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投敌(修真)>第49章 付情真(八)

  修真界中有诸多秘密, 其中之一便是见微真人赵著的年岁。有人说他不过古稀,有人说他四十出头,更有甚者,传言真人已年逾千载。众说纷纭, 皆无定数, 而一切神秘传言的根源, 便是因为真人深居简出、鲜少抛头露面,即便是上善门中弟子,也难一睹其真容。

  四年前, 真人有感于机缘, 遂闭门修行,将门中一众事宜尽数交由座下弟子谢长亭。自那之后, 便未曾踏出府中半步。

  谢长亭便每半月前往一次对方府上, 汇报近日门中事宜。见微真人从不露面,只以音声与他交谈。可奇怪的是,对方虽足不出府,却好似对门中诸事无所不知、无所不闻。

  就如同并没有人知晓真人年岁一般,亦无人知晓其真实修为。“大乘境”此三字,唯有真正踏足者, 方知其能力几何。至于未及者, 便仅余了望洋兴叹。

  谢长亭与师父同游,双目一闭一睁, 便已至十日程外的仙盟;路遇极寒,船行不前, 真人只消弹指一挥, 千里之境便雪融冰消。幼时他曾真心实意地以为师父便是天上来的仙人, 后来才知道, 见微真人离步入飞升前境,还差了几步之遥。

  而此时此刻,已闭关四载有余的见微真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三人面前。

  他此刻并未释放出一丝一毫的灵力,散发出的恐怖威压却令跪倒在地的赵识君连头也抬不起来。赵识君此刻思绪分乱如麻,背后汗湿淋漓,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哪怕是方才险些被时轶掐死时,他也未曾怕到如此地步。

  “师父……”赵识君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着开口道,“您……为何,忽然出关……”

  “恭……恭贺师父,道法大……大成……”

  破碎的言语滚落在空荡荡的地宫之内,无人应答。

  “我……”

  过了许久,赵识君又颤抖着挤出几个字来。

  他像是终于崩溃,一下叩首于地,哀声道:“父……亲,我……已……知错……”

  “任凭……处置……”

  见微真人仍未言语,甚至未曾看他一眼。他的视线越过满地狼籍,朝地宫深处的两人看了一眼。苍劲、锐利的视线在谢长亭脸上停住,那一瞬间,他觉得对方认出了自己,可紧接着,那道视线便掠过了他,定定地落在了时轶身上。

  时轶毫无顾忌地抬眼,回视着对方。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嘴角弯了一下,似乎是对面的这个人让他不受控制地想笑,但最终神情还是归于平静。

  接着,又眉头一皱,将身旁欲上前一步的谢长亭一把拉住。

  而与此同时,见对方许久没有回应,赵识君强行按捺住心底的恐惧。他手脚并用,向见微真人所在之处爬了两步,泣不成声道:“父……亲,师、师父,我已知错……我断不该,妒忌同门……更不应……对闻竹动手……那日是、是我,是我撺掇他猎杀无辜妖物,是我眼见他行转丹之术而未阻止,是我将机缘出世一事告知于他,致他莽撞入境、为心魔所噬……”

  见微真人目光顿了一顿,终于将视线从时轶身上挪开。

  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匍匐在地的赵识君。

  见微真人愈是一言不发,赵识君心中的恐惧便愈增一分。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师、师父,是我……是我那日,推长亭替我挡剑……是我早有筹谋,陷害师弟……”

  见微真人静静地看着他。

  “你已魔脉噬心。”许久,他终于开口,话音不悲不喜,无哀无愁。

  赵识君浑身一抖。

  许久,他口中发出一声似哀嚎又似苦笑的混浊声响,手脚力气全无,瘫软在地。

  一道无形灵力荡来,瞬间将他缚住。见微真人眼神一动,赵识君便飞身撞向地宫石壁,又猛地坠在地上。

  他垂下头,呕出一口暗红的血来。

  “你既已知错,”见微真人依旧负手而立,“便早该清楚,上善门中容不下这等行径。”

  此时此刻,玉剑仍被他持在手中,然而玉剑剑影早已拔地而起。八道剑影似有似无,列作一圈,每道剑的剑尖都瞄向了赵识君。

  赵识君绝望合眼,终于知道自己死到临头。

  他又怎知见微真人今日忽然出关,门中上下,近日却是半点动静也没有。否则他又怎敢在他父亲,这位修真界第一大乘境者面前开启地宫之阵。

  果不其然,只一眼,真人便看透他此刻状况——魔脉噬心,回天乏术。

  可他又岂是到了如今,才走到这般万劫不复的地步?

