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小替身和你说拜拜>第22章 

  夜半, 一间光线昏暗的潮湿土屋里,几簇鬼火似的灵火燃烧着,照亮这空荡屋子。

  “我谢谢你, 走了这么久还留着我的屋子,还这么干净。”一个青年两手梳着头发, 嘴里咬着发带,操着一把富有磁性的男低音,含糊地和沉默的嚣厉说话。

  嚣厉随意地应了声,眼睛看着在榻上打坐的血衣人。光线昏暗, 隐约能从些许布料看清他原先穿着一身白衣, 只是此时他身上从脖颈到小腿一共有十九个出血的位置,夜半乍一看, 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新鲜出炉的艳鬼。

  “周隐是遇上了邪宗。”观涛梳拢了头发,发带绑得歪歪扭扭,绑完又是个瘸腿发型, 也就是有张不错的脸才撑得住。

  “他估计是被诓进了刀阵,身上挨了十九刀,要被戳成刺猬了,没死当真是根基扎得稳, 血条才这么厚。那群人不知是不是知晓他再过几天就过十九岁生辰,提前搞了这么十九刀大礼……”

  生辰二字让嚣厉有些恍惚。

  周隐生辰在五月十日竹醉日,是周倚玉的忌日。

  竹涛翻浪,他流荡人世三百年,如果地狱有门,九死他也想下去一闯, 去抢阎王爷的生死簿看看周倚玉去了哪儿。

  直到十九年前, 他才感应到了属于周倚玉的薄弱气息, 结束混沌。

  观涛继续说着:“你也知道,邪宗那批崽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术想抓他。好在我一直追踪着周隐的足迹,不然他就是没被暗算死,也免不了重伤而死。”

  嚣厉回了些神,他眯着眼,负手在七步外看打坐的周隐:“他的伤,不是直接承受。衣服没有损伤,这么多的伤口,不应该。”

  观涛先前都没注意到,听此上前去仔细观察。周隐紧闭双眼打坐,两腮都有凝固的血迹,都是仰躺时呕出所致的,但脸上也没有伤口。此时他封闭了五识,周身散着极其强劲的防御结界,正在自行治愈。若是修为低于他的,一无所知地伸手去碰他必定要吃苦头。来时观涛也没近他的身,用法器拖着的。

  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张脸和十根手指暴露在外——束袖到了他手背,穿得相当、相当严实。

  怎么说呢,这脸色惨白身上鲜血淋漓的小仙君戳得像一根直挺挺的男德代表桩子。

  “还真是。”观涛惊奇,“那这么多严重的伤,是怎么穿过这家伙的保护结界和法衣的?邪宗又开发出什么有创意的邪术了?”

  “不是邪术。”嚣厉看出异样,“是相思引。以邪宗的水平恐怕伤不到他,定然是去伤他在意的某个人。”

  相思引,这种咒术唯有血脉相通的亲系或者道侣才能施展,受保护者要是受伤,伤害会转移到施术者身上。另外,施术者能凭着相思引感应到对方在任何地方,是一种最避无可避的追踪术。

  以嚣厉所知,周隐在这世上已是一只孤寡,有血缘亲系的人基本都死绝了。他如果对另一个人种相思引,那只可能是行过道侣同生契的道侣了。

  “原来如此。”观涛没想那么多,转头看嚣厉,“话说你这反应好像有些平淡,心心念念的小仙君现在就伤痕累累地出现在你面前,你不感到激动、狂喜、愤怒、暴跳如雷、痛不欲生、要死要活?”

