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铭绷得紧紧的那根弦忽然放松下来,他拉着林川下山,不需要林川指路,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往熟悉的山洞走去,山洞口被积雪埋了小半,傅铭就在那里停下来,看着里面出神。

  林川也往里面看,神色有些懊恼:“我都不记得了。”

  大黄小花也跟了过来,两只狗看他们盯着山洞瞧,以为他们不敢进去,就二狗当先,用爪子将洞口的积雪刨开,刨出一条道后邀功似地回头摇了摇尾巴,冲他们“汪汪”叫。

  林川鬼使神差地吐噜一句:“我小时候比它们能干?”

  傅铭:“……”

  林川问完觉得自己好傻,垂头挠挠自己的脸。

  被三只傻狗一闹,傅铭什么情绪都散了,这里有他最糟糕的回忆,也有他最美好的回忆,他忽然生出豁然开朗的感觉,好像纠缠他很久的噩梦都是镜中花水中月,朦朦胧胧并不真实。

  一切都过去了,林川站在他身边,今天早上还说了爱他。

  傅铭握紧林川的手,拉着他弯腰钻进山洞,山洞很浅,里面只有些杂草,还有皮孩子在墙壁上刻下的鬼画符,傅铭走向一处角落,在那里坐下来,林川紧挨着他坐下。

  傅铭摸摸身边被划得花里胡哨的墙壁:“那时候你还小,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害怕,那件事对你来说就和平时玩耍一样,不记得也正常。”

  林川的目光跟着他手指游走,一种久违的熟悉感从心底升起来,他忽然有了点印象,似乎很久以前认识过一个很沉默的大哥哥,他和大哥哥躲在这个山洞里,就蹲在现在他们坐着的位置,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以为在捉迷藏,跟着大哥哥屏息静气,很兴奋,后来果然没有被找到,大哥哥还跟着他回家,在他家住过几天,再后来大哥哥走了,他哭闹了几天,渐渐就淡忘了。

  林川越想越难受:“你……那时候你腿受伤了……”

  傅铭回头看他,目光灼灼:“你想起来了?”

  林川抱住他,把脸埋进他肩窝:“只想起来一点点,那时候外面找我们的人是不是想杀了你?”

  傅铭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清楚。”

  林川抬头看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傅铭顿了顿,声音有些干涩:“我被人绑架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话说出来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艰难。

  林川隐约有过这种猜测,但真正听他说起,还是整颗心都紧紧攥起来。

  “绑匪受人指使,将我送到这一带,那时候这里很封闭,连手机信号都没有,他们关我的地方在深山里,离这个山洞很远,人迹罕至,他们计划周密,原本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后来连遇两个意外。”

  林川听得全神贯注,手心里都是汗,忍不住紧着嗓子问:“什么意外?”

  “第一个意外是你,他们在半山腰发现一个五岁的孩子,猜到附近肯定还有大人。第二个意外是,附近隐藏着一个贩卖人口的窝点,两方人马撞上了。”

  傅铭知道他听不明白,就慢慢给他解释:“他们将我带到山沟深处,好像一直在等什么,只每天耗着时间,不慌不忙的,但后来有一天他们发现了你,意识到这里并不安全,就把你一起抓了。”

  绑匪并不将五岁的孩子放在眼里,随便找了根拴狗的绳子捆起来扔在傅铭身边,转头就出去寻找可能躲在附近的大人,打算灭口,没想到这孩子在傅铭面前表演了一出大变活狗,人变成狗,绳子自然就松脱了,也不知道绑匪怎么绑的,脖子那一圈竟打了死结,小狗崽子就从衣服里钻出来,拖着长长的绳子凑到他身边,绕来绕去地闻,似乎很喜欢他,他那时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直到被小狗舔了一口才回神,试探着问:“你能帮我把绳子咬开么?”

  小狗竟然听得懂他的话,立刻就上嘴咬,尖尖的小牙咬合力惊人,将捆他的绳子咬得零零碎碎,他得到自由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小狗脖子上的绳子解开,怕它被勒得难受,没想到绳子解开后,小狗又给他表演了一出大变活人。

  他顾不上震惊,一把抱起光溜溜的小孩,打算给守在门口的人来个背后偷袭,再带着小孩逃出去。

  只是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外面忽然传来说话声,他怕打草惊蛇,飞快地给小孩穿好衣服,重新绑好绳子,不过绳子绑得假,稍微挣一挣就掉,糊弄人的。

  弄好这一切,又哄着小孩安静些,外面就有人走进来,看他松了绑,也不意外,毕竟他挣脱绳子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那人只骂骂咧咧地踢了他一脚,又找了根绳子给他捆起来,捆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结实:“小子,有两下子,不过这地儿荒,你跑出去也没法求救,还得给我们抓回来,不如老老实实待着。”

  他逃了几次,那些人都没怎么动他,最多骂几句踢几脚,他就知道,自己还有价值,这件事的性质可能是绑架。

  夜里,他盯着小孩看了很久,小孩只冲他傻乐,还问他游戏什么时候结束,他趁着看守的人打瞌睡,低声教小孩挣脱绳子,想了想,又教他自己打个松松的结套在脖子上。

  小孩照做,果然变成了狗。

  他就吩咐小狗:“偷偷溜出去,被陌生人听见动静就赶紧跑,碰到熟人在附近,就从绳套里出来。”

