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小替身和你说拜拜>第24章 

  新岁前六天, 鸣浮山山腹,暗无天日。

  嚣厉画地为牢,压制心魔。

  他闭五感, 心魂潜行识海,试图自己平息其中戾气。只是心魔一生难灭, 戾气一沾难驱,他能做的不是压制,而是习惯。

  嚣厉潜行识海中,看到当年纷繁记忆。

  先是东海乱象, 水牢幽暗, 护心鳞从心口剥落,血染红方圆海水, 他强行透支灵核化形出逃;再是出东海,上中陆,舅父久寇追击, 中陆正道围剿;以为必死无疑时,天光破深渊开,入天鼎;继而十年为灵宠,奉主避世, 逐月剔除金鳞鲛的毒,血污天鼎之川;之后,便是携主所负,放逐回人世;再后,竹醉日夏,周倚玉死, 己生心魔, 一路寻仇杀戮, 一路寻找转世,一路寻建立锥之地。

  到今日入劫三百零一年,年年今日重历当年路,回头万里看故人枕尸骸。

  嚣厉不疾不徐地穿梭在识海里,走到中途时候,看见匍匐泥泞里爬行的自己,身后拖着脏兮兮的血痕。

  他蹲下去看过往的自己,端详半晌,想起这一幕发生何地何时。接下来,应当是正道追上了。果不其然,没一会身后路不见人影而闻弓弦声,箭矢纷纷如雨,少年时的自己奋力化出人形盘成黑漆漆的一小坨,倚仗身上鳞片为甲胄。不多时,血气如雾,又如迷障。

  嚣厉收回目光,转头看追上来围剿的正道修士。

  “那东海祸妖就在那儿!不能放过它!”

  训练有素的修士们带着捉妖法器赶到,团团包围那坨半死不活的黑蛟,只需随意丢出一件法器就能把他捻成渣子,但出乎意料的是,修士们在这里起了争执。

  “我出力最多,此妖灵核应当归我。”

  “如果不是我追索到它的踪迹,各位怎么能找到它?灵核该归我。”

  “我不与各位前辈争,晚辈看中它的鳞片,还望前辈剖完,这身上好的鳞赏我。”

  “你倒是油滑……”

  嚣厉转头,跨过那坨有气出没气进的黑东西,继续向前走。

  再走半刻,周遭环境变成了雾凇沆砀的雪林,林间有鹿,鹿下有草。

  一个黑影忽然从高大的树上砸下来,就地砸出了一个雪坑,不慎磕到了雪下岩石,爬出来时跟一只犬一般胡乱抖身上雪,雪点和血点一起甩。

  嚣厉抬腿想走过去,便看见雪林尽头有一个真正不染尘埃的白衣人缓步而来。他便停下驻足,看着那逆光而来的守山人。

  “我随意一剑,你就飞到这儿了。”

  头破血流的黑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小声:“我灵脉尽断,还没恢复完……”

  “那继续来吧。”

  “……是。”

  嚣厉再看几眼,脚步未停继续走。走到天鼎山的溪流处,雪水化去,成溪水涓涓,两岸有花开。

  他根深蒂固地记得这儿,慢悠悠走到上游,见一黑衣黑蛟半身在水中,不祸刀自小臂上割开六七口子,带着些黑色的血迹便冲入清澈见底的溪水,涓涓而去,花草皆枯。

  其实解毒不必如此温吞、拉锯。只是他没办法,也做不了主。

  沾着血腥的记忆漫长不知尽头,嚣厉随心而动,看着一桩桩往事,越淋漓越淡漠。

  再走半刻,天鼎远去,入世再度,真正的跌宕或从出天鼎山开始。嚣厉看着自己陡生心魔,孤身赴周倚玉入天鼎前的门派,一夜屠了大半修士。

  天未亮,他跨过一具具尸骸,轰开了门派的禁地,到得最深处,看到了满面墙上挂着的美人画。画上周倚玉还会笑。

  他卷画而出,第一道天雷至。

  雷劫摧骨毁筋,嚣厉手揣进了袖子,安静地看着那黑蛟袖着画受五雷轰顶。

  这时,心魔之声嘶哑地响在嚣厉耳边:“我当初出东海到中陆的时候,路上没少遇到他们名门正派的围剿,而今我比他们强,我一人来围剿他们,以牙还牙,天经地义的很。”

  “可你看,不管名门正派怎么收妖,杀妖,怎么个折磨妖族,那都不叫犯下杀孽,那叫替□□道。而我这个妖去杀他们人,我便是触犯了天法,我要被雷劈个半死。”

  “凭什么?”

  嚣厉眨了下眼,对着那雷劫里的自己漠然:“你本该死。”

  雷劫停下,黑蛟化为灰烬,那幅画从空中坠落掉在地上,卷轴骨碌碌铺开,画上人如一个易碎的美梦。

  嚣厉揣着袖子走上前去,没有弯腰捡,只驻足凝望。

  忽然,画上美人的笑颜变了——他眉眼含情,唇上出现了清甜酒窝。

  嚣厉一直无动于衷地重历过往,然而就在这副画前,心魔陡然失控。

  *

  新岁前夕,日出扶桑,东海之濒。

  嚣厉出了山腹,和在外提心吊胆地护法的山阳汇合,而后一起赶到东海岸上,共祭逝者。

  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怔怔地对着东海龙宫方向发呆。

  山阳在一边摆好香案,忙活了半天才停下,过去拍拍他肩膀:“大少爷,行了,把你东西给我吧。”

  嚣厉这才回神,提着食盒过去自己摆了,山阳也就不插手。

  嚣厉摆完祭品,自己撩衣跪下,望着案上沐日的牌位笑了笑,俯首叩下,哑声道一句:“娘,冬将尽,新春大吉。”

  山阳没跪,只轻微拍了拍他肩膀。但等了半晌,嚣厉还是没说话,他便无奈地抓抓头发。

  “夫人,新春要到了。过去一年依旧太平,鸣浮山里处处生机。我和我家水儿日子和美,又是鸣浮山的和谐楷模。”山阳取过案上的灵符,边燃边絮叨,“至于嚣厉,这大少爷今年仲春带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可爱小草妖到窝里去,他嘴上不说人话,不过我熟悉他的脾气,他心里也眷恋着......”

