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十分, 女神号餐厅中。
洛时在心里默默计时。
他此次要保护的对象——温和的机甲师先生正在经过隐藏的终端上操作,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餐厅,而李翩翩和妮蒂亚进入了厨房,实际上是离开了餐厅的范围。
也就是说, 这一次里世界的出现很有可能是在餐厅里, 所影响的船员大概也只有科林一个。
四。
三。
二。
“一。”洛时轻轻弯了下指节,无声地在膝盖上敲打一瞬。
餐厅里的光线骤然变得昏黄起来, 那一敲的时间, 餐厅已经模样大变。
洛时最先确定科林的状态, 他仍然安静地坐着, 只是没有在摆弄终端,而是双手乖顺地垂着, 脸上没什么表情。科林的视线停驻在玻璃台上一动不动,似乎被玻璃中映出的景象吸引住了。
于是洛时快速扫视周围的环境。
要他来说, 现在的餐厅更像个凶杀案现场。抛开凌乱的桌椅不提,玻璃桌上、地毯上、墙面上, 大泼大泼已经变为黑褐色的血迹触目惊心, 让人不难想象当时的惨烈景象。
没有摸清规则之前,洛时不敢擅动,他的手藏在玻璃台下,悄无声息地摸了把椅子——摸到一手灰尘。
这时候,科林终于有动静了。
他猛地抬起头, 没有注意到洛时,直直把头往上仰,绷出一截脖颈。对上昏黄的灯光, 科林喃喃自语:“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们?”他像是碰到了什么难以解答的疑问, 不知是在询问自己, 还是在询问不存在的第三人。
神经质地重复了好几遍“为什么”之后,科林的手突然拍在玻璃桌上,玻璃桌应声而裂——机甲师温和内敛的外表下,是足以单手扼杀同类的恐怖力度。
“我们没有错!”
科林的面孔扭曲,平静的双眼被愤怒充斥,化作赤红的血丝。
他的胸口似是暴涨难泻的怒火,使得他的喘气声变得又粗又重。
然而下一秒,科林屏住了呼吸,他的五官还保持扭曲的情状,眼泪却已经顺着脸颊流淌——进入暴怒的状态不到一分钟,科林又陷入了安静的哭泣中。
他哭得异常狼狈,却没有发出哪怕一声哽咽。
“……”
“……我们做错了什么?”科林一顿一顿、缓缓地说。
洛时眯起眼睛,身体自觉紧绷。
下一秒,科林紧握的拳头骤然砸在他自己的右脸上。
“嘭”、“嘭”。
拳拳到肉,带出汗水和通红的血液。科林的拳头越来越重、越来越快,把半张脸几乎都打毁了之后,拳头换了个位置落下。
嘭。
洛时听到对方胸腔发出的哀鸣。
自始至终,洛时都只是冷眼看着。
直到第二拳将要再次落下,洛时骤然起身——上一拳已经把科林打出了满口的血沫,再来一拳,他怕科林当场死亡。
洛时轻飘飘抵住科林的拳头,身形骤然一折,将他的手反折过去压住。
“安静。”
手指自脉搏处一拂而过。
……
里世界消失,餐厅重回干净整洁的模样。
死亡通知上显示。
【4441/1/19,7:.】
【科林.布莱斯特身亡】
——洛时成功地在上一次死亡通知下救下了科林。
但是一切还没结束。
“啊……”妮蒂亚伸着懒腰从厨房走出来,眼角带着泪花,“有点困了。”
李翩翩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正低头抹护手霜,表情认真,动作细致。
一切都异常平和,仿佛科林之前的发疯只是幻觉。
“妮蒂亚,昨晚又熬夜了?”科林不赞同地看着她,但是几秒之后就维持不住兄长的尊严,“……快回去休息。”
妮蒂亚调皮地笑了笑:“知道了,哥哥,下次一定不会了!”
“那我先走咯!”说着她走了几步,却又猛地停下,满脸兴奋地冲科林比了个加油的姿势,似乎在说:我看好你哦,哥哥。
“……”科林尴尬地偏回头。
李翩翩也离开了餐厅,离开之前还在琢磨菜谱:“唔,应该加多少香料……1克?我记得书上说……”
洛时突然起身,吓了科林一跳。
洛时:“去休息室坐坐?”
“哦、哦……好!”
