来一种暖色。
华丽的礼服上,银色链子垂下来，散射着幽冷的光芒,而后和着若有若无的泣音，一下一下拂过郑玄离的手腕，如羽毛一样酥痒，但又沉甸甸的，带着固定的韵律晃动着。
一下又一下,丝毫未停，并且晃动地浮动逐渐变大,随后便开始狠狠敲击着郑玄离的手腕,在灯光下晃出一片迷离的虚影。
隐隐的,断断续续的哭声有些克制不住。
“你松手……这样，好奇怪……”
是全然陌生的感觉，也是让年轻的猎魔人几欲失控的体验，灯光搅乱了他的神魂，他便哀哀地低下头，恳求一般，用脸庞贴着自己曾经用手指细细摩挲过的纹身，用眼尾华夏的泪水打湿那片黑色的衬衣布料。
但是无法逃离。
只能沉沦。
牙齿难耐地咬住了带着一种冷郁的香气的布料，还是那种沾染着檀香和硝烟味道的味道，充斥在鼻端，却又带着香气的主人一样的侵略味道，腐蚀着孔凌霄的神魂。
他的意识似乎在云端飘荡，但是又被躯壳中的浪潮拍打回地面，他在浪涛中摇曳，因冲浪而产生了极致的huan愉。
惊涛骇浪混合着郑玄离身上那种特殊的冷香，孔凌霄几乎要眩晕过去，于是忍不住张开唇，咬住了摩挲着脸颊的布料。
牙齿合住，他啃咬着布料下坚硬的肌理，因为并未用力，只是牙齿碾磨，便更像是诱惑了，于是紧紧依偎着的那副有力的躯壳中，奔涌出了更骇人的力量。
“真的，好奇怪……”
那种力量让孔凌霄也如浪花一样虚无的海洋中荡漾，无法停泊。
“不奇怪，脐橙可是一种好水果，我先喂你吃，你吃饱了之后，一定觉得好吃，还想再继续吃脐橙。小别胜新婚，为了庆祝，今天我们多吃点新鲜的水果，脐橙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要问孔凌霄喜不喜欢吃脐橙……
大约是喜欢吃的。
但没有郑玄离那么喜欢。
即使对脐橙这种水果只是一般的喜欢，但架不住魔王对脐橙爱得深沉，于是不管是郑玄离动手喂孔凌霄吃，还是孔凌霄自己吃，他们吃得根本停不下来。
由此孔凌霄也充分认识到了魔王对脐橙这种新奇水果的喜爱程度。
因为吃了太多的脐橙，孔凌霄最后几乎是无意识地随波逐流，甚至不知不觉，他竟因为太过刺激而在中途昏沉地睡了过去。
在他睡着之前，魔王还在投入地吃着脐橙。
脐橙实在吃得太多，并且最后睡着了还是吃脐橙的姿态，睡着后，孔凌霄觉得腹中鼓胀，并且那种鼓胀的感觉一路蜿蜒，盘踞在心脏处，自己胸前的烙印都开始灼烧滚烫。
源源不断的热意从注入的彼端一直盘亘在了胸口。
宛如火焰包裹着自己，最后火焰一径烧到了梦中，孔凌霄便觉得自己在一片大火中艰难前行。
蹒跚前行一段路后，孔凌霄猛然发觉，他好似丢失了重要的东西，于是茫然四顾，搜寻着周围。
他丢了什么？
是了，他丢了自己的挚爱。
“郑玄离！”
他在火中呼唤着，但是没有人回答。
果然，他又一次把自己的恋人丢了！
孔凌霄顿觉生出一种克制不住的恐惧，他怎么能再一次丢失了自己的恋人呢？若是分开，郑玄离会不会再一次受伤，他会不会……彻底成为黑暗中的魔王？
孔凌霄奔跑起来。
他要找到郑玄离，他说过的，他要做郑玄离的心脏，会永远陪着他，不会让他再一次受伤。
这个念头才生出来，就听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幽暗的笑声。
清冷的，傲慢的，高高在上中透着一种仿若疲惫的叹息。
“你们可以过来了，没错，靠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些。”
