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投敌(修真)>第71章 误红尘(九)

  生死地。

  这是谢长亭对无名境最初的认知。

  生与死交融于此。踏出结界一步, 便是枯萎残败之景,可回到结界,万物生机重回,春意盎然, 有如仙境。

  不论多少次跨过这道结界, 谢长亭都难以相信, 世上曾真有这般美景。

  时轶拾阶而上,他跟在后面。鸟语花香扑面而来,谢长亭扭头去看, 便望见了漫山遍野的白芍药。

  他神思一顿, 立刻便想起了什么,一个没留神, 险些撞在前面停住脚步的人身上。

  时轶伸手, 一把抓住他手腕。

  谢长亭顿时有种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下似的感觉。他条件反射地想要将手抽开,却又忽然想起对方先前的种种表现。

  时轶感觉手心里,对方轻微地挣扎了一下。

  可随之,动作又被强行按耐住了。

  他顿感好奇,抬眼向对方望去,却被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时轶觉得好笑。他向来习惯蹬鼻子上脸, 这下索性不放手了, 牵着对方,顺着白玉石阶而上。

  谢长亭:“……?”

  他有点后悔了, 想要将手腕抽出来。

  奈何他一动,对方握得更紧。

  ……这下是哑巴吃黄连, 有苦说不出了。

  登上长阶最后一节, 时轶在最高处站定。他回头, 望着一片绚烂花海、亭台楼阁, 眯了眯眼,忽然开口道:“这里所有的景色都是假的。”

  谢长亭:“我知道。”

  “你便没有想问的?”

  谢长亭犹豫片刻。

  他问:“那座坟是谁的?”

  时轶一愣:“什么?”

  显然没料到他会先问这样一个问题。

  “从无名境外朝里看,能看见在原本的大殿处,只有一座孤坟。”谢长亭道。

  “噢,你说这个啊。”时轶看向那座气宇轩昂的大殿。

  须臾,轻声说道:“那里面埋的是我师父。”

  师父……

  玄鉴真人,闻人镜。

  谢长亭讶然。

  这一桩事,哪怕是时轶“死后”,除了少数信得过的人以外,他没有同任何人讲起。一是全无必要,此事本就蹊跷,他未亲眼见真人身死,说到底,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二是,想来,根本不会有人信他。

  玄鉴真人死了。若是将此话说给修真界中任何一个人听,对方都会笑掉大牙。

  毕竟玄鉴真人当年剖圣人之心、补天道残缺,杀身成仁、立地飞升的故事,这修真界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代代相传的神话,百年相递的赞颂,只因时轶或是他自己口中一句话,便会这么戛然而止么?

  不会。

  不待谢长亭问下去,时轶先行继续道:“这并非是他肉身所埋之地,仅仅是一处衣冠冢。”

  “那,肉身何在?”谢长亭下意识追问道。

  时轶却是一笑:“这我便不知道了。兴许是掉在了哪片山上,被野狼豹子捡去啃了吧。”

  谢长亭:“……”

  对方这么一笑,他心中便控制不住地陡生怀疑。

  “玄鉴真人……当真故去?”

  “是啊。”

  “是你亲眼所见?你为何如此笃定?”

  “怎么,”时轶道,“你又不相信我了么?”

  他一顿,忽然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谢长亭突然产生了一种,他下一句话便是“我早知道,你对我如何如何,你不信我,也是当然”的预感。

  他当机立断:“没有的事。”

  时轶:“哦?”

