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浮世楼>第十五章 来者归客

  太狗血了。

  这是阮眷极睁开眼睛时脑子里跳出的第一句话。

  熟悉的房顶,熟悉的灯饰,果然躺在自家床上才是最放松的事。翻个身,看到了盘腿坐在床边的某个熟悉的非人。

  毫不犹豫一腿横扫,雷霆翻身将那位重压在床,先撇闷气再讨论其他。

  “一回来就这么大火气。””炎冥笑嘻嘻任他扳倒自己。

  阮眷极以肘臂抵住炎冥喉咽:“你搞什么鬼?”

  炎冥无辜地眨眼,恍然明白:“哦,出了点技术错误。”

  “技术错误?”

  “第一次穿错了地方。”炎冥轻忽的态度就像随意点一杯下午茶,“我以为是《红尘呓语》的时代背景,所以你遇到杨易愧、柳化榕两人,其实是《伽蓝七梦》。不过,我迅速地纠正了这个错误。”  “你所谓的‘纠正’就是用陨石把我砸进地壳表层?”  “准确地说,是需要一次时空裂缝的契机。”  这就是解释?  这就是你的解、释?  阮眷极冷怒之下,脑中闪过一念:“局里的爆炸案……”

  “不关我事。”炎冥飞快撇清,“我只是借用了一下时机。”

  “那我穿越又是怎样?”

  “软软,好孩子,相信我,那不是针对你,绝对不是。”炎冥盯着几欲喷火的眼睛,暗叹交融的奇妙。这孩子一定不知道,他从夫绪内丹得到的第二次生命,让他的眼睛在情绪波动时发出幽幽蓝光,而瞳孔中心却有一点火焰,如落日的海平面,光蓝一色,金玉溅浅,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阮眷极居高临下地怀疑:“既然我穿到四百年前找到万机,为什么现在的我第一次遇到万机时,他对我没有任何记忆?”唐求也是——他在心里补充。

  “因为我消除了你当时存在过的‘所有’。”

  “……”

  “我一直陪着你啊,软软……”炎冥幽幽长叹,“当咒语启动的一瞬间,你存在的痕迹也会一并抹去。”

  “……你消除了他们的记忆?”阮眷极理解了一下。

  “不,我消除了你的‘所有’。”

  “我的所有是什么‘所有’?”

  炎冥叹平了眼睛:“就是说,我把和你有关的一切都打包从那边拎出来了。”

  “你究竟是谁?”

  “说出来吓死你哦。”

  “说!”

  炎冥嘟起嘴,消声三十秒,突然开口:“你知不知道,你回来的时候,万机被砸门的那个家伙打伤了。”

  “唐求?”

  “哦,原来他叫唐求。”

  “如果我没对……没有发动咒语,万机是不是不会受伤?”他想知道万机受伤的必然性有多大。

  “你希望万机受伤还是不受伤?”

  如果万机没有受伤……即是说,他要面对原生态的天兽,没有经历挫折的天兽。或者他根本不会遇到万机,又或者万机根本不会顾念他的死活。若是没有万机,他是否将带着鲜明的记忆过着被遗忘的生活?

  以上假设……对了,万机呢?阮眷极抛开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习惯性摸床边的手机,但手伸到一半便收了回来。如果爆炸案无法避免,手机早就成炸鸡块了。“现在什么时间?”他阴森森地盯住炎冥。

  “5月。”炎冥不打自招,“从你穿越到回来,有一个月的时间差。”

  “也就是说……”

  “如果你想证明自己是复活不是炸尸,先去警局解释一下逃过爆炸的惊险历程。”

  收回阴森森的目光,阮眷极在床上闷坐半天,心平气和地问:“我现在还算人类吗?”

  炎冥瞥他:“你觉得?”

  (二)

  “复活”后的琐事一大堆,要买新手机,要申请原号码挂失补录,还要回分局“招摇”一圈,告诉所有人他阮眷极幸运地逃过一劫,置之死地而后生。

  当然,分局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胆小的文员甚至当场掀翻一桌文件,青脸的、撞门的、扶桌的不胜枚举。最后还是局长出面澄清,他“诈死”是为了一项隐秘的调查任务,这才镇住了所有人的胆。

  局长也不好糊弄。阮眷极费尽唇舌,把蓝莓塑造成了一只忠诚不二、警敏一流、誓死捍主的血性犬,再混合万机的朋友圈、老雕的国际名医朋友之元素,终于将局长说服。但代价是他听局长唠叨了三小时,包括局长鼓起勇气电话通知他父母他殉职的噩耗,以及他父母不接电话从而使局长多日忧心、亲手操办他的“后事”。

  他很庆幸父母在国外过起了半隐居的退休生活,电话联系少,不过电邮倒是很频繁,时常发些他们旅游见到的新奇事物,或一张照片,或一段视频,大秀恩爱。

  他的警车已被重新分配,给他再配辆新警车要等到下周,在耳朵快要自动闭合的时候,局长终于肯放过他。

  走出警局,阳光明媚得刺眼。

  沿着橱窗往家的方向走,他漫不经心掏出新买的手机,调出万机的号码,沉吟半晌,心头一波波忐忑,不想按下去。咚!与迎面一人撞个满怀。

  “对不起。”他退后一步示歉,不料襟口一紧,被那人揪住衣领扯过去。

  “都怪你!”那人冲他大吼。

  他抬眼正视。褐色的短发,纵长的灰眸,戴着一副空眶眼镜,是……“梦泽?”

  “你死哪儿去了?玩失踪不要连累别人啊!”梦泽气急败坏。

  “……”

  “你告诉祸万机,我和他的‘不屋之仇’结定了。”

  “不……乌之筹?”就字面意思,他很难理解。

  “如果不是他,我会到处找房子?”梦泽的眼睛几欲喷火。

  他更不明白了,“为什么找房子?”

  “开诊所!”吼完,梦泽放开他的衣领,拍了拍,“赶时间,今天没空理你。”言毕,匆匆远走。

  虽然不明白“不乌之筹”是什么意思,但被梦泽一打岔,刚才的忐忑不安消失于无形,将手机塞进口袋,他拦下出租车,报出公墓地址。

  司机一路无语,抵达公墓正门后却不再前行,转头对他说:“先生啊,我的车只到这里,里面不去了。”

  他探头看了看,“能绕到后门去吗?”

  司机为难地搔搔头,“好吧,看先生你这么孝顺。”发动汽车后,司机问了句:“先生是来扫墓的吧?”

  “找个朋友。”

  “先生朋友的年纪也不大吧?”