他很想知道,里世界内的休息室会是什么模样。
休息室内的灯光不如餐厅明亮,因为刻意修得显小,加上一堆玩偶抱枕,和随处可见的消遣物品,里面的灯光特意选择了温馨的暖色灯。
洛时随手抓起一个小鱼抱枕,干脆利落地坐在木地板上。科林站在他旁边,有些手足无措,即使妮蒂亚离去之前已经鼓励过他,但内向的科林显然无法自如应对这样的社交场合。
他先是在抱枕和玩偶堆里徘徊,似是犹豫拿哪一个,但洛时看得清楚,他只是藉由拿抱枕的犹豫时间拖延与洛时后续的交往。
洛时不动声色地看着,没有点破。
“……”最后科林拿起一个四四方方、没什么花里胡哨图案的抱枕抱着,洛时硬是从他比自己宽上不少的肩膀里看出了弱小可怜无助。
社恐人啊。
洛时深表同情。
“其实阿尔瓦……”科林起了个话题,又意识到背后议论别人不太好,生硬地转了个道,“他应该很喜欢中餐,别看他嘴上说‘怎么又是这些’,其实每次都吃得很愉快。”
科林露出一个笑容,看起来他挺喜欢阿尔瓦的。
洛时:“只是他的脾气该收收了。”
提到这个,科林果然也很头疼,他起身接了杯水:“这也不能怪他,毕竟狂躁症不是——”
科林一边说话一边喝水,那一瞬间,他的话戛然而止。
水杯重重摔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圆。
“……咳……”科林猛地捂住喉咙,瞳孔惊恐地放大。
休息室也跟餐厅一样,完全变了个样子。不过比餐厅好一点,至少没有被血迹泼满。
科林的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嘶嘶的声音,像是他在干呕,又像是……有某种东西,在他喉咙里迫不及待想要跑出来。科林双手之下,脖子隆起又凹陷。
洛时当机立断打掉科林的手,右手扼住他的喉咙,强迫他弯腰,左手则狠狠在他悲伤拍打。
“咳咳——”
科林顿时疯狂咳嗽起来。
然而这无济于事,洛时能够感受到右手之前,喉咙里的东西蠢蠢欲动。那仿佛是一条蛇,自人体温暖的巢穴游出,顺着狭窄的通道,想要去往“生”的光明。
既然没办法在里面解决它,那就只有让它出来了。
右手一边,掐住科林的双颊,科林的嘴巴被迫大张开,口涎不受控制地往外流淌。很快,那条蛇游了出来——
那其实是一根藤蔓。
神术刀快速将藤蔓斩断,这一根暗绿色的东西在地面上抽搐几下,很快就没了声息。与此同时,洛时体内涌起熟悉的疼痛。
“嘶……”洛时探了探科林的呼吸,“多来几次当场去世了就……”
再一次回到表世界。
【4441/1/19,8:.】
【科林.莱布斯特身亡】
“……”
有完没完了。
疼痛让洛时的耐心岌岌可危,他开始意识到在里世界救下船员并非是真正制止死亡危机的办法,玩家只会没完没了地救援,直到不慎失手或者OOC达到顶峰当场去世。
花里胡哨,故布疑阵。
那到底要怎样破解科林之死呢?
很快,来到了第三次。
这一次洛时进入里世界,却没有第一时间看到科林。
他现在身处休息区与船员房间的通道处,墙壁上星星点点的血痕昭显所处的世界,然而这一次与之前都不同——明明在进入里世界之前,他始终和科林待在一起,然而进入里世界后,他却和科林分开了。
他现在在哪里?
同时,洛时也敏锐地注意到,里世界的范围扩大了。
最大的可能性,科林在他的房间里。
洛时提步往通道里走去,下一秒却骤然顿住脚步。
没有声音。
但是,有气息的流动。
洛时贴在墙壁上,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几个区域的交汇处,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视线的死角处。他放慢心跳屏住呼吸。
那两个气息走远了。
到目前为止,副本内四分之三的玩家都进入了这个里世界,至于剩下的那名玩家,洛时也说不准对方现在在干什么。
看那两名玩家离去的方向,他们显然是奔着科林的房间去的。
既然如此——
洛时脚步一转,回到了最开始进入里世界的地方。
很快,科林出现在他身边。
【4441/1/19,8:.】
【科林.莱布斯特身亡】
他自然而然接上了说到一半的话题:“关于第四代脑控机甲,其实之前已经有一些成果了,如果我们没离开的话,现在说不定已经用上了……”
走到一半,科林突然停下脚步,他的肚子发出轻微的咕咕声,这令他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来:“突然有点饿了……”
“反正没走远,回餐厅再吃点吧。”
李翩翩不在餐厅里,但除了厨师之外,厨房以及餐厅里还配备了不少自动机器,科林在机器上操作几下,几秒钟之后,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就出现在桌上。
里世界再次出现的一瞬间,洛时心中的警报拉响,没有任何犹豫,他瞬间起身。
“咔——”
椅子因为他过于急促地动作而猛地半摔下去。
但是。
洛时站起来,又慢慢扶正椅子坐了回去。
“……”
科林还保持着抬眼看他的状态,手里拿着勺子。他的嘴角挂着放松的笑容,喉咙上却多出一把带血的叉子。
那柄叉子,原本安静地躺在几米之外的餐具柜里,此刻却无视柜门的阻挡和几米的距离,自后脖颈洞穿了科林的喉咙。
中途没有任何它运动的痕迹,就好像它只是在比秒还要短暂、还要渺小的时间里,换了一个空间。
泛着银光的叉子上,血珠滴答滴答。
死亡通知定格住,没有再度变化。
科林嘴角的笑容,在光线和环境的异化下,带出嘲讽的意味。
就像是有人在恶意询问:你,救得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