  “你戏太多了。”嚣厉艰难地侧过身,“周隐不是病秧子,让他自己修复,你先去休息吧,我在这看着。”

  “你不太对劲啊。”观涛打量他,“看着也不像破了心魔的样子,怎么……”

  话音刚落,周隐就呕了一口血,周身灵流乱了,那张与晗色相似的脸惨白得吓人。

  嚣厉和观涛的脸色都变了,不约而同上前去给他护法。

  观涛急得激情开腔:“老子辛辛苦苦跟踪了多少年的天鼎山路线图!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嚣厉嘴巴张了张,没说话,只是内心不由自主地想着,怎么能让顶着晗色的脸的人死在他面前,半夜会做噩梦的。

  “说到路线图,最近我在外查到了七大宗内部流传的情报,非常需要注意。”观涛边护法边谈正经事,“他们也不知道从哪得到了一份路线图,据说正是前往天鼎山的地图,七大宗派各自拿到了地图的一部分,现在正在狗咬狗地争夺。”

  “假的。”嚣厉冷着脸,“除非又出现了守山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群蠢货不。”观涛唏嘘,“他们在外头打得不可开交也就算了,居然还传出了一个传言,说周倚玉转世是前往天鼎山的最后钥匙,抓到他一切问题迎刃可解。此前你老舅造谣说你身边那小替身也是转世,我看鸣浮山外也围着些居心叵测的傻逼,要不是怕你,估计早合纵来抢人了。”

  嚣厉脸如锅底,缓慢地磨着牙。

  俩大妖怪一起出力给周隐调息,但倒霉透顶的小仙君还是闭着眼吐了两口血,也不知里头究竟受了多重的伤,单这出血量就够呛。

  嚣厉和观涛停止谈话,立即全神贯注地护法,周隐脸色才逐渐变好。

  他俩正松口气,突然看到周隐那严严实实的衣襟突然鼓起一小块,继而越来越大,最后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从他怀里钻出来,懵了大逼地“吱”起来。

  两个大妖怪都目瞪口呆,观涛看着那小东西跳到周隐肩膀上着急地搓着两只前爪的样子,也懵了大逼:“哪来的松鼠?”

  那小松鼠拿爪子去摸索周隐的脉搏,嚣厉眯起眼,屈指运起一束灵力弹去,悄无声息地穿透了周隐防御的结界,缠住那松鼠尾巴拽了过来。

  他本能地感觉这叽叽吱吱的松鼠有极大的危险,便毫不犹豫地抓到手里来察看,不对劲就直接了结。

  然而还没抓热乎,那紧闭着眼的半死不活的周隐周仙君睁开了眼,右手掌心凭空出现一把凛冽的长刀。

  他乱了周遭自愈的结界,鲜血淋漓地握着长刀风驰电掣地刺到嚣厉面前,唇一动,血便从唇角淌落。

  嚣厉侧脸被这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长刀划破,他辨认周隐的唇形,知道了他要说什么。

  他说——“还给我。”

  *

  半夜后,天还未亮,匆匆忙忙披着外衣的山阳也赶到了,他一脚踹开了观涛屋里的门,炸着头发跳进来大呼小叫:“神马玩意?周隐来了?!”

  瘫在一边的观涛抬手挥挥:“不错,老子不辱使命,终于把你兄弟的劫数抓回来了,怎么样,请我喝酒吧。”

  “你回来就回来,添你姥姥的乱!”山阳都要裂开了,“嚣厉呢?黑蛟,黑蛟!”

  “大清早,能不能消停会。”嚣厉满脸疲惫从里屋走出来,左脸上的口子还在淌着血,莫名沾上几分病怏怏的俊美气来。

  “你这脸怎么搞的?”山阳凝了八字眉,“老大一条蛟了,怎么还破相了?这下好了,要当个砸手里的赔钱货了。”

  “你能不能少咒老子。”嚣厉有气无力地到观涛身边坐下,抬手小心碰碰脸,“不祸刀划出来的,暂时愈合不了。”

  “不祸刀……我记得那玩意你已经还给守山人转世了。”山阳赶紧小碎步跑到里屋处,探头一看,只见里头有个少年模样的血衣人打坐,膝盖上放着一把凶厉长刀,肩膀上蹲着一只耷拉的小松鼠。

  他回头看嚣厉:“那真是周隐?”

  嚣厉蔫蔫地点头。

  山阳有些嘴瓢:“那、那晗色怎么办?你要怎么处理?”