  “很年轻。”外貌看上去而已。

  司机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眼,满目同情。

  出租车很快绕到后门,下车后,走了两步,阮眷极突然明白司机后视镜眼神所表达的深意。那分明是“你朋友真是英年早逝,先生请节哀”的意思。一时间,啼笑皆非。

  沿着略显荒芜的水泥道向前走,他怀念起有警车的日子。公墓外围有一圈车道,但后门与浮世楼之间隔了一块小树林,加上浮世楼的“浮尸传闻”,人们几乎都是绕道而行。久而久之,后面的车道越显阴冷了。

  以前开车来去,从未仔细观赏道路两旁,今天才发现,路侧除了狗尾巴草,零星的小花缀点其间,白色蓝色黄色,五瓣八瓣多瓣,高低不齐,参差有致。掏出手机随手拍下一张,俨然就是一张意境派。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牵引力,他蓦然抬头,远远道路上,一颗黑点跳跃着向他冲来。

  独色的毛色,肉团团的小身躯……“蓝莓!”他蹲下身,张开双臂。

  蓝莓临空跃起,小小的身躯在半空蓦然膨胀,毛皮水滑的银色巨兽如陨石般撞进他怀里。

  很好!阮眷极盯着湛蓝的天空,体会失而复得的肉垫感。

  “呼哧!呼哧!呼哧!”蓝莓舔他的脸。

  “起来!”他拍拍蓝莓的背脊,指尖充分感受到水兽的绒滑。

  “呼哧!呼哧!呼哧!”蓝莓又舔了十几下,蹦跳着跃开,等他从地上爬起来,拍完背后的灰尘,又摇着尾巴缠上去,在他腿边打了十几个转。大概是兴奋得溢于言表,巨大的水兽挺胸收腹,对着太阳昂头大叫,“呜——”

  你这是狼嚎吧?

  “小祖宗啊,你又叫什么?”穿着格子睡衣的中年大叔推开墓碑走出来,“天还没黑啊,阮警督虽然失踪了,但肯定没死,不然我们都会知道……啊——”抱怨变成了尖叫,“阮……阮警督!”

  阮眷极抬手讪笑:“嗨!”

  如果以前的非人能见度是5级,现在就是10级。当意识到这一点时,有那么一秒,他感到自己的心被狠狠插了一刀。

  中年大叔手舞足蹈地缩回墓碑,五秒之后,整个公墓沸腾了。

  阮眷极默默往浮世楼方向走。

  蓝莓恢复了小犬身形,兴奋的在他腿边跑前跑后。

  很有亲切感,很有治愈效果,只不过想到自己的体质和蓝莓一样受夫诸内丹影响,有了不可斩折的联系,他觉得自己心被狠狠插上了第二刀。

  男人与狗,是不可逆的宿命吗?

  唉……

  叹气声中,斜落的太阳将一人一狗的身影拉成纵长,摇摇、摆摆、慢慢、吞吞,向浮世楼移动。

  (三)

  站在浮世楼门外,如果说有什么事过境迁乱七八糟不可言喻的心情,都被里面的争吵声荡飞。

  门虚掩着,阮眷极轻轻推开。

  蓝莓乖乖站在他身边。

  “我现在只是让你帮个小忙,跺跺脚就能办到,这都不可以?”长发在脑后随意扎成一把的俊容男子正冲浮世楼主大吼。敢公然冲浮世楼楼主咆哮的人,用一只手指头就能数全。眼前这位不是别人,是唐求。

  “不可以。”祸万机挥挥手,赶纹子似的。

  “为什么?”

  祸万机呶嘴:“爷爷为什么要帮你?”

  “我找来九点胭脂梨治好了你的伤!”

  “本来就是你打伤的。”

  “……我不是特意给你送来九点胭脂梨吗!”

  “你是无意挖到没用才拿给我。”

  “……至少它让你全愈了!”唐求忍不住吼声。

  “的确。”祸万机点点头。

  打蛇随棍上,唐求赶紧道:“作为回报,你帮我一个小忙。”

  祸万机微微垂眸,懒散地抬了抬眼,非常之不屑:“做好事是不需要回报的。”

  唐求眼角一抽:“我从来不做好事。”

  “那我更不能帮你。”

  唐求被他咽得生生憋了一口气,怒目狰狞,眼看就要爆发,不料临界之际表情一转,“额外奉送,我帮你对付炎冥。”

  “他的账,爷爷自己会算。”祸万机一口回绝。

  唐求惋惜地摇头:“你不是他的对手。”

  “老子一爪喵翻你。”

  “……好吧。”唐求垮下肩,“怎样你才肯帮我这个忙?”

  祸万机扭头看向大门,无声无言注视突然出现的人,苍绿双眸无波无浪,静谧得让人心底生寒。唐求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表情一喜:“阮阮,回来啦!”

  阮眷极不知道是不是该若无其事地回应:嗯,刚回来……若无其事个屁啦,又不是外出旅行。

  祸万机盯了他半晌,双眉一拢,挑剔地轻斥:“你怎么变得和蓝莓一样?”

  第三刀,狠狠插进阮眷极已受创伤的心。

  我穿越了,我质变了,我死后余生,我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跑来找你,可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和蓝莓一样?

  没心没肺。

  这、是、谁、害、的?

  一瞬间,某个念头犹如被勘探的深海石油,从三个刀洞里井喷而出——

  让万机受伤吧!

  让万机受伤吧!

  让万机受伤吧!

  以上,无限循环——请原谅他饱受蹂躏的内心滋生的一丝邪恶。

  只是,在他无限循环的诅咒下,唐求和万机的争吵并未受到影响。

  因为炎冥抹除了他穿越后存在的“所有”,所以在唐求和万机的记忆里,他是现在而非过去。这让他联想到一个不太美妙的问题:炎冥是不是比唐求和万机加起来都厉害?如果是真的,那唐求说帮万机对付炎冥的提议也不错。

  “你脖子抽筋?”祸万机从争吵中荡出一句。

  “如果唐先生能帮你对付炎冥……”他又思忖了一下,肯定道:“其实也不错。”

  “就是就是!”不等祸万机呛声,唐求冲到他身边,勾肩搭背地笑:“还是阮阮有远见。炎冥让你受了不少苦吧?是吧是吧?”

  害他被炸弹炸,被陨石压,受无妄之灾,还必须说出狗血到让人无语的三字咒语……是的,炎冥让他受了不少苦。

  以沉默肯定了唐求的话,他也被唐求推到沙发前坐下。万机站在他右手侧,他抬头觑了一眼,却发现楼主大人的眼中闪烁着悲伤怜悯的神圣光芒。他莫名其妙地摸摸脸,对万机的眼神不敢做任何猜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祸万机无限唏嘘:“我去找些其他脑子给你补补?”

