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春陰>第8章 咬到真的了

  庄珩就在这破旧的茅屋里歇了一夜,我认床,离了苦水河心里不很安耽,躺在茅草屋顶听了一夜荷塘雨声。

  半夜里,外边荷塘里突然冒出来一红一绿两团光,漆黑雨夜中十分微弱的两团,柳絮似的被风吹得飘过篱笆墙到院中,然后从窗缝钻到庄珩房里去了。我便在屋顶上扒开茅草往下看。

  那两团光来到庄珩床边,左摇右晃地绕了许久,又交头接耳地嘀咕一阵,最后在床前幻出一红一碧两个手掌大小的人形。两个小人面面相觑一阵,最后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在庄珩脚边一左一右地趴下,然后蜷成了一团。过了一时,屋里除了庄珩平静的呼吸声,又响起了两道小小的呼噜声。

  我看得想笑。这俩小妖精心还挺大,竟真睡着了。

  这种小小光团在蒙孤山中时常可见,是刚刚学会凝神聚气的小妖精。人间的志怪录里管它叫“萤炽”,认为是萤火虫幻化出来的精怪,山中偶尔有行人赶夜路,身边多半会围着几个萤炽,夏夜尤多。凡人不识,只当是萤虫来照,还以为是好事。实际萤炽虽然作不了什么大怪,但围在人旁边也是为了借凡人阳气以精进修为,尽管它们一小口一小口地并吃不了多少。

  我功德袋里攒的功德,一半就是帮夜行人赶萤炽攒下来的——只不过常常弄巧成拙,把凡人吓得魂不附体罢了。

  庄珩应当不会被我吓到。

  我于是飘下屋顶来,在庄珩身边寻了个空盘腿坐了。萤炽团在他脚边,一个碧绿,一个明红,幻出的人形还很模糊,只大概分得清四肢罢了。两团光晕随着庄珩的呼吸一明一暗的,靠在庄珩脚边,睡得十分香甜。我伸出手指,想将两只萤炽弄醒,半道又不太忍心了——我先前寂寞难耐,去找那窝野鸭子过夜,其实与它们有什么不同,妖同此心罢了。

  而且——我扭头看了眼庄珩——这人睡容安稳,不知在做什么梦,嘴角还含着丝笑。我倾身,往他身上挨了挨,顿时也舒服得想叹气。难怪萤炽要来找他,他年轻气盛,阳气很旺,挨着他像挨着一炉火似的,暖洋洋的,实在舒服。

  我坐在庄珩身边,对于要不要将萤炽赶走这件事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做鬼要言行合一,如果我将它们赶走,我自己势必也不能呆在他身边,但我实在……挨着他比挨着野鸭子舒服多了。

  我很多年没有这么舒服了。

  这一斗争,就斗争到了天亮。

  庄珩睁眼醒过来,萤炽也醒了,小妖精见到我也在旁边,吓了一大跳,一路“嘤嘤嘤”地尖叫着扑向窗外。我呢,我也被庄珩吓了一跳。他刚醒的时候神思懵懂,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我脊背贴着墙壁战战兢兢地躲在角落里。

  忽然我想到我是鬼,我不是可以穿墙吗?我心中顿时一松。

  下一刻,我便又衣冠楚楚地迎风伫立在屋外的风雨中了。

  今日始信苍天造物各有因果,做鬼也有做鬼的好处啊。

  *

  第二日,天阴,仍旧下雨。

  天刚擦白时庄珩便起了,粗略洗漱过又钻到厨间埋锅造饭。

  我先在院中的风雨里冷静了一会儿,随后佯作无事地踱回来,闲闲地站在檐下,斜风细雨扑进来,蒙在身上凉飕飕的。我耳朵听着厨灶那边的动静,眼睛越过篱笆墙望向外面涟漪点点的荷塘。忽然一点黑色的影子掠过院子,从外边飞进屋檐里来,顺着抬头一看,梁上筑着个燕子窝。

  燕子屁股撅在外头一翘一翘,边缘又伸出几个脑袋,抻着脖子张着嘴巴。竟有燕巢,我觉得有趣,飘上去看。

  换了个视角,看清楚了,数了数,四个脑袋、四张嘴巴,雏燕毛还没长全,秃头秃脑灰扑扑的,有点丑。

  我坐在横梁上瞧,想起来从前母亲堂前也有个燕子窝,燕子年年都来,母亲心慈,家中打扫整饬从来不去动它。侯府被抄这么久,一切都成前朝旧事了,不知道那燕子窝还在不在,燕子还来不来。

  我探头探脑地又凑近了点看,谁知那母燕子似有感应,一个扭头扑翅,凶狠地向我眼睛啄过来。我吓了一跳,自然要躲,这一躲,就栽下梁子去了——庄珩恰端着碗从梁下经过,我慌不择路,惊叫一声“庄珩”,指望他能捞我一把。