  “什么怎么处理?”观涛垂死病中八卦起,“晗色是谁?这名字挺好。”

  “是我媳妇。”嚣厉闭眼小憩,“那才是我劫数。”

  观涛一脸呆滞,再一次懵逼地左看看右看看。

  这时石屋的门又被踹开了,临寒揣着袖子礼貌地迈进来:“嗨,早上好。”

  观涛转移注意力:“早上好啊老毒物,许久不见了,你还是这么斯文败类。”

  临寒笑了笑,瞬移到了嚣厉面前蹲下:“嚣哥,听说你原本的劫数,周小仙君到了?”

  嚣厉侧着半边血淋淋的脸抬眼:“怎么?”

  “没什么,只是阿朝姑娘最近情况越来越不好,推此及彼,我估摸着你也不太好。”临寒语调温和,“总之一句话,沉沦花有风险,你那儿有解药,不如尽早快刀斩乱麻,以免节外生枝。正巧周小仙君也到了,正主既到自然也不需要替代品,你差不多也可以不用逆心了——”

  山阳在一旁越听越炸,忍不住拽过临寒衣领怒喝:“你什么意思?一个一个来,阿朝怎么个不好?沉沦花有风险,什么风险?当初你说没问题我才帮嚣厉种下,现在怎么就有风险了?!还有晗色,什么快刀斩乱麻?!”

  临寒被抓也不变色,依然彬彬有礼地回答:“千言万语只一句话,不正是嚣哥让我制情毒的么?亲疏有近,比起旁人,你不也盼望着自己的兄弟能躲过雷劫吗?既希望寄于周小仙君渺茫,那便想到小草妖身上,如此合情合理,如今又何必大动肝火呢?”

  观涛张大嘴巴,懵了一连串。

  山阳指尖直抖,张口想辩驳,嚣厉打断了他们的争吵:“够了。”

  他脸上的血似乎淌得越发多了,衬得脸色越发苍白。

  里屋内的小松鼠听到了一切,紧张得小爪爪都在抖。它扒住周隐的耳朵传声给他:“子藏!快松开一条缝,我得出去让那小替身快跑,不然等他一死,你落在嚣厉手里那就真的插翅难飞了!”

  周隐眉心微蹙,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满是血丝地看它,细微地摇了摇头。

  “快快快,别犹豫了。”小松鼠急得眼泪汪汪,“遇上这黑蛟你俩都没好果子吃,任务一完成我就回来,信我一下周子藏!”

  周隐沉沉地盯了它半晌,咬牙松开了一点结界,那松鼠遂化作一道白光,咻的消失不见了。

  它一走,周隐便又稳不住灵脉,身上的十九刀口子又裂开。疼得脑袋嗡嗡作响时,他听见了里屋外那黑蛟的声音:

  “我不解了。沉沦花也好,雷劫也罢,我不管了。天鼎山我不管了,周倚玉……我也不管了。”

  嚣厉脑海中无时不刻在回荡起花朝日那夜,小草妖贴在他耳边说的三个愿望。

  那是最世俗不过的三句醉酒所求,却和他的酒一样,后劲越来越重,烈到挥之不去,牢牢锥在他心魂里。

  “我这一世活得够有意思,也够没意思了。要死就死,天道还要夺走我什么,我不在意了。”

  这一生他遇到了无数对他有无数所求的人,唯有揣在心怀里的一株草,仅有这三愿。

  “我只要晗色。”

  *

  晗色这夜入睡做梦,和往常一样,都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仙境景色,但突如其来的,他忽然梦到了一个可怕的场面。

  他看到自己死了,死得相当痛苦,人直接给裂成了三瓣。

  与此同时,脑海里有个陌生的声音在焦急地给他叨叨念旁白:“小草妖,快跑,再不跑你就要死啦……”

  “你所在的世界不是你以为的世界,它只是一本书,没什么逻辑,甚至还到处是漏洞,你只是这本书里出场不到十章的炮灰小替身,使命就是破除黑蛟嚣厉的心魔,他现在多爱你来日捅你就捅得多深,快跑……”

  “他对你的好都是假的,他的劫数命中注定是周隐,你只是为他们的宿命添砖加瓦的可怜路人甲,可是在主角之外的空白纸面上,路人甲也有自己完整的一生不是吗?所以快跑啊小草妖,离开这个危险得不得了的笼子,外头天地多宽广啊……”

  那声音絮絮叨叨念得晗色噩梦连连,总梦见自己死得惨烈。

  不知死了多少次,晗色骤然惊醒,全身都是冷汗,枕边空空如也,竹屋里天光已大亮。夏日如炬,身却如坠冰窖。

  晗色爬起来擦汗,敲敲脑壳嘀咕:“做的什么怪梦,真见了鬼了。嚣厉,嚣厉?”