  “……”

  “说说。”唐求贴过来,“炎冥把你带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暗无天日?”

  三刀之后,阮眷极的心彻底平静了。

  或许他曾经希翼久别重逢之后万机会有一些不太一样的举止,诸如人类常见的紧张、惊喜、叠叠不休。但他忘了,眼前这位是祸万机,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天兽祸斗,狂傲不羁,冷酷无情,偶尔平易近人,但他老人家的绝对权威不容挑衅。

  他所以为的“万机应该怎样”其实并未怎样。而正是这个并未怎样的万机,才是他认识的真正的浮世楼楼主,祸万机!

  打通任督二脉之后,阮眷极神清了,气爽了,跑到冰箱拉开门,取出一盒巧克力冰激凌。看看日期,还是最近十天的。

  喜滋滋端着冰激凌坐回沙发,他先问楼主当家:“你的内伤全好了?”

  古老生物横了他一眼。

  他再问唐求:“你要万机帮什么忙?”

  唐求正色道:“深渊取物。”

  “难度极别多大?”

  “对万机来说,就是饱餐一顿。”

  “多饱?”饱也是有极别的。

  唐求凌乱了,“要看他的消化系统有……多强。”

  “哦。”阮眷极塞了一口冰激凌。

  唐求眼巴巴盯着他。原想着阮眷极既然倾向于他,可能会帮他说服万机,等了半天,却只看到阮眷极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冰激凌。眼见一盒见底,阮眷极却没有开口的意思,唐求更凌乱了,“阮阮,如果万机帮我,我就教你一招‘临危不惧保命符’。别人可是求都求不来哦。”

  阮眷极用勺子刮刮盒底,并未对唐求抑扬顿挫的引诱表现出兴趣。

  祸万机却斜眸荡来。

  唐求趁热打铁:“除了我徒儿,你是第二个得我真传的人。”

  “什么东西?”阮眷极舔舔嘴角。

  “临危不惧保命符。”

  “拿出来看看。”

  唐求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长,“做生意要讲信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被万机坑过一回,难道还被小警督坑第二回?

  “成交。”斩钉截铁的是祸万机。

  阮眷极奇了:“那个符真有那么好?”在他的概念里,符就是道士捉妖降魔用的黄纸片儿,每次一洒都是一大把,还要喷口水,不值钱。

  “好东西到你身上也变成破烂。”祸万机斜了他一眼,转对唐求道:“什么时候去?”

  “明天下午两点,我来接你。”唐求匆匆站起,似乎有急事要走。

  祸万机未加阻止,倒是蓝莓欢快地将唐求送出门。

  阮眷极默默地刮着雪糕盒。沉默中,他感到无声的热力迅速扑向耳畔,胸口按上一只手。“怎么?”他垂眼瞅了瞅古老生物的爪子。

  “你就是个奇皅!”古老生物眉头鼻子嘴巴皱成一朵花。

  我当你在赞美……阮眷极习惯性地安慰自己。

  “同样的内丹,蓝莓是纯粹的亲水体质,到你就成了不伦不类。”古老生物的手掌在他胸口重重一压,“爷爷尊贵无比的一口血被你放在这个位置,不能伸不能缩,不入筋络不入骨髓,简直浪费!”

  被生化变异的是我啊,你还敢说?默默抱怨的阮警督想瞪眼,却在对上咫尺间距的苍绿双眸后变成了撇嘴,“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那深邃苍茫的绿色晶体里闪动的火焰,是关心吧……

  “你说你,”古老生物改戳他的头,“跟在爷爷身边这么久,到底有学到一点没有啊?”

  “有学到……”小小声。

  “学到什么?”大大声。

  “对非人的辨别……”

  “爷爷一爪喵翻你!”

  “……”

  “炎冥呢?”古老生物问题斗转。

  阮眷极摇头:“不知道。”

  “他有在你身上贴乱七八糟的记号吗?”古老生物咄咄逼人。

  “没有。”

  古老生物哼了哼,“爷爷把召唤兽借你用。你明天和我一起去。”

  是说……蓝莓可以给他当警犬的意思?阮眷极兴奋了,但很快熄火:“你和唐先生办事,我去有什么用?”

  古老生物的双眼里直接就是一个“笨”字:“你不去,怎么拿到他的临危不惧保命符?”

  “以后再拿。”

  “唐混蛋不守信用怎么办?”这次古老生物的双眼里甩出一个“蛋”字。

  不守信用的是你……阮警督腹诽。

  (四)

  万机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其实有被炎冥惹到吧,他要回家的时候,万机不让。

  想到自己的警车还没领到,阮眷极也没拒绝。第二天,万机把他“送”到分局大门外,毫不留恋地转身逛漫画店。有那么三秒,他以为自己是廉价的城市日报。

  万机让蓝莓跟着他,小犬当真一秒不离,就连他去洗手间小犬都要硬挤出一道门缝……不知道的还以为小犬在偷窥。

  自从他“殉职”后,局里的重案都由其他警督分担,目前也没什么案子急需他跟进。下午3点,蓝莓咬着他的裤子往外拖。被扯出分局后,只见两名长发美男一靠一站,在街角好整以暇等着他。

  “阮阮!”唐求冲他招手。等他走到后,唐求盯了小犬一眼,笑着转身,“我带路,你们跟着我。”说完,迈开步子。

  祸万机踩步跟上。

  他愣了一下,双脚无意识地迈起步子,不过情绪上有点擅离职守的羞愧。

  对爆炸之后发生的穿越,万机只字未问,对炎冥,万机也就问了一句。这种冷淡漠视的态度的确令人受伤,但他不觉得。能见到原生态的天兽,对他而言是一件珍贵且值得珍藏的事,让他对万机的了解又多了一个角度,他可没打算拿出来与人分享。

  真要计算起来,炎冥对万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但万机是谁?青绮的霸王,非人的天敌,谁敢在他的地盘放肆……照此理解,炎冥让他穿越其实就是动了万机的所有物?

