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修典雅的咖啡厅里,音乐悠扬,窗明几净,空气中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咖啡的气息,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仿佛电视剧中一次美丽邂逅的标准开场。
但井寻昼知道,在此刻等着他的是什么。
“你长得这么高了。”对面的女人努力张大着嘴,似乎想说出什么寒暄来,或许是眼前的人与她记忆中相差过大,斟酌了半天,也只蹦出这么句干巴巴的话出来。
女人的身体已然苍老得不成模样。十年不见,即便心里知道人总会变化,但井寻昼骤然看到时间如此嚣张的痕迹,还是忍不住心里一酸,险些就落下几滴眼泪。
“也别寒暄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井寻昼避开女人热切的目光。
“我给你找了个继父。”女人期期艾艾道,“你继父有点困难,我希望你可以帮扶一下。”
又来了。他想着,若干年前的这一幕好似也是这般开端。
【井寻昼:我可以见你吗?】
秋寻欢看着屏幕上的短信,抿了抿唇,回复道:【当然,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
出乎他意料的,这次井寻昼并没有逃避,而是很快地回了信息。
【井寻昼: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井寻昼:我在你门外。】
秋寻欢只看到这条消息,整个人几乎是瞬间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一路小跑着开了门。
门外井寻昼低垂着脑袋,平日里毛毛躁躁的头发此刻似乎都无精打采得垂了下去,根本藏不住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小昼……”秋寻欢轻声说。只见井寻昼上前半步,直直倒进了他的怀里。
已经记不清曾经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了,现在回想起来全是痛苦的回忆。
与其每次追溯过去都痛苦不堪,为何不将这段过往深深掩埋,做一个没有过去的快活人呢?
井寻昼一直是这么想的,但人若总能精准地操控身体的一切,这世界的不幸与痛苦也会因此少了大半。
每每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那些记忆就会从深水中缓缓冒出。
他凝视着记忆的深潭,仅仅是象征着有某物存在的气泡,都让他不由自主地觉得恐惧。
“小井啊,妈妈会努力对你好的。”
【你的母亲有一点躁郁倾向,你尽量多包容一下她吧。】
“你是我哪门子的孩子,你不过是我从外面捡来的杂种!”
【平时也不要顶撞她,她已经很可怜了。】
“就在这里反省你的错误,哪里都不许去。”
【作为孩子,已经到了我们体谅父母的时候了,不是吗?】
事到如今,这些对话已经伤害不到他了,要找到真正让他心口伤痕多年不曾愈合的凶器,还需要更深些,拨开那片迷雾般的潭水,从中找寻那段最不愿回忆的的记忆。
“滚出这个家,你不属于这个家。”她在怒吼。
“对不起,小井,妈妈对不起你。”她在哭泣。
不,不是这些,要再深些——
“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孩子。”男人咧嘴笑了。
井寻昼猛然睁开双眼,从回忆中回到现实,一时忘了呼吸,脸色惨白得就像失去了血液。
直到身后传来的一双温厚的手,一下又一下轻拍着他的脊背。
口中被人渡来了新鲜的氧气,他才像学会了如何在这世界存活一般,重新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如果实在抗拒,可以改日再想。”秋寻欢轻柔地将他拥在怀里,眼神温柔得像是一片在微风中微微颤抖的羽毛。
“不……”井寻昼摸索着握住秋寻欢的手,虽然刚刚状态看起来很差,但眼神很快坚定了起来,“我不想再逃避这些事了,尤其是在你面前。”
“我不想对你有所隐瞒。”他轻声道。
秋寻欢眸光微动,随即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发旋:“谢谢你相信我。”
再度投身记忆的水流,循着先前的轨迹一路向前。他努力伸长双臂,仅仅是指尖触碰到那篇黑暗,便已经开始忍不住颤抖。
“你说什么?”井寻昼睁大了双眼,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你肯定不是我的孩子,你也不是你母亲的孩子,你难道从来没这么怀疑过吗?”男人说。
“我……我以为那些是气话。”他捏住了自己的手指。
“看来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男人笑出声来,露出了因为嗜烟而发黄发烂的牙齿。
井寻昼有一个秘密。
年幼的他害怕黑暗,只要母亲不在身边就无法入睡。有段时间母亲出差,父亲也不在家,他便整夜整夜的失眠,久而久之白嫩的小脸上都冒出了厚厚一圈黑眼圈,任是谁看了都觉得可怜。
“你有没有妈妈的照片呢?”老师贴心地建议道,“可以在睡前看着照片,想象着妈妈就在你身边。”
小井寻昼觉得是个好主意,当晚就兴冲冲地回到家中。
母亲或许是不爱拍照的人,他到处翻箱倒柜都没能找到她的照片,最后他不抱希望地进了书房,在某个偏僻的角落中,出乎意料地找到了一本相册。
相册一翻开,就是一个让人倍觉亲切的女人,井寻昼只是看着便觉得心里一动,仿佛整个人掉入了温暖的泉水中,终于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里。
这本相册从头翻开来,像是记录着这个女人的一生一般,每张照片按照年龄排列得整整齐齐,足以窥见制作这本相册的人有多么用心。
直到翻到最后一页,井寻昼才明白这份亲切感从何而来。
他看着那张小女孩的照片,皱着眉头,从另一本记录成长的相册中找出自己的照片。几乎不需要太细致的对比,因为几乎一模一样。
她是谁?年幼的井寻昼,第一次对整个家庭发出了疑问,她难道是我的亲生母亲吗?那我现在的母亲又是谁?
