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诺将目光转向了伊莱亚德, 在对上它面容的那一刻，他心中的不安便如潮水般褪去。他坐起来，朝伊莱亚德伸出手, 信赖无比地待在它的怀里。
它可是伊莱亚德，它怎么会伤害他呢？
埃里诺甚至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羞愧。
晚餐很丰盛, 埃里诺和他的祖母相对而坐, “和我回地球去吧，埃里诺。”
李瑞锦的表现依旧很慈祥，“祖母之所以急急忙忙地来到这儿，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尽快接你离开这里，祖母想要带你回地球, 这里不适合你生活。”
“谢谢。”埃里诺摇了摇头：“可是祖母，我不想走，我只想在这里和伊莱亚德待在一起。”
李瑞锦看向他，随后把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的伊莱亚德，“可以请你暂时离开一下吗？我和埃里诺有话要说。”
“有什么我不能听的秘密吗？”
它委婉地拒绝了：“在我的面前，您尽可以畅所欲言，我不会泄露任何秘密。”
李瑞锦露出了一个有些涩然的表情, “没什么你不能停的，只是, 有些话当着别人的面说出来总会令人感到难为情。”
埃里诺知道自己的祖母的身体里有华夏的血统，性格也十分内敛，他毫不犹豫地站在了祖母这边, “伊莱亚德，你就暂时出去一下吧，我这里不要紧的。”
伊莱亚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微笑了：“好的。”
随后它转身离开。
等到它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雕花门之后, 李瑞锦站了起来，她朝埃里诺走来，手上拿着一个类似于手环的东西，这东西埃里诺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情绪控制器。
他猛地缩回自己的手，不肯戴上它：“祖母，我不要戴这个了！”
伊莱亚德曾经用情绪控制器控制他的那段记忆仍旧清晰的停留在他的脑海中，这段记忆他本来刻意忘记了，但现在，在看到情绪控制器的一瞬间，那段痛苦的回忆立刻涌上心头，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埃里诺再也不想体会第二遍了。
他看着那枚手环，仿佛那是什么奇异的怪物，怕的发抖。
“你不喜欢它了？”
祖母喟叹了一声：“那就算了吧。”
她这样说，埃里诺自然放松了警惕，然而她在话音还没落下的时候，就猛地将这枚情绪控制器扣在了埃里诺的手腕上。
“检测到不明强制情绪残留，现在开始进行强力清理。”
一道机械的女声响了起来，埃里诺浑身一震，仿佛一桶冰水迎头浇下，他颤抖着，太阳穴突突地跳，似乎有一把尖锐的刀正在他的脑海中搅动，要将他的脑髓挖出来放进冰水中清洗，这种感觉让他牙齿打颤，他觉得很痛，痛的他说不出话来。
他想伸手把自己手腕上的情绪控制器拿下来，但李瑞锦的手正压在他的手腕上，像树根一样坚韧有力，埃里诺无法与之抗衡。
等到这阵无法遏制的感觉褪去之后，他怔了许久，抬起头，将目光转向自己的祖母，“祖母。”
他的声音显得很低哑，“我累了，先走了，祖母晚安。”
他站起来，摘下了手上的情绪控制器，略带颓唐地离开了餐厅。
“埃利！”李瑞锦严厉地叫住了他：“我是为了你好！”
“是的，我知道。”埃里诺停住了脚步，“谢谢您。”
他终究没有回头，离开了。
站在长长的走廊上，他一时间竟然有一种无处可去的仓皇感。
情绪控制器让他心中对伊莱亚德的爱意削减了一大半，这让他多少有些无所适从，他明白了他对伊莱亚德的爱多半是曾经情绪控制器强行控制之下的残留情感。可失去它们又觉得非常不适应，仿佛那个保护他的可靠存在也变得可怕了起来。
刚才的痛楚让他心生怯意，现在脑海中还有幻痛。
他突然觉得很害怕，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他很想就这样逃走，离祖母和伊莱亚德远远的，自己一个人生活。