  他不是万机的所有物,只是抱一下天兽大腿、沾一点天兽光环的捷径忠实者……过于分神,以至于前方两位停下来都不知道,就这么一头撞上去。

  “到了?”他摸摸鼻子,皮肤从空气的密度中感到阵阵热力。小犬贴在他腿边,耷拉耳朵吐舌头,无精打采。

  环顾四周,他小小惊怵了一下。

  好像也才走了几十分钟,步速不快,应该不会走出市区,但他们现在所处的地理面貌却是山间融洞。前方几十米是悬崖的弧度,向前再走几步,可见崖下火红的岩浆,奔流成河,炙气扑面,将洞壁照成一片夕阳西下。

  “就在下面?”祸万机双足抵着崖际线,满不在乎地盯着熔岩。

  “湖底有三个晶箱,取中间的那一个,别弄错。”唐求俊容严肃,拧起的眉心显示出他的担忧。

  祸万机按按拳头,“最多爷爷把三个一起捞上来。”

  “……我只要中间的那个。”

  魔美的天兽斜他一眼,嘴角撇了撇,一跃而下。

  阮眷极惊得上前一步。

  “没事。”唐求拦住他,展开掌心,一缕金色光点闪烁而出,转眼在前方筑起一道银白的冰墙。

  一种从未听过的嘶吼自崖下传来。

  未几,由岩浆凝成的龙形生物跃上壁顶,盘旋游走,狰狞兽头蓦然冲来。

  阮眷极退了一步。兽头足有两层楼高,兽眼漆黑如狱,恐怖异常。若不是冰墙阻止,他就被吃了。而且,不止一条。

  “它们是噬浆涎龙,别被它们的涎浆喷到就好。”唐求双手背在身后,不动如山,“这片地底岩湖下有一块幽冥炼炉石,因为它的热力,整片岩湖才会长动不熄。人与非人跳下去都会死。”言毕回身,见阮眷极张口欲问,轻笑补充:“但万机不会。”

  一条噬浆涎龙破开岩湖长啸而起,头上坐着黑发飘飘的古老生物。双眸晶亮的古老生物在涎龙头上狠狠一敲:“下去。”涎龙缩头颤了颤,乖乖冲下去。

  事实胜于雄辩。

  阮眷极抹去额角一层薄汗。

  “先给你。”唐求以指为笔在空中写了一个字,金光浮动,他曲指一弹,金字射入阮眷极额心。

  “什么?”他按住眉心。

  “答应给你的东西。”

  “临危不惧保全符?”

  唐求笑了笑,视线投向岩湖。紧握的双拳与他此时的笑容形成鲜明的情绪对比。

  “箱子里……”阮眷极受不了炙热,打破沉默,“是什么?”

  唐求闻声侧目,垂眸一笑:“于我,天地上下无一可替。”

  你直接说很重要,我能理解……阮眷极默语。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大约数十分钟后,岩湖起波,涎龙跃空,龙头上站着神清气爽的古老生物,单臂上举,掌心托着一只足有两米长的矩形红色晶体,貌似……棺材?

  唐求卸去冰墙。

  祸万机托着晶箱跳上崖石。

  唐求接过晶箱,见箱面正中心有一只掌印,不由松了口气。道谢后,他托起晶箱匆匆离去,很笃定他们自己能找到回家的路。

  古老生物夹起阮警督,闪身出洞。

  离地的一瞬间,阮眷极把小犬抓进怀里。比起自己被夹报纸,他更关心万机的体温:“好冰凉?”

  古老生物容光焕发,全身清新得仿佛沐浴之后。

  也许岩湖对万机来说就是一个大浴池。吊在古老生物的臂弯里脑补了一会儿,他问:“舒服吗?”

  “爽。”古老生物的回答印证了他的猜测。

  (五)

  从岩湖回到青绮市,时间不过五点。一来一去,只是个下午茶的时间。

  有蓝莓相伴,炎冥也不出现了。一周过去,阮眷极的职业生活恢复常态,其间父母打来国际长途,据说在一片深山老林里和一位隐世高人学禽踪术……也好,没对他们造成无谓的惊扰。

  又过了一周,阮眷极正在观察室分析一组凶案照片,突然狂风大起,摆放整齐的照片吹得像雪花。他没好气瞪了一眼前爪搭在桌沿上的獬豸——自从体质变异后,他就能看到蹲在分局大门边的这只非人,体型等比拉布拉多,全身黑毛,头上长一只犄角,眼睛又亮又大——对着照片吹气的就是它。

  当然,前爪搭在桌边,下巴搁在桌面,身兼同伙有样学样的还有变异小犬一只。

  “你不蹲大门跑进来干嘛?”獬豸是传说中公正不阿、知善辩恶的神兽,阮眷极倒是不太害怕……真是抱歉了,对着一只类似拉布拉多的小型黑犬,他的腿软不起来。

  “哈——呜——”獬豸偏了偏头,大嘴一张,将桌上仅剩的一张照片吹开。

  蓝莓一跃而起,叼住照片扑到他腿边。

  “阮警督!”黑裙及膝的长发女子冲进来。两名警员跟在后面,来不及阻止。

  “梅德尔?”阮眷极一边拾照片一边对警员示意:来人他认识。警员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瞥,退出观察室,还体贴地为他们锁好门。

  梅德尔对獬豸的出现略显胆怯,她缩到阮眷极身后,急道:“主人和炎冥对上了!”

  阮眷极蹲在地上,表情呆滞。

  “事况紧急,我简单说明。”梅德尔勾着他的手臂一把拉起,“主人摆下‘任你逍遥走不脱’阵,找来非常厉害的法宝,要和炎冥算一个彻彻底底的账。”

  他向后缩了缩:“……关我什么事?”两位尊贵无比的天兽摆阵乱斗,他去当炮灰啊?

  “你要劝劝主人,算账不用那么狠。”

  “怎么……狠?”

  “看到你就知道了。”梅德尔扯着他往外跑,顺手将他捏在手里的照片塞进经过的某位警员手中。

  蓝莓欢快地跑在两人后面。

  趔趔趄趄被扯出办公楼,阮眷极停步叹气:“他们在哪里?”

  “浮世楼。”

  “我去开车。”

  “……是哦,阮警督太重了,抱着你跑我也满吃力的。”梅德尔恍然大悟,“还是开车比较快。”

  头顶浮现梅德尔扛起他一路狂飙的线条画,阮眷极立即撕碎。

  二十分钟后,浮世楼——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究竟是怎样的境界?站在浮世楼第三层,阮眷极有种“我是不是摸到一点边”的感觉。

  才第三层,第三层啊,放眼望去不见尽头。万机你开了几个次元?

  “臭小子,你别太过分。”炎冥脸有怒意。

  “爷爷再过分也比不上你过分。”祸万机一脸不屑。

  “没大没小。”炎冥怒斥,硕大的火拳隔空击向祸万机的头。

  同等大小的巴掌拍开拳头,祸万机奉上一句:“大小怎么写?”

  炎冥忍了忍,压抑道:“就算你要找我,拆了梦泽的房子又算什么?”

  “不拆你会出来吗?”

