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吗?”

  伊莱第三次想要换个姿势的时候, 他才刚挪动了一下腿, 自以为是已将动作放轻到了极致, 一定不会吵着正在身后睡着的人。

  但艾伦的声音蓦地响了起来,还听上去毫不带睡意,完全不像是才醒的样子。

  他被对方这句询问吓了一跳。

  “……艾伦?”因为对黑发青年可能早就醒了这事相当吃惊, 伊莱迟疑着叫了一声艾伦的名字, 他有点可笑的担心这其实是自己还没醒,是在梦里听到的声音。

  然而艾伦确实是醒着的,并又回给他一个单音:“嗯。”

  后方的床单枕头就一起发出一阵窸窣声响, 伊莱感到一个温暖的热源在朝自己靠近,他缓慢眨了下眼睛,还没做好要转头面对艾伦的准备, 眼角上方就扫见了一小片阴影。

  ——是艾伦撑着床垫支起了身体,正支着上半身低头看他。

  伊莱正侧躺着,他前方是小木屋卧室的木板墙壁, 艾伦在第一夜忧心了整晚怕他半夜掉下去之后,随后这个晚上, 便态度相当强硬的与他交换了睡觉位置, 把他赶到了床铺里侧睡, 自己则充当了一组“人肉安全护栏”,用身体挡着伊莱夜半偶尔有的那些不老实动静。

  这小木屋久经风霜,年龄可能比艾伦和伊莱加起来还大, 和霍尔一样, 也算是个“前辈”。

  只是这位“屋前辈”的皮相保养, 那就不如霍尔这位拥有“时间定格”特技的前辈了。

  小木屋再如何受镇民们轮番养护,如今也只有使用功能还算完善,暂且没有成为危房的风险,至于内里墙壁屋梁的美观程度,则是顺应了“年老色衰”的自然规律,木板墙壁上多见斑驳,漆面东剥落一块,西剥落一片,新填充上的漆色又难以保持完整一致,遂让墙面上看起来像打了一摞大大小小的补丁,成了个花脸。

  伊莱正面朝着的那几片木板上,就恰好是打过补丁的部分。

  这里的墙面也不知是历经过怎样一番波折,顶层补丁还透出了下层补丁的余色,看起来依稀是掉掉补补过多回,边缘都快凑成了一套渐变色系。

  伊莱不由就盯着它出了片刻神。

  尔后,他才通过落在半侧脸颊及耳畔的清浅气流反应过来,艾伦还在盯着他。

  他把低头查看他情况的黑发青年给晾在了一旁,不小心暂时忘了。

  “对不起。”

  意识到问题的伊莱急忙道了歉。

  他觉得表达歉意时应当正视他人眼睛更好,自己面朝墙壁,看起来就很像是在对墙道歉。

  可他没能成功翻过身去。

  艾伦的手臂碰巧撑在了他背后,他脊背一动就贴上对方胳膊,被对方顺势圈过去半边身体。

  艾伦就着伊莱侧躺的姿势,自背后抱住了他。

  “没事。”艾伦说,声音非常温和,还替伊莱撵走了快要扫进眼睛的几撮发丝。

  伊莱在艾伦的手指触碰到眼睛周围时,就条件反射地闭了眼,他感受着对方指尖若有若无的碰触,想着的却是:他的声音和傍晚那会听起来完全不一样。

  交换完彼此拥有的,且能亮出来互换的消息后,艾维斯没有在小屋内多待,夜幕刚刚降临时,他便拜别了艾伦和伊莱,带着在外面守了一整个傍晚的罗德走了。

  伊莱清楚自己那会状态不对,他从听完自己的户籍已被安其罗官方通报注销后就开始心不在焉,整个晚上做什么都像仅留有部分灵魂在操控躯体,大半的神思则飞去了不知道哪个天外。

  但即便是那会状态不对,他也清楚记得一件事——艾伦似乎生气了。

  黑发青年打从还在学院里读书,那会还只能被称作是少年起,仿佛就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做什么都表情淡淡的,不管是被人质疑还是受到追捧,也依旧神色平静,鲜少见到他有过多情绪外露的表情,也没怎么见过他出现大的情绪波动。

  伊莱靠着那在听完消息仅存的部分思维,在意识到艾伦生气后试着回忆了一下,发现他记忆里都找不出几段与“艾伦生气”相关的片段。

  ……而对方今天切切实实的生气了,神色冷然,声音沉冷。

  是为了他。

  艾伦:“在想什么?”

  那拨弄过头发的手指没有拿走太久,很快又落了回来,从耳畔一直轻轻抚摸到面颊。

  从艾伦的视角看去,便是金发青年在听完他的话后略垂了眉目,对方忽然又不说话了,让房间陷入一片突如其来的安静。

  他眼看着对方开始无意识的蜷缩起身体,并且还有越蜷越厉害的趋势,才又出了声,唤回了这显然是在走神的人。

  伊莱蜷缩的动作蓦地一顿,对方侧看起来格外浓密的眼睫颤了颤,那颗头发睡得散乱的脑袋才慢慢转过来,与艾伦对上视线。

  “在想……我可能挺可耻。”伊莱低声说。

  艾伦的眉心就短促拧了一下,他落在对方面颊的手上移:“依据呢?”

  问着,艾伦的手顺势在伊莱额头上轻轻一弹:“假如是受了外界评价影响,那些风言风语你完全没必要去听。”

  “唔。”伊莱就为这一弹闷闷哼了一声,他往下躺了躺,让自己更贴近艾伦手臂,见对方没有要反对的意思,接着将脑袋枕了上去:“和外人无关,是我自己这么觉得的。”

  “为什么?”艾伦没有继续立即否定伊莱的观点,他跟着调整过姿势,以便让两人都能更舒服些。

  “我睡不着,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明明都把你吵醒半天了,不仅什么都没发现……还觉得你能醒来陪我十分安心,这是第一个原因。”伊莱说。

  看出黑发青年嘴唇微微一动,大约是就要来反驳自己了,伊莱难得在艾伦面前眼疾手快一回。

  他竖起手指,飞快抵在了对方嘴唇上:“我想先说完,好吗?”

  艾伦就顺应着他的期望,又闭了嘴。

  并把那根胆大包天的手指握在了手心里,轻轻捏了一下它。

  伊莱被这一下捏得像从指尖麻痹到了肩膀,他不自觉缩了缩,好歹思路是没被这阵细微的麻痹给打断,让他能够继续说下去。

  “第二个原因,也是和我们相关。”伊莱轻声说,“我被注销了户籍,被官方通告从此和安其罗及学院再无瓜葛,从情理上来说,我都应当伤心,艾尔柏塔对我来说意义特殊,安其罗则是我长大的故土……可当我发现你为我可能动了真火,在生气时,我居然还有点窃喜,在为你外露的维护高兴。”

  “……这又有什么可耻呢?”艾伦很快接话道,他由手指握住了伊莱整只手,将对方拥抱得更紧。

  跌宕起伏的人生已待这人足够不好了,他愿意待他好。

  他值得体会到这世界上所有欢欣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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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天搬家赶路,今天又迟了点,不过好不容易是收顺了,明天可以正常码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