  “……真没有。”

  时轶看上去像是满意了。他不由分说,继续拉着谢长亭朝山上走去。

  谢长亭认得这条路。这便是通向当初他魂魄为无极所伤,之后于此静养的灵虚洞的道路。

  他当初便是在那里,见到了疑似玄鉴真人的残魂。

  可他心中仍有诸多疑问。走了两步,谢长亭又问:“你是设了何种结界,将此处维持成它当年的模样的?我读过许多典籍,里面都从未记载过这等近乎死而复生之术。”

  谢长亭说得委婉。

  说好听点叫“从未记载过”,说难听点,就是“邪门”。

  时轶却说:“这并非是什么结界。”

  谢长亭瞥了眼结界上流转的金光。

  “那些都是防止他人闯入此地,而设下的禁制。早在我年幼时便有了,如今也只需要时不时向其中灌注灵力,维系即可。”时轶解释道,“至于幻境……我将师父衣冠冢设于此地时,它便忽然间凭空出现了。第一次见,还吓了一跳,后来渐渐便习惯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谢长亭心里却暗暗吃惊:“你是说,它的来历,你也不清楚?”

  时轶略带无辜道:“多半是我师父做过什么手脚。他的事,我又怎会清楚。”

  言语间,已行至后山的灵虚洞前。

  时轶打了个响指,石门便向一旁轰隆隆地旋开了。

  他抬步,刚要朝里迈进,谢长亭再背后出声:“你非要这么……拉着我进去?”

  时轶嘴角一弯,不置可否。

  “……”

  石洞内依旧是熟悉的陈设,没有点灯,晦暗不明。走入石洞前,谢长亭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然而石洞中空荡荡的,迎面而来的并非是残魂,只有阴冷潮湿的气息。

  紧接着,他又想起,当初自己见到那几人时,并非是在现世中。

  而是在半梦半醒的混沌之间。

  果不其然,时轶走入灵虚洞中,并没有急着出声唤人。

  他向谢长亭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走近:“过来。”

  谢长亭依言向前。

  时轶伸出手来,盖在他眼上。

  四周彻底暗了下去。

  下一刻,一阵天旋地转的之感毫无征兆地袭来!

  谢长亭一声低呼被扼杀在了口中。霎那间,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觉得神魂被人一把抓住,巨颤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晕眩的感觉飞快地退去了。

  谢长亭再度睁开双眼。此时映入眼帘的四周已被烛火映得分外明亮。

  身形轻飘飘的,一举一动好似都随风而动。

  恍神半晌,谢长亭骤然明白过来——时轶这是将他的神魂径直拉出了身体!

  这是何等……这是何等的术法……

  将活人生魂抽出体外……?

  他猛然回头,刚要开口质问,却撞上了一双生着苍老皱纹、神智却格外清明的眼眸。

  灰衣的无名宗宗主静静地看着他。

  知晓对方身份后,再见面,谢长亭心中只余了震撼。他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行礼:“晚辈谢长亭见过玄鉴真人。”

  玄鉴真人“嗯”了一声,淡淡道:“小友来此,不必如此拘谨。我已不是什么真人了,唤我闻人镜便可。”

  谢长亭仍是恭敬:“那……闻人前辈。”

  时轶在一旁插嘴道:“其实你愿意的话,跟着叫爹也行。”

  谢长亭:“……”

  闻人镜:“……”

  “咳!咳咳咳……”

  一旁有人控制不住一般,骤然呛咳出声。

  谢长亭将视线移过去,便见着了老二、老三与老五。他又一一行礼道:“见过几位前辈。”

  “哎!小友不必如此多礼!”二师叔今日似乎心情很好,胡子都快卷出花来了,“往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哈,和和气气的!”

  一家人……

  谢长亭感觉自己额角突突地跳。

  却又无法对前辈说些什么失礼的话。

  “……”闻人镜眉头一沉,“不得无礼。”

  “哎,哎,宗主你这么严肃做什么。我这不是高兴嘛。”老二这回索性连宗主的脸色都不看了,喜气洋洋道,“这臭小子这么多年不来看我们,一回来,不就带了个大惊喜么。哼,亏我还和你五师叔打赌,他说你这辈子都找不着道侣,我说那未必,这小子虽然脾气烂,人也烂,但他骗人这方面可是很在行的……咳咳,长亭小友,我这不是说他是在骗你啊。”

  谢长亭:“……”

  闻人镜:“……”

  老三更识时务,瞥了眼宗主快拉到地上的脸色,连忙打圆场道:“就是,你这臭小子,这些天跑哪去玩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你师父师叔!哎哟,亏得我年纪轻轻,就要当空巢老人咯……”

  时轶毫不领情:“你要岔开话题就岔开,骂我干什么?”