  炎冥怒目:“我把阮阮毫发无伤地带回来了。”

  “毫发无伤个屁!”祸万机语如乱石,狂砸一通,“他现在不伦不类,不三不四,简直就是一个惨不忍睹。”

  喂,我就在你后面——阮眷极怒目——不用一直提醒我从人变成非人好不好?

  “你到底想怎样?”这大概是炎冥最大的让步。

  祸万机双目一抬:“燕过拔毛。”

  炎冥一口血差点喷出来。不过,他充分表现出打落门牙和血吞的品质,怒及反笑:“你真的需要一点教训。”

  “怕你?”祸万机按拳头。

  “今天我就尽一下天责。”炎冥右臂一抬一放,一架加特林式的火箭炮出现在肩手之上,炮筒乌黑似金,十弹蓄发,气势夺人。

  简单说,比万机用火焰拟出的武器厉害——看上去。

  祸万机沉默地盯着十轮火箭炮,半晌,从头发里抽出一根狼牙棒——无比巨大的狼牙棒。

  阮眷极脚下一趔。你最近又看了什么漫画……

  导弹接二连三发射过来,都被狼牙棒打翻回去。导弹和狼牙棒之间的体积差,用一种诙谐的比喻就是:用棒球棍打乒乓球。

  炎冥把导弹当机关枪,密密麻麻射来一窝蜂。

  祸万机把狼牙棒当螺旋桨,舞得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墙。

  爆炸声在两人之间响起,振聋发聩。间或还有礼花出现,花形栩栩,姹紫嫣红,仿若烟花灿烂。

  火星如陨石飞落,为免波及,梅德尔拉着阮眷极退避三舍,以兹安全。等到雷火平定,可见浮世楼楼主手执狼牙,似笑非笑,炎冥发尾微卷,双唇紧抿。

  孰胜孰负,一目了然。

  炎冥双掌向下一压,转瞬拔起。一堵火墙筑天而起,倾刻间向祸万机倒来。

  祸万机将狼牙棒向上一支,撑住。双手空闲后,他抖动五指仿佛空弹钢琴,嘴中作法般念着“麻里麻咪吽”。无数火蚁从地面涌出,如潮水涌向火墙。当蚁群攀上火墙,噼哩叭啦的爆豆声响起,仿若油锅煎炸。没多久,墙体底部爆出一团团火花,龟裂塌缩,轰然溃倒。

  墙爆?

  千里之堤,终将溃于蚁巢……谁都不曾想到,祸万机在墙体塌下的一瞬间,身影一闪,出现在炎冥身后,手中是银光利刃爆碎牙。

  一刀,劈向炎冥。

  炎冥闪身移位,正要嘲笑,脸色突然一变。

  他的中指,少了一截指甲壳。

  盯着落地的指甲壳,炎冥周身气息渐渐变沉,蓦然大吼:“混帐,老子是你爹!”隔空一巴掌呼向祸万机,气势汹涌,锐不可挡。

  祸万机这次却没躲过,头发被扇得飘了起来。但他对炎冥的爆料置若罔闻,并不惊讶。高贵的浮世楼楼主摸摸头发,回以大吼:“你爹又怎样?”

  “你当真以为老子来人界是逗你玩玩寻开心啊?”炎冥气不打一处出,“你再不受点教训,以后……”话到这里突然停住。

  祸万机眯起眼,环臂抱胸,头一抬:“我就知道你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狗屁秘密。还不是为了你。”炎冥用指腹磨蹭断掉的指甲,心痛肉痛全堆在脸上。  你哪一点是为了万机?阮眷极默诽。

  “你哪一点是为了爷爷?”祸万机也不买账。

  炎冥郁闷地瞪他一眼:“这要从你烧了美尔波墨的裙子开始说起。”

  祸万机:“……”

  阮眷极:“……”

  梅德尔:“……”

  (六)

  真相大揭秘,炎冥是万机的父亲?

  也就是说,炎冥就是那只因为无聊跑到人界调戏人类少女,骗身骗心吃干抹净后拍拍屁股走掉的负心祸斗?还是一个不负责任抛妻弃子的三级混蛋。

  消失的混蛋突然出现,必有事端。炎冥的出现暗示了什么?

  起因,要从美尔波墨的裙子说起。

  悲剧缪斯美尔波墨受人类召唤出现,却不料被万机的天火烧了裙子,何其大辱。美尔波墨狼狈逃回神殿,心中委屈,泣泪不止。缪斯姐妹得知后,愤恨难平,一齐跑到奥林匹斯山告状。鉴于东西神系的友好条约,奥林匹斯神系派出代表出访东神系,一状告到当今最高神位者——天帝——的案桌上。

  天帝问明原因,安抚使者,随后找太白查万机身份,得知他是祸斗之子,竟然扶掌大笑。不过烧了一条裙子,赔了就是,原本也不必太计较,只是人家告状告上门来,多多少少要给点面子,天帝便命炎冥下人界“教训”儿子。

  天帝对祸斗的公然包庇,众神尽知。

  炎冥来到人界,抓头苦想,不觉得直接惩罚能教训到自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他类比了自己)。于是,他想到借力,也就是通过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来得到教训,让万机尝尝失去、后悔、担惊受怕是什么滋味。事件就是——让万机失去阮眷极。

  当然,前提是阮眷极在万机心中的份量有足金重。

  事实上,的确。

  带走阮眷极后,万机没将青绮市搅得天翻地覆,却闯到幽冥去找魂,把幽冥彻底闹了一通。当梦泽隐隐约约暗示了炎冥的身份后,万机不但没平静,反而将一肚子火燎到梦泽身上,不但拆了医务所,还把梦泽的胳臂烤了半只……子有父威,炎冥对此颇为欣喜……于是跑来教训儿子,但被儿子削去半片指甲壳,做父亲的总有些失颜面。

  “我被炸弹炸、被陨石砸、被迫说狗血咒语,就是为了你要教训儿子?”阮眷极只差没说:你有够无聊!

  炎冥冲他笑了笑:“阮阮,上次的问题想到答案了吗?”眼角微微一勾,抛向古老生物。

  问题?阮眷极微微闪神,不防背后被人用力一推,向前扑倒,扑进一具结实温暖的胸膛。再转眼,炎冥失去踪影,古老生物咬牙切齿。

  “我儿,你的结界还是有破绽啊。”炎冥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祸万机夹着阮眷极一跃而出,落在浮世楼厅堂的沙发边,恨恨道:“算你跑得快。”

  “下次再教训他。”阮眷极无法制止自己心态的扭曲。

  古老生物凝眉:“没下次。”

  “为什么?”