熟悉的声音在黑暗的尽头召唤着，那里似乎亮着一颗星辰，照出一个隐约的轮廓，孔凌霄一喜，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一步一步，黑暗中传来孔凌霄的心跳声，应和着另一个鼓点般的剧烈心跳。
似乎是两颗心脏在不断地靠近，直至到了光亮的源头。
此时，才发现点亮黑暗的不是星辰，而是一只手掌。
一只白骨森森的手掌。
那只只有骨头，却有一种狰狞的美感的手掌中，握着一块发光的石头，那块石头宛如星辰一样，将只有雪白骨头的手掌照亮，同时也现出了握着石头的一个人影。
一个身形高大，但容貌俊秀的少年。
身着黑衣的少年长发遮住了半张面孔，黑发凌乱的披散在肩头，红色的液体顺着发梢滴滴答答的落下，在手中亮光的映照下，他的身形若隐若现。
孔凌霄看清楚了，才发现那人除了脑袋和那只白骨手掌外，身躯都是虚无的。
这只是一个鬼魂，一个失去了躯壳的鬼魂。
鬼魂手中握着的，那枚发光的东西，像是吸引飞蛾的烛火一样，引诱出了无数潜伏在黑暗深处的东西。
一只又一只巨爪从黑暗处伸出，想触碰少年托举在手中的石块，但是在巨爪的主人刚露出身影时，那块石头就被抛到了空中。
大半个身体虚化的少年唇角微微勾起，声音隐隐带着愉悦的味道：“没错，出来吧，抢夺属于我最后的力量，只要你们能战胜我，它是你们的了。”
“嗷嗷嗷——他只有一个人！”
“吼——他甚至没有实体，他只是鬼魂……”
“嘶嘶嘶——撕碎他，吞噬了他的灵魂，夺取他的力量！”
四面八方都传来怪物的咆哮，无数虫豸和蛇蟒从黑暗处涌出，疯狂地涌向那颗挂在天空，发出灿烂的光芒，从星辰变成了明月的石块。
无数双手，怪异的，扭曲的，甚至还有触手，全都想将那轮明月独揽入怀。
而那轮明月的主人，也被所有的魔物疯狂攻击，无数暗影穿透了那单薄的魂体，魂体便越发浅淡了。
孔凌霄目眦欲裂——从黑暗处爬出来的到底有多少魔物啊，那是他未曾见过的强大魔物，半人型的，巨大如章鱼的，还有身形如巨蟒，又长着漆黑翅膀的怪物。
它们一瞬就从黑暗处涌出，将唯一的人影遮蔽住，撕扯碎。
风吹起了长发，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孔显露出来。
狭长冷漠而眸子，薄而锐利的唇瓣，隐隐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苍白的，俊秀的，还有自脖颈之下现出一道道宛如岩浆的裂纹。
那也是深入灵魂的，孔凌霄并不陌生的面孔。
“郑玄离！”
在那个影子几乎要消失的瞬间，仿佛自己的灵魂被撕裂，孔凌霄跌跌撞撞地冲过去。
在看清那张面孔的一瞬间，一段被封印的记忆呼啸着涌入脑海。
竹林，在黑暗中出现的悲伤少年，还有对方凝视着自己的金色眼眸。
那是他尚且懵懂之时便发自内心的喜欢着的人。
当初的恋慕，如今也早已变成了纯粹的爱慕。
幼时被孔墨封印的记忆就那么猝不及防的回来了，在孔墨尚且没有动手解开封印之时，全都被孔凌霄想了起来。
原来，他在那时候就见过郑玄离，见过自己命定的恋人。
原来，那个从黑暗中爬出来的魔王，曾在地狱面对如此可怖的魔物们。
原来，这便是魔王付出的第一份代价。
视线尽头，长发少年的最后一丝头发都被蜂拥而来的魔物遮掩吞没，孔凌霄下意识想唤出翎剑守卫曾经的恋人，身躯却被一只手臂揽住。
熟悉的气息环绕住孔凌霄，如今成年姿态的魔王将他揽在怀里，声音平静：“已经过去了，凌霄，你看到的是我的记忆，也是我成为魔王的第一步，不用紧张，我就在你身边，一直在你身边。”