  他湿漉漉地爬起来四处张望,忽而看到枕边有嚣厉的发带,系成了个蝴蝶结,他取来一解,解开了一道传声阵。

  “晗色,我有事处理,醒来看不到我别慌张。待处理完了,我们一起折花。”

  嚣厉声音带着些温柔的低哑,晗色只需听他说上几句话,心里便热乎乎地安定下来。

  传声阵消失,发带垂到了掌心,他顺势把它往手腕上缠了一圈,厮磨两下,忧惧很快散去。

  梦里说什么来着?都是谬言。

  他爬起来下床去,换了身清爽衣服,戳了两下那盆长得茁壮的盆栽,拍拍脸划拉了一套稀稀拉拉的太极,驱散走了梦里的寒冷,才拂过衣摆出门去。

  嚣厉有事处理也好,他正巧背着他在干些事情。一想到这晗色便扬起笑来,将清晨那不详的噩梦甩在了脑后。

  他钻进竹林里采集竹露。和嚣厉和好已有八十来天,期间厮混双修不计数,搞得他修为突飞猛进。

  草叶向四面八方席卷,叶尖尖攀上了竹林中的每一棵树,卷走了每一滴晶莹的露水。最后整个竹林的清露全被采去,汇聚成了一个大水球,圆滚滚地在半空中成形。

  晗色抬头看晶莹剔透的大水球,心中蔓延开了无边无际的暖意。

  两月前,他突发奇想,想收露水酿酒。盖因大家都喜欢喝他酿的酒,他的酒入口绵软清甜,越品越醇厚,喝过的妖怪都叫好。只是这玩意速成不来,也没法量产,他便只能攒。

  攒够了……当合契大礼时的招待喜酒最好了。

  处理完竹露,肖想完一番自己期望的未来,晗色便起身兴冲冲地跑去方洛家里,去找心灵手巧的阿朝嫂嫂学刺绣。

  方洛白天惯例会出去巡一圈鸣浮山,这时阿朝便独自一人在家里做些喜欢做的事,林林总总,最多的是刺绣和读书。晗色一来觉得她独坐时寂寞,二来非常好奇那头一直跟着她的山神白鹿,便以找嫂嫂学习的借口常去那儿玩。

  嚣厉起初很不乐意,捏他鼻子板着脸道:“嫂嫂长嫂嫂短,你知不知道避嫌的?”

  晗色愣住:“他们两口子都欢迎我上门串热闹去,倒是你,我看她如姐如师,她待我如弟如友,你想哪去了?”

  嚣厉语塞半刻,耳朵都红了,强词夺理:“好啊,你都芳龄三百了,认一个凡间十八岁的人做姐?害不害臊的?”

  “我才化作人形一载有余,论红尘翻滚还不如阿朝嫂嫂。”晗色竖起食指晃晃,从善如流,又凑近他屈起膝一顶一蹭,不怀好意地看他,“倒是尊上,你芳龄九百开头,怎么好意思老蛟吃嫩草的?”

  嚣厉狼狈地后退,别扭地把腰带整了又整,扔下一句“随你随你”便不管他了。

  晗色边想别扭的大黑蛟边走路,走到方洛家门,便看到阿朝含着笑坐在庭院中的藤椅上,日光下飞针如絮。那头旁人看不见的山神白鹿安静地趴在她身边晒太阳,见他来见怪不怪。

  “阿朝嫂嫂,夏日大安!”

  阿朝抬起头来,开心地朝他挥手:“晗色,五月初三大安,来,一起绣么?”