  “他滚回天界了。”

  还真是一位不负责任的父亲……阮眷极不知该说什么。歇了片刻,他见古老生物忙进忙出,将书架上的漫画统统搬到楼外堆成书山,不解:“你干什么?”

  古老生物直接将书架扔在书堆上,曲指响弹。书山瞬间燃起,火焰冲天。双拳紧握,古老生物深吸一口气,仰首轻啸:“喝——啊啊啊啊——”

  隐隐无形的风卷起火焰,长如顶天巨树,盘旋向上,插入云层,遥不见顶。

  高空有雷声闷响,留连不去。

  “万机干嘛?”阮眷极只得问梅德尔。

  梅德尔摇头。

  长啸大约持续了五分钟,古老生物双拳一松,焰树渐细渐短,随风而逝。转身,苍灰色的眸灼灼其华:“爷爷要焚书明志!”

  焚书明志……

  好冷……

  (七)

  被梅德尔拉去劝架,最后仍然逃不了炮灰的命运。

  阮眷极并不觉得自己在万机和炎冥的“私斗”中起了什么作用,不过炎冥“回天”后他的生活日渐恢复正常。青绮市突发的凶杀案,无聊非人的闲插一脚,他抖搂精神与邪恶战斗,偶尔路见不平一把……当熟悉的元素充斥了时间,他几乎喜极而泣。

  这就是阮警督所谓的“正常”?梅德尔听到他的自言自语后百思不解。以前阮警督希望的正常是:死者是人类,凶手是人类,没有非人因素,他看不到躲在角落里的非人,他听不到背后非人的窃窃私语……诸如种种、种种、种种。可现在?阮警督对非人的存在似乎习以为常了……也对,阮警督已经是非人了。

  想通了的梅德尔点点头,蹑手蹑脚为深夜研读案情的阮警督送上咖啡(速溶的)。

  “谢谢。”阮眷极接过咖啡,“万机呢?”

  梅德尔歪头一笑:“去老雕那里了。”

  阮眷极点点头,翻过两页案卷,蓦道:“炎冥居然是万机的父亲。”停了停,抬眼瞅梅德尔,“那天他们私斗,你完全不用找我来劝。”

  梅德尔握着手扭捏片刻,下定决心地抬头:“主人找炎冥算账,都是为你阮警督你。”

  “关我什么事?”阮眷极放下案卷,“要算账也是我找炎冥算吧。”

  “主人才没将炎冥放在眼里。”梅德尔嘟起嘴,“如果不是炎冥伤害了阮警督,害阮警督受苦,主人根本不会理。阮警督你不能忘了啦,你是主人的权属物,在青绮市甚至整个人界,谁敢欺负你!他们要敢,主人一口就灭了他们整条生物链。”

  阮眷极怔了怔,没说什么。

  脑海中,突然闪过衣饰华丽的原生态天兽。

  我爱你……

  见鬼,他到底在想什么?拍拍脸,灌下一大口咖啡,阮眷极将注意力调回案卷。

  第二天回到分局,见一群警员在角落里喁喁私语,他过去打听,才知道验尸官一周前叫嚷着新请的助理今天来报到。

  原来有新同事到……他笑了笑,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可等到验尸官领着他的新助理洋洋得意地巡场介绍时,他在座位上足足愣了一分钟。

  新助理居然是梦泽?

  验尸官,你眼睛是长分岔了吗?

  他知道万机烧了梦泽的诊所,又把梦泽新找的房子一锅端了,这才引出与梦泽叙旧的炎冥。简单说,梦泽既然能与炎冥叙旧,就表示他的年纪至少在万机之上。这个心黑的非人医生跑到人类警局有何贵干?

  “眷极。”验尸官一路带风地走来,面含春色,就差没在背后插桃花,“这是我的新助理,叫……”

  “梦泽,做梦的梦,沼泽的泽。”戴着粉金色细框眼镜的诊所医生弯着嘴角伸出手,对身边的验尸官说:“我认识阮警督,哦,应该说,我认识阮警督的表、弟。”

  验尸官发出长长的“哦”音,自然而然瞪了阮眷极一眼,将梦泽带开。

  我究竟什么时候得罪过验尸官?阮眷极盯着天花板,得不到答案。

  午餐的时候,他找了个角落喂蓝莓,对面响起餐椅拖动的声音。他偏头看了一眼,梦泽托着餐盘不请自来,占居了他桌边的空位。

  公共场所,他也不便说什么,但梦泽一边转叉子一边似有似无地打量他,被盯的人忍不住了:“看什么?”

  “你长得帅。”

  “……”咽了五秒,他斟酌了一下,又问:“你的诊所……”

  “关了。”

  “万机也不是故意……”

  “他刻意的。”叉子在梦泽指间越转越快。

  “……那你现在住哪里?”

  “暂时住在老雕那边。”

  “哦……”找不到话题,阮眷极只得塞了口饭。不过被人目不转睛盯着,他怕自己消化不良。无奈,他只得再度开口:“找我有事?”

  梦泽扯动嘴角,笑得一脸假仙:“我只是好心奉劝你一句。”

  “请说。”阮眷极毕恭毕敬,洗耳恭听。等了半天,没等到梦泽的奉劝,却听他问——

  “你知道炎冥是谁?”

  “万机的父亲。”他老老实实回答。

  “那你知道炎冥的父亲是谁?”不等他摇头,梦泽垂眸幽思,神情朦胧遥远,仿佛眼前出现一幅千年古卷。他静静道:“祸斗是天界的战伐兽,主战,主杀戮,主征伐。除了亲近烛龙,祸斗对所有东西都是敌视态度,不会有意识主动保护什么。可是……”突然就笑了起来,“天帝却非常偏爱祸斗,明知他们高傲又桀骜不驯,却不忍心囿养,终究放任他们自由自在。炎炎傲日,冥冥无迹……就连他的名字也是天帝赐的。”

  阮眷极安安静静听八卦。

  “上天入地,他只亲近烛龙,天帝知道了都大跌眼镜。”梦泽放软身体向后靠,“想不到,烛龙也溺爱他,他被宠得嚣张到见谁都是一副冷傲姿态,偏偏,他却没有争强好胜的野心。呵,可以说他有野性,却无野心。我记得第一次和他见面,在天帝的后花园里。当时,天帝封他‘天兽斗皇’,众神对他都避让三步。”

  原来万机的父亲这么猛……阮眷极暗暗感叹,基因在非人界里也是存在的。

  “还有一件事。”梦泽餐盘下抽出一本书,“炎冥让我交给万机,你见他比较方便。”

  阮眷极接过一看,写真集?