当晚母亲就出差回来,他聪明地将此事守口如瓶。而母亲也一如往常在他无法入睡的夜晚,轻柔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哼着动人的摇篮曲。
他迷迷糊糊地眯着眼睛,感受着睡意涌上心头。
她不是我的母亲,还能是谁的母亲呢?
井寻昼想着这句话进入了梦乡,而那个与他极为相似的女人,被他永远地埋藏在记忆的背面,却没想到在今日被男人的话再度唤醒。
“既然你不是我的孩子。”男人说到这里,没忍住舔了舔下唇,“那我可以摸你吗?”
“什么?”井寻昼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两步,想要拉开距离,却很快被男人追上了。
“让我摸摸你,不要挣扎。”男人低低地笑着,“如果你不让我摸,我就去摸隔壁家的小女孩。”
邻居家的小女孩今年十一岁,笑起来像阳光一般灿烂,会甜甜地叫他井哥哥。
他摇了摇头,但却没有再后退,反而握紧了双拳。如果此时拼死一搏,他能和这个臃肿无能的男人两败俱伤,但是——
“井哥哥!我以后也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小女孩的双眸亮晶晶的,里头像是盈满了此世间最美好的事物
“不要这么做。”井寻昼握住男人的手腕,咬牙道。
“就这一次。”男人笑了,“就这么一次……”
他再度将手伸过来,这次井寻昼闭上了眼睛不再反抗,指甲刺入了掌心,仿佛刺破了皮肉,从中流出鲜红的血珠来。
“你们在干什么?”女人的声音像是一声惊雷。
只是雷电本应劈尽世间丑恶,她却将矛头指向了无辜的羔羊。
她冲了过来,拽着他的胳膊就将他摔倒在地。他被突然起来的变故惊得浑身发抖,艰难地爬起来想要解释什么,迎风而来的一巴掌让他丧失了最后的余地。
“你用这张脸勾引我男人?”女人恨恨道。
他捂着红肿的侧脸,第一次认认真真看向眼前的女人,疯癫,瘦小,不堪一击,以往温柔的慈母似乎被这个女人撕碎了,现在的模样是恶魔占据了她的身体。
“我就知道你这个贱人不会放过我!”
女人说着便开始哭喊起来,“你就是死了变成小鬼,也要纠缠着我吗!”
“你在孩子面前说什么呢……”男人有些尴尬地说。
“滚出去!”女人似乎是被这句话激起了情绪,她像一只暴怒的恐龙,狠狠推搡着井寻昼,“滚出去!你不要再回来了!”
其实女人的力气并没有那么大,他完全可以挣脱得开来。
但他没有,他像是一个木偶一般被推出了家门,那扇门在他眼前残忍地关闭,属于他与女人之间的最后一根线,在此刻彻底地断了。
他就这么离开了家。对外他总说自己是逃离了这个家庭,是叛逆的离家出走少年。
但他心里知道他是被赶出来的,这里对他而言从来都不是家。
“小昼……”秋寻欢听到这里微微皱眉,与井寻昼交握的手也用力了些。
“我没事,都过去了。”井寻昼依偎在他的怀里,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现在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当年真的很痛苦,甚至一度痛苦到觉得如果我不存在在这世界上,是不是就不会让母亲那么痛苦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秋寻欢用力握住他的手,“这根本不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是他们对你的情感剥削。”
“我当年要是跟你一样聪明,多读几本书,知道‘情感剥削’这个词就好了。”
井寻昼低着头,“当年的我只觉得天塌了,如果她愿意对我招手,我都能像狗一样的爬回去。”
“这不怪你。”秋寻欢说,“在孩子眼里,父母本就是神明般的存在。是他们滥用自己的权力让你痛苦。”
“你说得对。”井寻昼点点头,“是他们的错。”
他应该觉得豁然开朗,因为秋寻欢点破了他内心最后一点眷恋,点破了那群身披神明皮囊恶鬼的伪装,但他此刻却忍不住想要落泪,眼眶根本兜不住那么多的泪水。
点点水痕斑驳在他与秋寻欢交握的手上,好似一场细雨,又好似暴风骤雨的前兆。
“我已经不明白了……”他抱住秋寻欢,生平第一次在某人怀里嚎啕大哭,“为什么,为什么我应该遭受这些?”
“这根本不是我的错!”他崩溃地喊道。
秋寻欢一言不发,只是将怀里哭泣的人紧紧拥入怀中,抱着少年吃过许多苦而有些羸弱的身体轻轻摇晃着。
那些最深处的痛苦,最深处的眷恋,自此刻被主人亲自挖出来。
如此真实,如此切肤,仿若此夜之后,世间再无如此真诚的剖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