  晗色搓搓手跑上前去搬小板凳,掏出怀里的乾坤袋,取出了折得整齐的两身大红衣裳,大的那一身绣上枸杞草的纹路,小的那一身绣上一尾黑蛟。

  他偷偷摸摸地做这未来合契需要的吉服,做得不亦乐乎。起初绣针一上手就戳手指头,扎遍了、刺烂了也就熟练了。

  “嚣厉的这一身我快要绣好了!”晗色展开给阿朝看,她捻断丝线低头仔细观察,朝他竖了个大拇指:“好看。”

  晗色洋洋自得,伸长脖子看阿朝怀里的衣裳:“嫂嫂给方洛绣啥?”

  “袍子。”阿朝也自得地展示给他看,“他人太糙了,我要给他做一身齐整的,只是不知道怎的,做来做去看着总不满意,估计看着就来气,不知不觉就给撕了,这会我再做一身新的。”

  日头正好,晗色和阿朝坐着一高一低两张椅子,在唠嗑和针头刺到手指的哎呦声里越过了新的一天。他觉着充实满足,阿朝亦如是。

  待到傍晚,晗色收拾好东西回家,此时方洛也回来了,见了他便含笑说过几句话,只是不知怎的,晗色总觉得方洛越来越萧索,也不知道心头压着什么。

  回到竹屋时嚣厉还没回来,他正想跑去做话本打消时间,脑子里又响起了那个絮絮叨叨的声音。

  “小草妖,我真的没骗你,你再待下去迟早要被嚣厉手刃的,快跑!”

  晗色疑惑地望向四周,那声音又响起:“我知道你一时之间不肯相信我,你只需要动动你聪明的小脑瓜想想,嚣厉以前对你什么样,如今又是哪个样?哪个才是真的他?你真的没有察觉到异样吗?那些从前才是他对你的真实模样,他现在的好都是假象,至于为什么他会转性,其实是……”

  晗色眉间一动,忽而听到竹林里叶落如雨,他转身望去,看着嚣厉踏过竹涛而来。

  脑海里的声音戛然而止,消失不见了。

  他有些恍惚地想着,我脑子可能有点小毛病。

  嚣厉快步而来:“怎么在这吹风?”

  “闲得无聊,等你回来。”晗色抬头看他,笑意一下子凝固了,伸手想去碰他的脸,又缩回来了改以拇指画自己侧脸示意,“哎呀哎呀,你这儿这么挂彩了?”

  “打架时不小心。”嚣厉面色如常,“本人够丑了,多一道疤也这样,少一道也那样。不过……你介意吗?”

  晗色笑起来,抬手去戳他两下:“不丑,再丑也是我的。”

  嚣厉蹭蹭他的手,将负在背后的手伸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犹带薄露的精致花环,手脚不知往哪放:“没来得及和你一块折花,回来时路上随手编的。”

  晗色看到了他手上有浅浅的伤痕,想象着这人打完架,用一双逞凶斗狠的手折花编花环,那画面说不出的奇妙。

  嚣厉赶紧把花环戴他头上,弯腰将他抱起来往屋里走,把他放榻上,再把他捞进怀里圈好贴好,低头珍而重之地摩挲着:“今天有玩什么么?看着心不在焉的,玩累了?”

  晗色亦玩儿似地叼着他的唇瓣,唇舌轻缓互为厮磨,间隙答话:“没玩什么,在想你。”

  “想我什么?”

  晗色尤其喜欢这样的耳鬓厮磨,便以齿磨磨下唇,继而咬他唇,磨得嚣厉无处可退:“想玩你。”

  嚣厉觉得他像是某种爱嚼吧嚼吧的小动物,得到一点好吃的便能喜笑颜开,欢快地围着人团团转。他分明这么纤细单薄,却有种特异功能,能将人缠得举步维艰,锁死在他的酒窝里。

  他不欲多话。此夜已深,来路如卷,嚣厉丈量着已蜿蜒到晗色后背蝴蝶骨下的黑蛟纹身,人世流浪与奔逃尽数远离,尽到此时靠岸停舟。此身不为我所有,此身为你深浅来去皆不一,道是殊途,终为同归。

  所求来时,正是何时?夜半冥时,月半圆时。我半垂泪时,你半莞尔时。

  “我喜爱你。”嚣厉耗尽气力地抱紧他,因仓皇而急躁起来,“我喜爱你。”

  晗色感觉到他精神劲似乎不太对,挣扎着要看他情形:“等下等下……你怎么了?”