  翻开,是女子的千姿百态,有仕女,有宫装,有旗袍,有英式宫廷,有沙滩长裙,还有律师装、时尚装,但面貌却是同一人。

  她是……

  “万机的母亲。”

  阮眷极赶快多看几眼。是美女啊……

  梦泽站起来,撑着桌面凑近他的耳朵,低声道:“虽然祸斗只亲近烛龙,但对于他们看重的东西,一律不得离开自己的视线。他不会靠你太近,也不会让你离他太远。”

  “嗯?”

  “强制,霸道,独断,专制,这就是祸斗之爱。阮警督,你……好好保重。”留下一段暧昧不明的笑,梦泽踱步离开,步履轻快,似乎抛开了麻烦的大包袱。

  你还是没说炎冥的父亲是谁啊……阮眷极有一种八卦未满的违和感。

  (八)

  魔美的俊容微微紧绷,古老生物以严肃认真的表情翻看阮眷极带来的写真集,一页一页。此时的古老生物卸去了张狂傲慢,仿佛在阅读一本事关前程的书。

  阮眷极曲腿坐在沙发边,支额打量。他以为万机不屑于这种东西——即使是炎冥留下的。可从万机的反应看,他似乎很重视。

  啪!硬皮封面被用力拍合。

  古老生物猛力抬头,魔容狰狞:“原来老妈的魂魄被那家伙窝藏了!”

  咦?阮眷极扬眉。听到老妈这个词从万机嘴里吐出来,他突然就有一种全身筋胳不畅的感觉。

  “这位……”他指指万机手中的写真集。

  “爷爷的生母。”古老生物一巴掌拍向沙发,阮眷极迅速远离。

  火势汹涌,沙发转眼成灰。

  “难怪爷爷在幽冥找不到。”古老生物破口大骂,“都是那个老混蛋搞鬼。”

  耳朵自动淘汰对父辈不敬的词,阮眷极旁敲侧击之下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当年万机母亲过世,万机尚无能力入幽冥,等他三百岁后闯入幽冥索要母亲魂魄,却被告知“不知去向”。但究竟如何的不知去向,幽冥却拿不出明确的解释,火爆的天兽自然不肯罢休。被推出来当炮灰的小官员战战兢兢,唯唯诺诺,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横着脖子说了句“失踪了”,双眼一闭,等着被天兽一口干掉。心烦意乱的天兽一巴掌拍飞幽冥小官员,拆了幽冥大殿也没问出所以然,只得恨恨而回。

  想不到炎冥居然有母亲的写真集,还是现代艺术型,可见母亲的魂魄肯定是被老混蛋带走了,现在一定还在老混蛋那里,所以才会“不知去向”。

  “你父亲将母亲的魂魄带走,也算对她有情吧。”阮眷极只能如此宽慰。

  “情个屁。”古老生物双眸一瞪,“爷爷不该那么容易就放了他。”

  这种闹脾气的表情……阮眷极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很想她?”

  拧!小警督的脸被天兽大人的拇指和食指无情地拧起一个小丘,“你还没告诉我,炎冥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让你回来?”

  “索希……”

  “什么?”

  阮眷极指指被蹂躏的脸。古老生物盯了半晌,用力扭了扭,松开。可怜小警督揉着红了一片的脸颊,在天兽的威视下吐出两个字:“咒语。”

  “什么咒语?”古老生物紧追不舍。

  “狗血的那种。”不靠谱的三字咒语还是不要告诉万机为好,这是他的秘密,绝对不说的秘密。阮眷极暗暗在心中起誓。性格崎岖的天兽之父不可理喻。养不教,父之过,有这种父亲,万机没养成变异的性格就不错了……等等,万机的性格难道还不够变异?

  他是哪根筋不对才会觉得万机是正常的?

  强制,霸道,独断,专制——这就是祸斗之爱。

  耳边蓦然响起梦泽的话。年轻的警督哑了哑,一时失笑。

  你希望万机受伤还是不受伤?

  这是一个很人性的问题。

  那人性是什么?

  每个人都有不同层面的理解,都有不同意义的解释。如果非要将自己扮成哲学家,阮眷极觉得,人性就是在你面对取舍时,你的取舍。

  如果现在要他回答炎冥的问题,他会肯定地回答——

  还是让万机受伤吧!

  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四百年后相遇。

  毕竟,他是自私的人类。

  所以,请让万机受伤吧。我,无法忍受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

  “万机!”他若无其事地偏头,“你有没有考虑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意义?”古老生物斜他一眼,“那是愚蠢的人类才会思考的东西。”

  “……”慢慢咽下一股闷气,他不死心,“如果我调职、升职,离开青绮,你会……”

  “调到哪里你都是爷爷的权属物。”古老生物不愠不火,很有“遥想当年,爷爷一杆打翻一艘游轮”的气度。停了停,补充:“不过浮世楼不能搬,但爷爷可以考虑去其他地方占地盘。”地盘总是多多益善的。

  你不是本性纯良品性高洁吗——阮眷极差点吼出来。

  “爷爷还是觉得浮世楼住得最舒服。”

  提到浮世楼,阮眷极想到另一个问题:“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三百多年吧。”

  “从别人手里抢来的?”

  “送的。”古老生物没有因为他的质疑生气。

  “谁?”

  “一个老头。”

  “人呢?”

  “死了。”

  “……”

  “你要调到哪里去?”古老生物抬起他的下巴。

  “呃?”阮眷极愣住,“我没有调职。”

  “刚才明明就说有。”

  “……前面还有‘如果’两个字。”你耳朵是筛子啊?

  古老生物注视他,在阮眷极默数八秒后开口:“你很无聊。”

  你成功刷新了我对你的认知——阮眷极抽起古老生物托着自己下巴的手指,恶作剧地放进嘴里用力一咬。

  古老生物面无表情。

  四目相对,阮眷极败下阵来。他讪讪松口,往被咬的手指上瞅了一眼,没发现牙印,却看见自己的口水。脸上有一种腆腆微热的感觉,他赶紧将指面上的口水抹去,还特别抚摸几下以表安慰。

  古老生物盯着被咬的手指,嘴角抿了抿,是微微上弦的月牙弧度。他慢慢收回手,无比高贵的抬起下巴,雍容典雅地向后一靠,苍绿双眸斜了斜,摸起一本漫画,微风徐徐地翻开。

  电话响。

  阮眷极接听后,抓起车钥匙往外冲:“是,二十分钟后到现场。”

  打开车门,跑在他身后的蓝莓自觉跳上车前座,躯干笔挺,神态严肃。

  警车疾速后退,一个急甩调头,迎着落日呼啸而去。

  长长的狗尾巴草在风中摇曳,远方传来军鼓的敲击,绵长如雷似满江红,祀风师扶箫鼓吹,幽幽长歌缓缓飘荡,婉转涤荡如声声慢……

  “你们很闲啊!”梅德尔冲公墓方向瞪眼。

  万籁俱寂。

  时间在风吹狗尾草的节奏中流逝。

  (九)

  第二天傍晚,落日黄昏,红云遮天,阮眷极夹着一叠案卷下车时,梅德尔正将一堆紫色圆坛搬到公墓外的空地上。瞟到他腋下的档案本,梅德尔嫣然一笑:“又有新案子?”