  嚣厉从发呆中回神,见了鬼一般拍掉山阳搭他肩上的手:“你说什么鬼话?谁眷恋了?”

  山阳不跟他计较,继续叨叨:“夫人,我当年没能照看好他,眼见他这些年来沉疴渐重,心里痛急却又束手无策,夜深人静思量常不得安睡。山阳愧于受您所托,把您唯一的骨血照看成这么个样子……”

  “够了,老子耳朵都要长茧了。”嚣厉无力地打断他,“和你无关,我自己作的,你揽什么责?”

  山阳在他身后单膝跪下,蛇瞳叫海上日出照得泛红:“夫人,据您当初所算的命数,他没多少日子了。山阳没用,帮不了他,夫人要是泉下有知,保佑保佑他......”

  嚣厉侧首想让他闭嘴,回头再看海上生残日,看牌位上的名字,再叩首。

  *

  新春当日,岁尽,冬去春来。

  嚣厉赶回鸣浮山主峰的小竹屋,一眼看到了庭院里听着鲛人歌听到魔怔的小草妖。

  他赶过去拍醒他,小草妖惊吓仰首,看到他后,眉目如画,酒窝如蜜。

  他跳起来抱住自己,暖烘烘地叫他的名字。

  嚣厉托住他,心口忽然像敲破的瓷砖,裂隙朝四面八方而去。可不管再怎么碎也没有断裂,只是这样危在旦夕地拼凑成一颗心脏。

  他在水晶球的倒影里看到自己变得猩红的眼睛,影子朝他自己笑。

  “我想……吞了他。”

  水晶球里的金鳞鲛冲他龇牙,嚣厉闭上眼和挂在身上的小草妖说话,而后抱着他回竹屋,关上门,将他推至门背,叫他背对自己,令他白皙的手无处着力地抓着门,啜泣在门动里逐渐加重。

  嚣厉弯腰,低头靠着他脊背,汗水滴落地上,晕开克制不了的猩红眼睛的倒影。

  戾气伴随着爱意横生,如同阴影里磨牙吮血的饕餮。

  *

  新春第六天,竹屋紧闭,风雨如晦。

  嚣厉手里握着不问剑,剑身上倒映自己不时扭曲的眼睛。双眼漆黑时他想让那小草妖跑远一点,越远越好。双眼猩红时他想走到周倚玉的画像前抽剑毁画,然而剑尖对着画中人变化的酒窝迟迟落不下。

  双眼一红一黑时他想极尽一切把外头的小草妖抓回来,令他求饶和哭叫,一遍遍、一遍遍地在被窝里啼哭。

  风雨渐大,剑身倒映的眼睛成最后一种情况,他提剑而出,惊扰了屋檐下的风铃。

  山阳守在门前,警惕地拦住他:“你要去哪儿?”

  嚣厉屈指敲不问剑,山阳在金戈声里短暂地缺失五感。

  他淋着越来越大的雨出主峰,风驰电掣地先行出结界,感应着那小草妖的一步步接近,心中渴血一般地扭曲愉悦。

  “我时日无多。”

  “我想吞了他。”

  “与我共黄泉。”

  *

  元春尽,日渐长,洞窟内不分昼夜。

  嚣厉把昏睡许久的小草妖捞起来环住,心魔起时想杀他,正常时想放他,天地在方寸之间,小草妖的方寸在生死之间。

  “你确定要种情毒?”

  “嗯。”

  “爱意会让人麻痹。”

  挺好的,最好把那潜伏的心魔种也麻痹掉。

  “正好。我本就想用它来破心魔。”

  “万一破不了,沉沦在虚伪的爱意里不可自拔,那可别引咎于我。”

  “破不了……”

  其实也好。

  *

  五月初六,日照,风铃喑哑。

  嚣厉靠在门扉上,看着晗色一步一步靠近他,无悲无喜地说:“来,杀吧。”

  嚣厉尝到了自己唇齿间的血腥,他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披着短发的晗色闭上眼转身,向门外而去。嚣厉回过神来,仓皇地上前拽住他,嘶哑地说着对不起。

  晗色闷声笑:“尊上,你能不能别碰我?我觉得……好脏。”

  嚣厉勒紧他,走投无路之下,强行拖着他,一瞬转移到了他的洞窟:“晗色……你先冷静,我会给你交代。”

  他哑着声说完,却不敢再看他一面,逃命一般地离去,将晗色关在了自己的窝里。

  嚣厉出了洞窟,背靠着墙瘫在地上,按着眼睛不住地喘息。

  呼吸凝滞了许久,他骤然觉得心口剧痛,撕开衣襟往里看,发现那五朵红色的花瓣正在诡异地慢慢收拢,变成一个花蕊,最后越缩越小,就在失去了护心鳞的铜钱疤中心,化成一点血红的痣。

  ——恍若一滴殷红不灭的血。

  *

  作者有话要说:

  没写够字数,下一期要关小黑屋了……

  缩进锅盖里暴揍黑椒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