  嚣厉没有等。索性就此压入锦绣夜色里,又将晗色缠在手腕上的发带扯下来,缚上眼睛。

  晗色五感失一味视觉,许久未历这样凶的夜,恍然如在浪潮澎湃的辽阔海上,所求系于身上一人,而天海无涯。

  仿佛拥有了全心全意待他的黑蛟,他便也拥有了与生俱来渴望的自由,与被爱。

  混沌之际,有水如雨滴落,晗色起初以为是错觉,模糊了许久,那水滴依然不止,似乎不能停止。他想去摘下眼睛上的发带,也想去摸摸那疑似泪水的滚烫湿迹,但嚣厉按住了他的手不肯让他动。

  晗色在黑暗中靠紧他,叫如冰的蛟温偎得处处寒冷:“嚣厉……你在想什么?”

  嚣厉贴着他额头,近在咫尺地单方注视。他没有回答,于破碎的喧嚣里听见门外风铃声飘荡,听出风雨如晦与人世跌宕。他专注地凝望小草妖绯红的肌理,忽而咬肌绷紧,泪水不能抑止,挥却疯疯癫癫三百年,于此刻逞欲与畅欢的溺水里,第一次痛痛快快地悲鸣。只是如今鸣也无声,权以落泪宣泄,落泪也无声,权以风雨掩盖。

  他紧紧抓着晗色,好像抓住了一块拯救人于苦海的浮木:“刚化为人形时,我想要一支甜得蛀牙的糖人;幼年时,我想要母亲开心,父亲归家;少年时,我想要兄弟和睦,东海太平,龙宫的安逸日子永无止境——我还想要与天相争,什么劫数,我要尽数拍回去,叫老天看自己的笑话。”

  “后来奔逃,我想要一块立锥之地,不为立足,只为不死;入了天鼎,我想要与世隔绝,老死而已;再入人世,我想要故人依旧……可我回头一望……”嚣厉抵着他发抖,“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晗色心魂一震,亦觉悲怆不能抑,便竭尽所能地从压制下挣出双手,不由分说地拥住悲鸣的黑蛟。他感觉他体温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只有心头那烙印了花的地方散发着灼烫的热意。

  “人世红尘……想要什么就要去争,去得,可是太难了。”嚣厉低头,“堂堂正正地争……也是个家破人亡,故人长绝的结局。我囚于心,求不得满天神佛和遍地恶鬼,想着不如使了脏污手段去争……争来争去,唯独你是我抢来的宿命,如今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晗色。”

  晗色摸索拥抱到的一切,张口想说我一直在,却不受控制地想到了那句话:你真的没有察觉到异样吗?

  *

  一夜无边,漫长也蜿蜒不绝,转瞬也瞬息即至。

  五月初四的天光泼进来,晗色睁开眼睛,枕边依然空了。他以手背摩挲被褥,看到枕边依然有那个打成蝴蝶结的发带。

  他有些好奇嚣厉在忙些什么,只是他不主动说的东西,他不想追问。

  晗色扶着腰起身来坐,发呆了半晌,原以为会再有那个奇怪的声音,但这回什么也没有。

  “……我脑子是真出问题了。”他挠挠头起身,缓了许久才拉开筋骨,随后想再去找阿朝,把手头快要完工的吉服绣好。

  他顺着山路慢慢地走,原以为阿朝会一如往常地在庭院中刺绣制衣等小友,然而今天不同于往常,快到方洛家里时,晗色只见他家里的门洞开,屋里传来撕东西的声响。

  晗色不明所以地跑过去,往里探进一个脑袋:“阿朝嫂嫂……!”