  “嗯。”他吐了口气,注意力被紫坛吸引,“什么?”

  “酒啊。”梅德尔语调轻快,“为了庆祝阮警督正式成为非人一员,青绮市所有非人商量决定——为你举办一场嘉年华。今晚是嘉年华启动仪式之篝火狂欢夜。”

  两天后是嘉年华进行曲之擒贼拉力赛,第三天是嘉年华进行曲之美酒鉴赏赛,第四天是嘉年华武道曲之颂武会(进行五天),随后依次是嘉年华面条凉拌大赛、嘉年华面包竞猜大赛、嘉年华滑艇游龙大赛、嘉年华风筝竞飘大赛、嘉年华慈善募捐大赛、嘉年华助人为乐大赛……言而总之,总而言之,嘉年华狂欢持续时间满满一个月。

  听完梅德尔的转述,阮眷极足足愣了三十秒。

  这些都关他的……事吗?根本就是巧立名目、借题发挥吧?

  “万机呢?”他兴致缺缺地拖着跑了一天的双腿,迈向浮世楼。

  “楼主在为颂武会找场地。”梅德尔说完,抱起堆成两叠的八坛酒往空地走去。

  阮眷极停步,侧身:“你是说……”

  “楼主让老雕主持颂武会。”远远飘来梅德尔的声音。

  “万机对嘉年华有兴趣?”阮眷极拧起眉头。

  “不知道,要问楼主。”

  阮眷极张张嘴,索然放弃。进了浮世楼,将自己种进沙发,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忽地坐起,打开案卷。

  这次的案子比较复杂,一间地下室发现了三具年轻男性和两具年轻女性的尸体,年纪在二十到二十五之间,其中三男一女的心、肝、肾、眼角膜都被取走,另一名的内脏被整体取走。从现场判断,受害人是在地下室被麻醉后遭凶手活体取走器官,然后将尸体装进裹尸袋,扔在现场。因为地下室长年关闭,如果不是管理员的狗突然大叫,管理员也不会打开地下室发现五具尸体。而且,发生类似案件的城市不仅青绮市。

  三年内,六座城市,八起案件,十七个受害人。

  这是有组织的犯案,有的受害人可以从失踪人口处查到,有的无亲无故,身份都难以辨别。

  验尸官在报告中表示,青绮市五名受害人均由熟练的刀法切去器官,即表示,凶手是外科医生。梦泽则用全息3D投影向他们展示了受害人是如何被麻醉及被切去器官的过程,末了,甩出一句话:“再现受害人真实的被害过程,是我的责任,至于谁是凶手,那是你的责任。”

  梦泽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他。

  他觉得梦泽是将对万机的“不屋之仇”转移到他身上了,再加上“他可能得罪了却不知道为什么得罪”的验尸官在梦泽身后煽风点火,所以,验尸双人组心有灵犀的将矛头对准了他……职场潜规则真的很伤脑细胞啊。

  他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缓和一下验尸双人组对他的敌意——尽管有一半起源于万机。但化解敌意首先要找到原因,验尸官对他的敌意……抱歉,真的找不到生长地……

  将案卷资料平铺在地板上,他抱头痛思,从沙发思考到地板,还在光鉴如镜的地板上滚了两圈……

  或许——阮眷极觉得自己只是翻了翻身,但映在推门而入的浮世楼楼主眼中,阮警督的行为就像要不到糖果的孩子抱头在地上打滚。

  瞥了眼地面的案情照片,浮世楼楼主不掩厌恶:“恶心的人类。”走到阮眷极身边,用脚尖踢踢他的腿,居高临下睥睨,“起来!有空打滚,不如提高一下攻击力。”

  “噫?”他骨碌坐起。

  “从今天开始,你和蓝莓一起接受我的训练。”古老生物弯腰捏住他的下巴,“现在你的体质不同,如果不增加攻击力,很容易被不长脑的家伙伤到。”

  “为什么不增加防守力?”他捕捉到敏感的相连关键字。

  古老生物鄙了他一眼:“你是爷爷的权属物,要什么防守力。”

  “……”

  “这件案子和非人有关?”

  “……暂时没发现。”以他现在的体质灵敏度,现场若存有非人出现的痕迹,应该会有察觉……这不是骄傲的事!绝对不是!

  “晚上跳一千次火圈,跳完睡觉。”古老生物搥掌定案。

  “我?”他带着一丝希冀搜寻小犬的身影。

  “蓝莓两千次。”打破他猜测的美梦,古老生物迤迤然跃上二楼。

  我的人生难道沦落到和狗一样……巨大的打击如雪山崩裂,倾头倾脑堆到他身上。颓蘼了片刻,他抬起头:万机为什么突然想训练他的攻击力?

  如果是以前,他会将理由归为“傲骄的天兽就是逗他玩”,可发生了这么多事,从初见至今,万机的毒舌,万机的霸道,万机的嚣张,万机的雷人,万机的保护,万机的容忍,万机隐藏在毒舌下的关心,甚至,四百年前原生态天兽不可一世的狂妄,已在脑海中形成了独有的记忆,进而对他的生活产生了绝对的改变。

  万机和他之间的牵联,远大于朋友,但是否到达炎冥所设定的“狗血咒语”阶段……有待商榷,有待商榷。

  无论如何,咒语的延展力还是有。

  万机强制,霸道,独断,专制,而他并不刻意去计较,加上人类的自私心理,成就了他们如今的相处模式——不近,亦不远。

  浮世楼外,夜幕慢慢降下,虫草的交鸣络绎不绝,早起的公墓原住民穿梭忙碌,为篝火狂欢夜做准备。

  望向空荡荡的二楼扶栏,阮眷极释然一笑。

  人与非人,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合适就好,何必强求。

  未来,有一点可以肯定。

  铲除邪恶,伸张正义——他,绝对不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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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这里,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关于Be over

  这是一个End

  又是一段Finish

  不可逆转地说,它是完整的

  没有那么地“兔如其来“

  用七笔就能写出来的

  - 完 -

  新年快乐

  万事顺意

  健康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伴

  大吉大利利利利利利利利

  不管哪一年,年年皆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