  小狗以为这是游戏规则,开开心心地跑出去,看守的人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只小狗的影子,并不放在心上,小狗就一路往熟悉的方向跑,直跑到闻见家人的气息,立刻按照傅铭的吩咐,踩着绳子从松松的绳套里出来。

  着急上火的林爸爸终于找到儿子,一看儿子身上光溜溜的,吓得不轻,赶紧询问,傻孩子就将自己玩的游戏一五一十说出来,林爸爸听得不对劲,想了想,抱着孩子回去报警,报完警还是不放心,也不知道警察什么时候来,就喊了几个信得过的乡邻悄摸着往山沟里走,却不知道家里的熊孩子也紧跟在他屁股后面偷偷溜出了门。

  林爸爸做了些什么,傅铭是后来才知道的,他对林川讲述时并没有那么详细,更是掠过自己的震惊,只说发现他竟然是自己家的狗,又说了如何教他溜出去,林川对自己是傅铭养的狗这件事深信不疑,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傅铭接着道:“他们出去找你家人的时候,和一伙人贩子碰上……”

  双方都想将对方灭口,谁强谁弱不言而喻,不久特警军队出动,他们接到消息,知道自己面临绝境,背后出钱的人让他们撕票,他们临动手时又萌生退意,为了活下去,他们干脆放手一搏,自作主张将傅铭扔进那群被贩卖的孩子中,将自己伪装成人贩子,意图将一起绑架案定性成贩卖人口案。

  之后,傅铭的噩梦开始了。

  绑匪心知无法逃脱追捕,想要活下去,傅铭就不能出事,可傅铭一旦平安回去,事情的经过就必然瞒不住,为了让傅铭相信自己只是意外落入人贩子手中,他们开始无所不用其极,当着傅铭的面一个接一个折磨那些可怜的孩子。

  “说了要漂亮点的,人要漂亮的运过去卖大钱,你他娘的给老子找的什么歪瓜裂枣?”

  “我他娘的也没想到他们那么丑啊,照片看着挺漂亮,真人怎么这样?不好看的怎么办?那边不要,留着吃白食啊?”

  “打残了让他们要饭去!”

  “那剩下的人数可不够,还得再找点,之前那个小兔崽子生得不错,可惜跑了,山里的孩子真是滑不溜手。”

  傅铭那时才十二岁,又养尊处优没受过挫折,起初还能保持冷静,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眼里渐渐充斥各种血腥残暴的画面,耳中除了惨叫哀嚎痛哭,再不见任何声音。

  他开始相信,这并不是一起绑架案,他是不幸被人贩子看中,买主还不是普通人家,他将面临惨无人道的绝境,外面的搜救人员应该能找到他,但他要等多久?万一晚了半小时、半分钟、半秒……

  他凭借最后一丝清明,再次尝试逃脱,可惜又失败了,绑匪气急败坏地将他绑回来,抓起石头就朝他的腿狠狠砸过去。

  最后一根稻草将他压垮,他脑子里“嗡”一声,精神气迅速被抽走,整个人仿佛陷入地狱,眼前画面不断扭曲,耳中充斥着鬼哭狼嚎,他面无表情地忍受着剧痛,想要封闭一切感官,将所有痛苦恐惧屏蔽在外。

  他意识陷入恍惚,不知过了多久,只记得自己置身一片黑暗中,前方有奶声奶气的童音传来,穿透他努力竖起的屏障,他抬起头,神色木然,却意外看到了黑夜中惟一的光源。

  回想起那些事,傅铭本以为自己会情绪失控,可奇异的是,他心里无波无澜,眼神都没晃一下,他握着林川的手,整个人都是暖的,脑子里是清明的,那些过去就好像成了一场并不真实的梦。

  他讲述得简单,更刻意略过给他制造噩梦的种种过程,林川却还是听得心惊肉跳,手心后背全是冷汗。

  一阵沉默中,他颤声问:“那些孩子呢?”

  傅铭道:“他们都还活着,有的回到父母身边,有的在福利院,还有些至今没能走出来,一直在疗养院接受心理辅导。”

  林川张了张嘴,一时没说得出话来。

  傅铭轻轻蹭他发顶:“我被救出后拒绝跟任何人交流,很多细节还是多年后从别人口中听说的,你爸爸比搜救队来得早,跟他一起的几个乡邻都出过力,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将我救出,你爸爸还中过一枪,他发现你偷偷跟出来了,就干脆让你守着我藏好,他去引开绑匪,那时情形万分凶险,若搜救队晚来一步,你爸爸就很可能有去无回。”

  林川手指攥得生疼,愣愣道:“五岁也不小了啊,我五岁的时候是傻的么,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傅铭摸摸他的头,将他抱紧:“对不起,你家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来了却什么都没说。”

  林川愣了一下,挠挠头:“没什么,他们不是那种人。”

  傅铭握住他的手:“这次我不是来报恩的,我以你男朋友的身份过来,说那些不合适。”

  林川点点头:“我明白。”

  林川有时候笨,有时候又聪明,这会儿他想想,脑子忽然灵光了:“那以前我们这儿突然搞开发,又是修路又是投资的,是不是跟你有关系?是你家里授意的?”

  傅铭看着他,隐隐有了笑意:“嗯,其实你不笨。”

  林川用脚尖踩他,嘴里咕哝:“谁说我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