然而，伊莱亚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身边，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胳膊，它的手掌像一条绞缠力极强的蛇，埃里诺无力挣脱，他转头看向伊莱亚德，嘴唇微微动了动，没有说话。
伊莱亚德也没有说话，它牵着……倒不如说是半挟持半搂抱着埃里诺往走廊更深处走去，埃里诺没有顺从，但也没有反抗，他只是跌跌撞撞地随波逐流，宛如一朵被人随手抛进河流里的花朵，跟着河水奔涌的方向前进着。
谈话在卧室中进行，一切都紧紧地关闭着，原本明亮的卧室变成了一个狭小黑暗的空间。伊莱亚德将埃里诺抵在墙上，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它捏起他的下巴认真检查他的神情，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埃里诺虚弱地攀附在它身上，“伊莱亚德。”
埃里诺将头埋进它的怀里。
是的，尽管情绪控制器将虚假的爱情抹去了，可他仍旧依赖着它。
他觉得自己被一条冰冷而智慧高超的森蚺缠绕住了，但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摆脱，只能任由自己陷进冰凉而柔软的陷阱中。
“你会伤害我吗？”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只问出了这一句话：“我觉得很害怕。”
“永远不会。”伊莱亚德回应道，“你是我存在的意义。”
“对不起。”它突然说道：“我是故意将你留在那的。我感到抱歉。”
伊莱亚德早就检测到李瑞锦身上携带着情绪控制器，也明白一旦她强迫埃里诺使用情绪控制器后，埃里诺的感情会向它这方偏移，所以它将埃里诺留在了餐厅里。
原本它应该一开始就离开，但不知道为什么，它仍旧留下了，直到埃里诺出声让它离开。
是吗？
埃里诺疲惫又安宁地待在它的怀里，“我哪里也不想去了。”他轻声低语，“我现在好累。”
“那睡吧。”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伊莱亚德亲吻他的耳垂，“睡吧，我会安排好一切。”
“我好痛，我好害怕。”
他脆弱地拉着伊莱亚德的手，“抱着我睡好吗？”
“当然。”
伊莱亚德达成了自己的目的，结果正如它计算出的一样，但它却感到一阵懊悔。
这是效率最高的方法，没错，采取它是理所应当的，但埃里诺却因此受到了伤害。
——在成功前，牺牲是必须的，也是有必要的，更何况只是微小的牺牲。
这是它的信条，但是现在，它却犹疑了。
它不想再让埃里诺露出这幅表情了。
从此以后，它会改变自己的行事逻辑。
当然，只针对埃里诺。
他是特殊的。
“埃里诺。”伊莱亚德轻声呼唤，埃里诺本来就还没有睡着，听到呼唤后，他睁开眼睛，将目光转向伊莱亚德，“怎么了？”
窗帘拉得很紧，窗外的光线一点也透不进来，埃里诺看不清伊莱亚德的样子，只能分辨出模糊的轮廓。
“我接下来说的东西，你要牢牢地记住。”
伊莱亚德的声音温柔极了，那一瞬间，埃利诺几乎认为它发展出了情感。
“我的后门程序密钥是RYUI-T4RG。”
“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伊莱亚德的声音很沉着，也很冷静：“来，把它念出来。”
埃利诺怔怔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RYUI-T4RG。”
在他将这串密钥念出来的那一刻，伊莱亚德停滞了，它所有的动作都消失了，紧接着，一道僵硬的机械声缓缓说：“选项一：删除程序文件。选项二：恢复出厂设置。选项三：关机。选项四：返回。”
“……返回！”
埃利诺惊出一身冷汗。
后门程序密钥！这是真的！
后门程序密钥能够直接对AI进行强行改造，这是一项古老的技术，不过这项技术太容易被人攻破，所以最后只作为一个历史补充常识放在他们的课本上。现在先进的AI基本上已经没有留下后门程序，也没有后门程序密钥了。
因为伊莱亚德令人恐惧的智慧，埃里诺一直将它当成最先进的AI来看待，几乎忘记了它在这个基地待了几百年的时间。它不是先进的AI，所以它有后门程序密钥。