说着，他低头吻着孔凌霄面上的泪痕。
不知不觉，孔凌霄竟是泪流满面。
孔凌霄曾经得到郑玄离赠与的残余妖力，并且身上有魔王烙印，在青年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献给魔王，并且毫无退缩之意时，借由魔王烙印的联系，他和郑玄离的灵魂就已经缠绕在了一起。
孔凌霄如此迫切地想知道郑玄离成为魔王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于是，魔王的灵魂便向自己的新娘敞开，让他看到了曾经记忆的片段。
也是郑玄离不想回忆的过去。
他并不是自愿成为魔王的，但是，在至暗之境，他唯有放弃自己原本的一切——信念，坚守的底线，灵魂，成为魔王，才能活着离开至暗之境。
他本以为自己会对这段记忆深恶痛绝，但是此时有恋人陪伴，再回望过去，竟只剩唏嘘与庆幸。
他终究成了一众魔物中，唯一的胜者。
魔王。
万魔之王。
孔凌霄面色惨白，他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抖着，即使知道郑玄离并未被吞噬干净，可是眼前的一幕还是让他痛楚不已。
他无法过去救助曾经的郑玄离，便只能握住恋人的手，咬紧牙关。
“没事的，你看。”
郑玄离低头，吻着孔凌霄猩红的眼睛。
眼前的青年似乎比他更痛，然而事实上，当初的郑玄离是麻木的，自本体被设计粉碎后，他再也感觉不到痛意，甚至连正常的意识都无法维持。
因为，那时的郑玄离，让自己从身到心，都堕入至暗，成了完全的魔物。
他的目光看向群魔环绕处。
就在一只只魔物的爪牙、触手即将触到天空悬浮的唯一亮光时——
一道血光乍现，将天空都映成了血红色。
一直苍白的骨手瞬间刺穿了最强大的蟒蛇怪物的心脏，鲜艳的红色炸裂开来，于此同时，一个虚无的影子从魔物中央漂浮起来。
消失在魔物中央的少年双目已经变成了金色，他就那样带着一种讥诮地笑，抬手，抓握，一瞬就摘取了数个魔物的心脏。
在大部分魔物尚且没反应过来之时，浅淡的魂灵如流光一样在一群魔物之间穿梭着。
魔物的心脏就是魔物的魔气汇聚处，在魔物的心脏被摘取捏碎之际，魔气迅速朝虚无的鬼影汇聚，很快，那个若影若现的影子就凝实了几分。
那只苍白的骨手，不知不觉被魔物的血液染成了鲜红色。
当最后一只魔物被摘去心脏收割掉魔气后，少年的面庞已经被血液打湿，黑发也被血液淋得湿漉漉，他随意的将头发挽起，站在了最高处。
脚下是不知道多少魔物的尸体堆积成的尸山，少年宛如登上王座一样坐下，不急不缓地擦拭干净骨手，把凝实成实体的脸颊上的血渍拭去，让每一根指骨都雪白透亮，这才缓缓抬起手。
天上悬浮的星辰缓缓落到了少年的手中，光芒湮灭，变成了一颗跳动的心脏。
红色的，鲜活的，心脏。
捧着那颗心脏，还未加冕的王者坐在被猎杀的蟒蛇魔物黑色的翅膀上，对着黑暗深处又一次召唤道。
“来吧，贪婪的魔物们。”
“你们想要我的心，便来取吧！”
“这是最后的半神的力量，吞噬了它，你们就将拥有至暗之境最强大的力量。”
“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
“快些来啊，可别让我等太久。”
金色的眸子逐渐被纯粹的黑暗覆盖，与此同时，那张冷漠的面容，也逐渐露出了独属于魔物的，疯狂又扭曲的笑意。
在那一刻，郑玄离成为了最疯狂的魔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