  “十年……”赵识君合着眼,喃喃道,“十年前,我便发觉……修为止步不前……”

  “我幼时,门中试炼,回回拔得头筹……到了少年,修为却无论如何,不得半分精进……”

  “那时……你只见长亭师弟,我与赵闻竹虽挂名在你座下,一年半载,却连你的面都见不上,我又怎敢告知于你……此事……”

  玉剑剑影光华流转,笔直地悬在赵识君头顶。

  寒意入骨。赵识君猛地喘了口气,哆嗦着继续道:“我翻查古籍,书中竟道我心中道心不纯,有染魔念……可我一心向道,心中又怎会平白无故诞出魔念?!可现实便是如此……”

  “我那时早知……我这一生,都再飞升不得……”

  “我的修为,便到此为止了……除非,除非我任其入魔,方可有……有一线生机……”

  玉剑剑影停在半空。

  见微真人神情未变,一言不发。

  一旁却传来“嗤”的一声。

  赵识君下意识地抬起眼来,却见一旁的时轶笑容满面地望向自己:“平白无故?赵识君,你可真能替自己洗刷——你低头看看自己,你浑身上下,哪里写着你的一心向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这话的人恐怕不知道,天下还有你这等连死了都嘴硬的玩意。”

  “你!你……”

  “我?我如何?”时轶对那八道剑影视若无睹,语气中没有半分惧意,“你心中若真是澄澈一片,魔念又自何而起?难不成你还是——天生魔脉?”

  赵识君被他刺了两句,一时间连浑身的伤痛都忘得一干二净。他瞪大双眼,挣扎着便要起身,可嘴里又吐出一口暗血来。

  与此同时,一旁始终安静的见微真人,衣角忽然间一动。

  他向前跨了半步。

  一瞬间,针锋相对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

  “赵识君。”

  见微真人再开口,语气平静,似心中已有定论。

  谢长亭一半身体被时轶制住,眼带着几分迫切,抬头朝见微真人方向望去。

  从方才起,他便始终未曾出声,只是听师兄向师父痛哭流涕地倾吐杀业厚重。明明每一个字都与他有关,可听上去却又那么遥远,就好似仅是前世之事,与今生皆已尘缘了断。

  而他师父听完,居然反应也同他一模一样,连半分喜怒都不形于色。

  真人曾向他言,若要心与天合,则必要剥离心中全部凡世俗情。父母兄弟,亲朋旧友,皆是身外之情,不因有爱,不因有恨,方可令心中澄澈。

  至于他自己,更是从来如此。

  即便此刻,他面上没有流露出一分一毫的怒意。但悬在顶上的玉剑剑影随之一动,早已杀意盎然。

  见微真人似乎并不想令此事公诸天下,但也的的确确如谢长亭所料,没有半分包庇之意。

  ——他是想立下杀手,将自己亲徒、亲子,斩杀当场!

  谢长亭愕然。

  可若是如此,自己所作所为,便全无意义了。

  他立刻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一回头,时轶正眼含笑意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那神情好似在说:你不让我杀他,也是总有人要杀他的。

  ——他似乎早有预料,在谢长亭开口前的一瞬间,便在其身上下了噤声之术。

  时轶根本不在乎天下人如何妄议自己。比起如此,他更想亲眼看见赵识君如何身死此地。

  剑意悬顶,寒气逼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赵识君已然失去了全部的思考能力。他的手、脚都像是不会动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双眼直愣愣地看向前方,目光落在地宫那头的白衣人身上。

  像是看花了眼,又像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眼前。在临死前的狂乱错觉中,赵识君亲眼看见,对方开口向见微真人说话,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可那口型一张一合,分明叫的是——“师父”!

