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春陰>第12章 心口痣

  我死后追忆往事,每每从中品味出许多与当时完全不同的滋味。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老祖宗虽然将道理都总结好了,但道理却同时又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当前路被掩蔽,如夜雾中行路,能凭借的东西不过意气和直觉而已。

  而直觉总是会出错的。

  深更半夜,街巷中的寻欢客渐稀。倦鸟归巢,远远近近的楼阁也渐渐收拢声息。夜风穿过长街,庄珩手里的灯笼在风里微微摇晃。他的眼神平静、温和、认真。夏初的夜风稍带凉意,他鬓边一缕落拓潦草的碎发被风扬起,在昏昏的灯笼光里飘荡。

  我记得他打量了我很久,但这也可能是我的错觉——心里不耐时,时间总是过得格外慢的。

  终于他看完了,退后一步,我正待要质问,他先开口了。

  他说:“公子为何,长得像我的画?”

  我:“……”

  ——天地可鉴,谁被这么气上一气,都很难再有什么平常心。

  我语塞了一时,气急反笑,逼上一步:“你所绘美人图,心口处皆有一小点痣。痣从何来?”

  我咄咄逼人,他就退一步,手中的灯笼映亮半边人影,身形浸没在蒙蒙夜色里。他眼睛映出远处高楼微凉的灯火,像隔着水面,从水底静静看着我。

  他先用美人图狎戏我,方才又那样戏弄我,便宜都给他占了,现在还一脸无辜委屈,我脸色当然很难看,又问一遍:“痣从何来?”

  他沉默片刻,终于说:“少有青梅,心口有痣。所托非人,剜心而亡。”

  我听得一怔。

  本要兴师问罪,结果竟问出了个难以启齿和情深义重,一时气就短了。但短了也不能显露,一横眉一冷眼,无理取闹,哼哼冷笑:“什么青梅?姓甚名谁?竟与我生得这般相像,连痣也一样?你撒谎。”

  他并不多做解释,过了片刻,像反应过来了,视线微微一垂,落到我胸口,问:“哦,你胸口也有痣?”

  我脑中浮现那些半遮半露的美人图,莫名其妙地往后退了一步,怒斥:“你往哪里看?”

  他便又淡淡抬起眼来,问:“你要我把画中的痣去掉?”

  我说:“正是。”

  他说:“此乃怀缅故人而作,不成。”

  “故人知道你这么怀缅她么?”我奚落,“管你什么故人新人。点掉。”

  他看了我半晌:“公子会后悔的。”

  我说:“你继续画才是会后悔。”

  威胁的话丢下,我气势凛凛地扬长而去。

  我很快就知道了庄珩说的“你会后悔”是什么意思。

  自那夜以后,庄珩所绘所有美人图,心口那点小痣的确都没有了,但旁边的题注里多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一句:“应定国侯世子之请,特将美人心口痣点去。若于色相有损,请唯梁世子是问。”

  一时京中人都在问:梁世子跟这点心口痣有什么过不去的?

  如此美人图的名号在京中响了,美人心口痣的名声响了,我定国侯世子的名声也响了。且拜庄珩所赐,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梁吟心口原来有细细一点美人痣。

  我爹,一个大军阵前指挥若定的将军,将美人图丢到我跟前时,不知是气得还是臊得,脸都涨红了:“你,你跟这、这……你跟他纠缠什么!”事情太荒唐,他气急语塞,竟也不知道该怎么骂我才好。

  ——我真是冤枉。我哪里跟他纠缠了?

  总之,我就这么无缘无故领了一顿罚。

  过了几日,我再次气冲冲地兴师问罪到他跟前。

  他仍是那一身灰绿色的夏衫,仍在灯火阑珊的绦绦柳影里,仍是那样一个简陋狭小的书案,仿佛周遭的繁华烟云皆与他无关,提笔描画,在笙歌不断的街市中不动如山。

  我走到他跟前,沉着脸。

  他抬了抬眼,淡淡问道:“世子这一回又想要什么?”

  我说:“我想打你一顿。人我都带来了。”

  他笑了笑。他袖口挽起,一截劲瘦的手腕悬在半空,笔尖轻移,描出美人袖口一条婉约的弧线,而后才头也不抬道:“世子会后悔的。”

  我怒火中烧又无可奈何,皮笑肉不笑:“我也觉得我会后悔的。”

  他说:“那么在下可以将痣点回去了么?”

  我咬牙切齿不说话。

  他又说:“世子若想避嫌,还有一个法子。”

  我压着火气:“什么法子?”

  他说:“听过傅粉何郎么?”

  他说:“既然美人的心口痣不能去,世子去掉便好了。”

  他说:“魏晋时,男子傅粉也不稀奇。”

  他往我胸口瞟一眼:“在下这里尚有一些蜃灰。或可帮你在胸口抹一些。”

  我:“……”我抹你个头。

  庄珩说那几句话的神态,就跟他此时说“傅桓不行”是一模一样的。他的意思是,“我画中有痣,你身上有痣,既然不能共存,我的画是不能动的,那就劳烦你将身上的痣遮一遮了。”他觉得自己条理清晰,逻辑通顺,十分理所应当。

  大概看我脸色铁青,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世子留着痣也可以。本来此事起因便全在于你。对于世子的心口痣,在下是全无意见的。”

  我说:“庄公子能四肢健全地活到今日,真是老天有眼。”

  他微笑自若:“世子过奖了。”

  梁州城子弟中,论起心胸宽大的,我论不上第一也能论个第二。但那一回,我被气得脸色煞白,真如傅粉何郎一般了。

  若非转日傅桓替他拿了一幅画来赔罪,我与庄珩这梁子就算是结死了。

  想到这里,我愣了愣。

  啊。我一直以为我是与傅桓先结识的,这么一想,我与傅桓这段孽缘,竟原来是庄珩牵的线、搭的桥。我思绪又飞快想到后来的事,想到了后来在傅桓房中见到的另一幅画,那副画没有落款,此时想来,竟与庄珩初时所画的那些美人图极为相似。

  只不过,那副画中不是当年梁州城的美人,与我也不仅仅只是神似而已了。画中远山近水,一片开阔天地。近处的水中有一枚圆石,池中有一男子,依偎着石头休憩,身上仅一件薄衫。匀亭的肌骨,水上水下的春光,还有薄衫襟口露出的一点心口痣。

  画中人的眉眼与我如出一辙。

  我那时以为画是傅桓的,傅桓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将我拉到身边去,手试探性地摸上我腰带,说:“兰徴,我也想看看你。”

  我因着那副画,便以为傅桓当真对我有意。

  如今想来,原来一开始就是误会。

  庄珩举着伞立在细雨中,目光已经从我身上移走,只淡然望着我靠着的这扇木门,静静地等着人来。

  我斜倚门框,双手环胸看着他,忽然问道:“庄珩。你当年,画过我两幅画吧?”

  我神飞往事,话题跳跃,庄珩显然是怔了一下,随后才将视线移过来。

  我问:“除了送到我手里的,后来傅桓手里的那副,是不是也是你画的?”

  庄珩没作声。

  我眯着眼,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庄子虞,你将我当什么?”我尾音在细雨里飘着,“你心里,又是怎么想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