  庄子虞真的停下了,也真的眼疾手快地接了一把——接住了一只一不小心翻出窝来的雏燕。

  我摔在地上。雏燕落在他手里。

  我歪在地上看着他,阴晦的天光笼罩下,衬托出庄珩分外高大挺拔的身影。这个高大的身影手中捧着一只小小的雏燕。

  那雏燕无知无觉的,在他掌心里还张着嘴巴讨东西吃。庄珩好像往地上瞥了我一眼,然后望向手里毛绒绒的褐色雏燕,手指动了动,往小鸟脑袋上抚了抚——我看那样子,同摸我鱼脑袋差不多。

  我不想起来,就十分颓然地在原地躺着。鬼当然是摔不疼的——但我想着患难见真情啊。只是方才刹那间忘了,我早就患过难,也早就见过这人的真情了。

  庄珩不知从哪里搬来梯子,爬到高处十分谨慎地将雏燕放回窝里,然后吃他的早饭去了。

  我依旧躺着。

  大燕子飞走后,那鸟窝里就安静下来,我看了一阵,目光一一扫过蛛网满布的屋顶,最后移向屋檐外阴沉沉的天空。天上青灰色的破棉絮塞了一个多月了,这雨下到什么时候才能停?

  除了可以穿墙逃遁,做鬼还有另一点好处,什么时候累了可以就地躺下,因为没什么指望,也不被谁指望着。

  躺了一阵,我愈感意兴阑珊,动了动念,便缩回鲤鱼身体里去了——拜庄珩所赐,今天心情不佳,不宜唠叨、念旧、走动。

  庄珩整顿好,把我从水里捞出来时,手又很不老实地摸了摸我的肚子和脊背。把我装进坛子里后,又探进手来,抚了抚我额头。

  我被摸得浑身不自在。

  这人什么毛病,怎么什么脑袋都要摸一摸?

  他终于缩回手:“走了。带你回去。”

  于是我蜗在瓷坛子里,瓷坛子装在竹篓子里,竹篓子背在他背上,晃晃悠悠地跟着他走了一阵,我在坛子里看着坛口一小汪水映出天光云影,走了一段路,不知怎么竟然惬意得很。

  我心情好了。然后睡了一觉。

  居然久违地做了个好梦——我从前在苦水河里也三天两头做梦,但梦的结局往往十分凄苦。多数时候梦醒过来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或者梦中实际没有发生什么凄惨的情节,但梦醒时分看着荒无人烟的四野、薄暮冥冥的蒙孤山,无端就十分哀愁起来。

  好梦也是一样的,说不清什么道理,也没梦到什么人什么事,但醒来就是身心舒爽。

  我在坛子里翻了个身,无意间看到坛底若隐若现的一枚钤印:苍崖洞。

  梦中苍松翠柏烟霞缭绕的景象一掠而过,那松柏掩蔽的石崖上有若隐若现的三个字,依稀就是“苍崖洞”。

  我:“……”

  看来那梦并不是毫无道理。或者这就是个会帮人做好梦的“好梦坛”?但敢问除了我这种特殊情况,还有谁会在坛子里睡觉做梦?

  我脱出魂体,从竹篓子里探出头来,正想问话,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庄珩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城镇中了,眼前正是一处集市,虽是下着小雨,但路上人群熙攘——我久不与人接触,且过去百年中每与人接触总要闹得惊魂不定,是以就很犯怵。

  只敢贴在庄珩耳边问:“苍崖洞是什么地方?”

  大概是被我问着了,庄珩的脚步很明显地顿了顿,又很快继续往前走。

  这人长了一张嘴却不用来说话到底什么毛病?

  “庄珩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我说,“兔子急了也咬人。”

  “你肯定听过,傅桓当年不就把我逼得咬人了么。”

  “我咬人很疼的。”

  “……”

  庄珩的脚步彻底停下来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停下来。

  他的耳朵被我咬在了嘴里。

  我咬下去那一口很真、很实,我下嘴前没想到能咬到这么真的,口中尝到血腥味的时候吓了一跳,松开嘴后看到那牙印,不敢置信地又凑上去,伸出舌头舔了舔。

  舔到的也是真的。

  我:“……”

  庄珩:“……”

  有必要解释一下我惊讶的原因:我是鬼,一般来说,接触不到实物,但也有一些例外,比如芦苇丛里的那对野鸭子,比如端午节丢到苦水河里的粽子,比如在河边嬉戏不慎落水的孩童。我曾经尝试总结规律,可惜实例太少,所以失败了。

  所以我本意并不是真的要咬他。

  我看着庄珩耳廓上那个渗着血丝的牙印,有种一言难尽的复杂心情:很不错,现在又多一个例子了。

  庄珩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杵了一会儿,然后朝我这边微微偏过头来。

  我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不是故意要咬你的。”

  他终于对我说了第一句话:“咬不是故意。舔呢?”

  我:“……啥?”

  作者有话说:

  听听你在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