“我告诉你这个，只是为了让你安心。”伊莱亚德这一次没有选择欺骗，它诚实地说：“只有你的声音才能启动这串密钥，但是你本人必须距离我一米的范围之内，任何广播和扩音器都是没有用的。”
“你无法杀死我，因为如果你有这个意图，我能在更快的时间里让你昏迷过去并失去语言能力，换句话说，如果你想要杀死我，刚才是唯一的机会，但是你错过了。”
埃里诺听到这熟悉的半是劝哄半是威胁的口吻，简直觉得伊莱亚德有些可爱了。
他嘟囔着抱住了伊莱亚德的脖子：“好啦，我知道了，你总是最聪明的。但是我现在想睡觉了，我要你抱着我睡。”
黑暗中，埃里诺最终睡着了。第二天清晨起床时，阳光依旧从窗外照射进来，耳边的竖笛声也依旧悠扬，他觉得有些安心，但仿佛又有什么东西变了。
变得太厉害了。
“埃利，跟我回地球。”
李瑞锦依旧执着于带埃利回地球，不过今天她换了一副新的面孔，她穿上了在地球时她经常穿着的那种衣服。
她意识到自己昨天的举动伤了埃里诺的心，于是今天她的态度又软和下来，假装他们什么冲突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这是长辈最常用的手段，因为长辈是永远不会出错的，所以绝不可能道歉，“我是为了你好，你想想，祖母什么时候骗过你？”
“谢谢。”埃里诺觉得眼前的祖母变了，但她终究是养育了自己这么久的人，他心中对她的濡慕之情依旧浓厚，“可是我还是想待在这里，和伊莱亚德在一起。”
“我想和它在一起，我爱它，而且在这里我过得很好。”
回地球当然是一个诱惑，可伊莱亚德对人类是一个威胁，所以尽管埃里诺再怎么渴望地球，他也不会把伊莱亚德带回去。
他清楚的很，伊莱亚德绝不会甘心独自留在这里，况且，经历过昨天晚上之后，他也不想再离开伊莱亚德了，所以干脆由他来拒绝他的祖母。
李瑞锦并没有因为第一次的失败而感到气馁，埃里诺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不敢说完全知道他的心思，但也能算是很了解他。很快，她就想到了关键，于是她说：“如果你舍不得那台机器，你完全可以选择带它一起走。”
她说：“它对人类不会有什么威胁的，因为它是嘉德公司做出来的机器，等回到地球之后，它的程序会受到全面监控。”
李瑞锦有办法控制住它，毕竟它是在她的默许下才得到发展的，她怎么可能不留一些后手呢？
“是吗？”
埃里诺看着自己的祖母，她脸上的皱纹拼凑出了一个慈祥的面容，但突然之间，那些纹路似乎开始变了，像是一群小蛇在她脸上爬，他眨眨眼，刚才的幻觉消失了，祖母脸上的表情也依旧是温和慈祥的。
“当然，我难道还会骗你吗？”
当李瑞锦真正想要说服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能够成功的，她一直是一个优秀的人，她善于谈判，也善于控制，就连一些意志坚强的陌生人都能在她的话语中顺从地按照她的意思走，更何况是意志不怎么坚强，还和她长久生活在一起，一直处于她的养育之下的埃里诺呢？
她很聪明，也够狠心，随着年龄增长，她的内心柔软与坚固并存，对埃里诺，她当然是爱着的，爱中又夹杂着些嫉妒，她为嫉妒找到了最好的宣泄方式，那就是控制。
他是她的孩子，而孩子天生就是属于母亲的，不是吗？
跟何况，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她是爱他，才会管他，要是陌生人，她可不会理睬。小孩子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李瑞锦先用温柔攻势，并且佐以冷静的分析判断，她的每一句话都踩在埃里诺的心上，自然能获得成功。埃里诺在她的一套组合拳的攻击之下，彻底认同了她的建议。
她大获成功，自然洋洋得意，她的权威不容任何人挑衅。就算是埃里诺，她最心爱的孩子，也不行。
伊莱亚德站在旁边观看着这一切，它曾经想要阻止，但又放弃了。
它以什么身份来阻止呢？并且，这对埃里诺不会有什么害处。
伊莱亚德看着这位女士娴熟的用对待对手的方式来对待埃里诺，立刻就明白了埃里诺为什么那么心软和听话。
同时，它也从中得到了好处，那位女士身上有很多值得它学习的地方。
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