  那一瞬间,过往与当下混乱地重叠在他眼前。京城夜游,救下年幼孩童;入门修行,拜入真人座下;同过山水,畅谈天下大道……今生桩桩件件,前尘旧事,一并浮于眼前。而每一张师弟的面庞,沉静的、秀美的、坚忍的,又或是月色沐身、最终向他微微一笑的……在生死当前的一瞬间,全部重叠在对面熟悉又陌生的人身上。

  一个绝无半分可能的念头击中了他这个濒死的人。

  赵识君一瞬间从地上弹起。他嘶哑着出声:“不……”

  “——可事到如今,你似乎仍未明悟,自己所犯何错。”

  见微真人的声音冷冰冰地临头浇下。赵识君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步,两步。

  见微真人不紧不慢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语气平和:“你母亲想见你一面。过段时间得了空,再去看看她吧。”

  赵识君一愣:“……什么?”

  谢长亭动作也跟着一停。

  见微真人态度骤然转变。谁也没读懂这句毫不相干的话中说的是什么意思。赵识君自幼丧母,他连她的面都从未见过,为何突然——

  唯有时轶一敛笑意。他伸手一招,无极便飞速旋来,撞进他掌心。迅雷不及掩耳的下一刻,一道玉剑剑影猝然落下,却根本不是向着赵识君头顶,而是剑锋一转,向着二人方向飞掠而来!

  剑影无形,谢长亭却分明听见“当”的一声,两刃相错,惊天动地。时轶拨开那道剑影前推开了他,可即便如此,剑意余威依旧震得他退后数步、一下撞在地宫石壁上。接着,喉头一甜,血腥味顷刻间充斥在口中。

  地宫内登时尘埃四起,又纷纷落在立于地宫中的两人脚下。

  见微真人视线略略在对面那个穿着自己门派服饰、手执长剑的人身上一停。他终于流露出一点情绪,一点轻描淡写地诧异:“你竟然接住了。”

  谢长亭强忍胸中痛意,支着石壁,站起身来。他看向原处白衣飘飘的老者,一时间竟觉得对方面容何其陌生。师父救他性命于水火,倾囊相授毕生所学。可如今爱他护他心中悲悯苍生的见微真人好像不见了,立在他面前的仅仅是一尊顶着见微真人躯壳的杀神。

  “时……”方才剑意浩荡,连他身上的术法都一并震开。

  可谢长亭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眼前便闪过一道黑影。时轶几乎是飞扑过来,一把捂上他的嘴,将他朝地宫深处拖去。

  他方才接过见微真人一剑,现下却面色如常,没事人一般的向谢长亭低声传音道:“噤声。”

  谢长亭:“唔……唔!”

  时轶:“你与他修为天差地别。此刻开口,无异于送死。”

  那八道剑影,当是他师父毕生全部修为。时轶能接下八分之一,已到了极限。即便此刻他面上神色如常,谢长亭却还是隔着他的指缝嗅到了一丝掺杂着血腥的死意。

  地面又开始了经久不息的震动。碎石纷纷滚落,砸在两人肩头。时轶神情泰然,处境却少见地有几分狼狈。

  谢长亭心中乱麻绞作一团。师父此番出关,究竟是否有感机缘,跨过那道困住他数年的天堑,步入百年来无人可及的渡劫修为?

  修士若是突破了如此之高的境界,九天必定降下雷劫相阻,且必声势浩大,天下皆知。

  即便还未突破,这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是他的对手?

  ——可时轶仍旧无论如何,都不让他开口叫出“师父”那两字。

  见微真人望向时轶,沉吟一阵:“是我掉以轻心。”

  “也是我此前从未见过你。若是见过,便不会信他们所说,你仅有化神修为。”

  “我那徒儿——想来你见过他。”他说着,顿了一下,“便是两月前,死在你剑下的那一位。”

  提起谢长亭时,见微真人语气温柔了片刻。有那么一瞬间,他眼角几乎要浮起一点慈爱的笑意来:“传言中,他修为便与你相当。可他连我的半剑都接不下。”

  “他是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可惜,只识道法,不识人心。”

  分明是如和煦春风一般的言语,谢长亭周身却泛起阵阵冷意。

  师父竟然未能认出他!