  他看见了难以言喻的一幕——阿朝双眼通红地撕碎了昨天她亲手做给方洛的衣裳,然后举起剪刀指向自己脖颈,却怎么也没法令剪刀戳下去。

  因那头谁也看不见的山神白鹿扒拉住了她的手臂。

  晗色吓坏了,连忙瞬移到她身边劈下剪刀:“嫂子!嫂子你冷静点!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说,别动轻生的念头!”

  阿朝控制不住地朝地上瘫倒,满地都是被撕碎的书纸,和刚绣好的衣物绣品。她瘫在撕碎的废墟里喃喃:“放我走……我要回家……”

  晗色半跪在她身边,着急地用法术稳住她:“嫂嫂,这儿不就是你的家吗?还是说你想回娘家?”

  阿朝却突然伸手用力地推开他,继而抬手抱住脑袋,蜷在地上痛苦不堪地嘶喊:“滚开!妖怪……妖怪!”

  晗色被推得往后趔趄,不知所措,只能把目光投向趴在一边的白鹿:“她……她怎么了?”

  白鹿只是望着阿朝,摇了摇头。

  “神啊……”她蜷成一团,泣血般哀求,“帮帮你的子民……”

  这句话有如锥子,骤然刺得晗色手足无措。

  他束手无策地半跪在一边,只怕骤然大变的阿朝失去理智做出些什么。正此时,身后忽然有人敲了敲门,传来一道彬彬有礼的声音:“需要帮忙么?”

  晗色循声回头去:“临寒!”

  “诶。”一席褐衣的临寒走来,随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来,让开些,病患让医者来。”

  “你什么时候变成医者了?”

  “医毒不分家。”临寒答着,半蹲下去,按住阿朝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并指点在她眉间。

  阿朝喉间传出一声破碎的嘶喊,然而片刻的混沌与清醒没持续多久,她的眼睛便慢慢闭上,苍白的脸色也逐渐恢复红润。

  “行了,太刚烈了。”临寒喟叹一声,拍拍手站起来,“来,小晗色,麻烦你把她抱上床,好让她休息休息。”

  晗色赶忙催生出草叶小心翼翼地把阿朝搬上床榻,轻手轻脚地给她盖好被子,一回头,发现临寒已经迈出了门。

  他当即瞬移出门,拦在了临寒身前:“等等等等!临寒,你先别走,阿朝她刚怎么了?你又怎么掐着点到了?”

  “你的修为涨得还挺快。”临寒揣着袖子打量了他一眼,笑得有些耐人寻味,“小晗色,知道太多没什么好处,何必给自己寻不自在?”

  “别卖关子了,你快告诉我。”晗色心里跃起忧惧,“你最常使毒了,难道你……”

  “嘘——”临寒竖起食指,“话语一出口就成利器了,小心伤人伤己。她是方洛求来的,我是办差人,你是局外人,就不要轻易踏入这漩涡了,以免坏了他们的美梦。与其关心凡人,你不如多操心自己和嚣哥。”

  临寒礼貌地说完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跃过晗色身边,一步瞬移到十丈开外,眨眼就不见人了。

  “喂你等等!”晗色正想追上去问个究竟,身后又有声音叫住他:“与神有缘的后生,你不必追了。”

  他脚下一刹,回身而去,只见那头白鹿站在台阶上,身上散发着朦胧的白光,梦幻而神秘,圣洁而悲悯。

  晗色脑海中突兀地闪现过些许画面,忽而觉得山神极为熟悉。

  白鹿来到他面前,犄角发着光,这是祂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吾见汝常来看望阿朝,为的什么?”

  晗色不由自主地后退:“我想着,鸣浮山里都是妖怪,只有她是凡人……除了方洛,她好像、好像没有别人了。”

  “你可怜她。”白鹿改了称谓,“我也可怜她。你看,她像不像被豢养的家宠?”