  老三立刻瞪大了眼睛:“你!”

  “我什么我?”

  “臭小子,我看你是几日不吃苦头,胆子肥了!”老三立刻挽起袖子,作势要来打他。

  时轶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模样:“就你,打得着我?”

  谢长亭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再一回想,当年自己在心魔境中见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看来这些年来,不仅是几位师叔心智全无变化,时轶同他们吵架斗嘴的模样,也和年幼时毫无分别。

  眼见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势头,闻人镜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谢长亭立在一边,看着前辈脸色,也不敢妄加开口。

  半晌,闻人镜终于忍无可忍。

  “够了!”

  那两人才一同悻悻地闭了嘴。

  闻人镜显然已经不想再见到他们了。他重新转向谢长亭:“长亭小友,你今日前来,是否有要事想问?”

  谢长亭刚想答“是”,一旁的时轶却忽然出声道:“等等。”

  “我还有话要同他说。”他道,将谢长亭拉到一旁,“你们都先回避一下。”

  谢长亭:“?”

  三师叔:“怎么,咬耳朵呢?有什么话是我们几位师叔听不得的?”

  时轶毫不客气道:“说两句情话,你也要听?”

  三师叔:“……”

  三师叔老脸一红。

  五师叔在一旁感慨万千:“想不到啊,当真是想不到……”

  谢长亭:“…………”

  他想说些什么,时轶却朝着那边挥了挥手。顿时间,一团浓雾涌了出来,将二人团团围住,彻底阻隔开了几位师叔的视线。

  “现在他们就听不见我们说什么了。”时轶道,“一会你有什么想问的,问我师父便好。只是有一点,我方才忘记说了。我师父师叔的这些残魂,并非知晓万事万物。他们关于从前的记忆,只停留在了我十二岁那年。”

  他顿了一下:“也就是,他们……死前的四年。”

  “我十二岁以后的事,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了。这其中便包括,他们各自的死因。”

  “所以,你有时便会觉得,他们说话笑得有些奇怪,总将我当作孩童般对待。”时轶道,“他们也不觉得,自己早就死了,甚至常常会忘记自己被困在这处灵虚洞里,再难见天日。”

  谢长亭沉默地听完了:“我知道了。”

  “嗯。你可想好要问些什么?”

  谢长亭点头。可话到了嘴边,不知怎的,忽然变成了:“你那时才十二岁,为何你师叔成日里心心念念着,要你结道侣?”

  说完他就后悔了。

  ……约莫是被三师叔的话带偏了。

  果真,时轶一听,就忍不住笑了:“你就想问这个?”

  谢长亭:“……我不是……”

  时轶根本不听他的辩解:“若是你想问这个,我便可以告诉你。虽说修真界中,修为至上者,结有道侣的是少数,孤身一人修行者居多,但在散修当中,许多人都深知自己这一生都难飞升,大多会结婚生子,过一过凡人的生活。”

  “我这几位师叔,自然也是后者。他们本就是为我师父所救的普通修士,自然平日里也用着凡人的想法,都认为到了年龄,就该找个道侣,成家立业,其乐融融。”

  他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其实有一点,我师叔说错了。我虽然脾气烂,人也烂,但在骗人这方面也是半点都不在行。否则骗了这么久,怎么也不见你上当受骗呢。”

  “——所以啊,若是连你也不要我,我这一生,的的确确再无处可去了。你说是么,谢长亭?”

  谢长亭:“……”

  什么叫自己挖坑自己跳,他总算是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重新诠释和和气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