  不等晗色回答,屋里传来了惊呼,一妖一神一齐进屋里,只见阿朝捂着脑袋慌张地下了榻,无措地站在满地的狼藉里张望。

  她蹲下去拿起一件未完工的袍子,忘却了不久前自己何其绝望地撕碎了它,此时只是心疼不已地抚摸:“怎么坏了,这是给方洛做的啊……”

  晗色怔怔地看着,白鹿在他身边开口:“后生,你相信人世有一种法子,能彻底扭转人心吗?比如从对一人厌憎,变成无可救药的深爱。”

  晗色心口裂开似的,恐惧压顶:“我不知道。”

  “晗色?”阿朝听见声音转头来看他,露出了歉意的笑,“屋里乱,你先在一旁歇歇,待嫂嫂收拾完再来教你刺绣好不好?”

  晗色见她笑,心却揪起来,可他什么也不知道,只能跟着笑,难抑酸胀地点头。

  阿朝边收拾满地狼藉边笑着和他闲话:“你绣的吉服很好,给嚣哥的那身很合身,就是你自己要穿的那一席难了些,黑蛟的鳞片太难绣了,亏得你有耐心。”

  晗色看着她一人前后判若两人,猜到了些许不愿触及的残酷所在,视线模糊了。

  白鹿趴在地上,叹息如烟云:“后生,你看她,像不像一个提线木偶。方才那妖说‘别坏了他们的美梦’,美梦是虎妖的,于她,怕是一场噩梦。”

  阿朝拾起东西,起身转头朝晗色笑:“你放心,这些小惊喜我都藏着的,没给人说嘴,方洛也不知道的,等来日嚣哥看到了你的一片心意,他必定比谁都欢喜……”

  脑海里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来了:“小草妖,你看看阿朝爱与恨的两个模样,再想想嚣厉,你便明白了。”

  白鹿又说:“后生,你身边也有木偶么?你的梦美么?”

  他不能言。

  *

  午后,晗色精疲力尽地回了竹屋,那黑蛟依旧不见人影,他便坐在竹屋前的台阶,手里捏着一缕小草,回想着白天所见,阿朝所示,白鹿所说。

  “小草妖,其实你明白的,是吗?”脑海里的声音浮起。

  晗色安静了半晌,终于对着空气开口:“你是谁?”

  声音松了一口气,而后沉缓地回答他:“我,我乃天道系统。我的任务是帮助周隐脱离苦海,他最大的阻碍就是和黑蛟嚣厉的孽缘,原本我想带他偏离这一条轨迹,但我没有想到最终兜兜转转,周隐还是到了嚣厉所在的这里。”

  “周隐到了这里……”晗色呼吸有些凝滞,问了旁的话,“你知道让阿朝判若两人的原因么?”

  “我是天道,当然知道。”声音咽了下口水,“她被种了情毒,那种毒是一个叫临寒的大妖做的,名叫沉沦花,取施毒者的鲜血做引子,在中毒者的心头种出一朵血淋淋的花,那中毒的便会不可自拔地爱上对方。给阿朝种沉沦花的,就是鸣浮山的方洛。”

  晗色不由自主捂住自己的心口,眼前浮现了曾在夜里见过的心口赤花。

  “嚣厉也是。”自称天道系统的声音说,“你以为他改变心意爱上你,事实上不过是沉沦花在作祟。你的时间不多了。此时你心里一定有个天大的疑问,不用急,慢慢回想,嚣厉转性的分水岭时间在哪。如果不出意外……你应该已经跑过一次,然后又被他抓了回来,这中间有段记忆,你是缺失的。”

  晗色脸色苍白。

  声音确定这一部分走的是原本的剧情了,他真正地松了口气:“现在……我来帮你把识海中的大雾拨散吧。”

  作者有话要说:

  黑椒:我只有你了。

  松鼠:你没了。小替身没了,小仙君也半根毛都碰不到!

  黑椒:QAQ

  最近开学,见习活动太多了,周末居然还有考试,更新不及时真的非常对不起大家wwww

  本来想一口气写到晗色出走的(╥ω╥`)

  ps:相信大家都看得出来方洛和阿朝这一对是黑椒和小草的反向对照,还有阿朝和山神也是一对对照,以后会提到。

  小天使们晚安安(≧ω≦)

  锁完能放出来就给大家叼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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