  他不过是以拙劣的术法改换面容,只能骗骗凡人,或是赵识君这样道行不够的修士。为何……

  “方才你也听赵识君说了,谢长亭之死实在他设计之中。若是你要撒气,随你将他大卸八块,又与我何干?”

  时轶也跟着微微一笑,手上将谢长亭死死地按在原地。

  见微真人顿了一顿。他像是被人提醒才想起一般,自己心爱之徒此刻已不在人世:“赵识君罔顾道法,残害同门。他所作所为,我已心中有数。”

  剩余的七道剑影微微颤动,岿然不动地悬在当空。

  “长亭之死,的确与你毫不相干。”见微真人微微叹息,“若你将他尸首交还,我自然可饶你不死。”

  谢长亭周身一僵,终于不再挣动。

  极度的不安浮上他的心头,包裹着冥冥之中的某个念头,犹如一块悬而不落的巨石,吊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时轶却“嗤”地一下笑出来了。

  “我没有。”他耍无赖似的说。

  “……”

  “我留着一具尸首做什么?留着给我供起来,免得他阴魂不散、到时候来报复我?”时轶面不改色,随意道,“早扔山里了,自己找去吧。”

  见微真人:“……”

  “——倒是你。”时轶忽然间话锋一转,“堂堂见微真人,非要他一具尸首做什么?恐怕你们上善门里,也没什么‘入土为安’的观念吧。”

  “人死可不能复生。赵著,你如此执着,非要一具‘尸首’做什么?”

  他刻意地咬重了“尸首”二字。

  似乎已有多年,无人敢直呼见微真人真名,以至于见微愣了一愣,连执着玉剑的手都微微一松。

  他的面色古怪地扭曲了一阵。片刻后,居然露出一个笑容来。

  那神情谢长亭前所未见,与“见微真人”这四字毫不相称。见微真人笑着开口:“看来你知道得不少。”

  时轶:“看来你今日非杀我不可。”

  “方才见你第一眼,我便觉得面熟,以至于心中居然惊惧了片刻,还以为是他死而复生。”见微真人道,“你似乎姓时名轶,却生得像我一位故人——闻人镜,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他的话音似乎带着一层怪异的质感,每个字都平静无比,又都咬牙切齿。不消言语,恨意已盎然浮上他的眼底。好似这个名叫“闻人镜”的人——他百年前的同门师兄,修真界人人倾慕的以身殉道、立地飞身的玄鉴真人——乃是天地之间,他毕生最为痛恨之人。

  心中巨石轰然落地。

  谢长亭愕然抬眼。

  地宫中静默一片。

  “……你早知,他要杀你。”许久,他道。

  时轶淡淡的“嗯”了一声。

  万千思绪自脑海中飞掠而过。谢长亭终于明了,心中不安自何而来:这四年以来,每每自己前往师父府上通报门中事务,对方都对他所说之事心知肚明。

  真人通天彻地,虽闭关府上,却对上善门中一花一叶,皆了如指掌。

  ——既然如此,他如何不知赵闻竹暗中修行转丹之术?如何不知赵识君心怀不轨、欲杀自己师弟?如何不知赵闻竹曲解自己话意?如何不知自己负伤应战,便是死路一条?

  赵识君痛哭流涕,向他坦白。

  他却始终神情淡然。

  就好似……事情如此,他早便知道。

  见微真人神情扭曲,死死攥着手中玉剑。他额角青筋凸起,厉声重复道:“你究竟是何人?”

  时轶眨了眨眼。他无所谓道:“你猜。”

  “我未曾听闻,我师兄曾有子嗣留于世间。”

  “啊。”时轶想了想,“那你便当我是他阴魂不散呗。随你怎么想——”

  他话音还未落下,余下的七道剑影猝然下落。

  瞄向的却不是地宫深处的他,而是连同他手中的玉剑本体一道,猛然刺入地宫四方的八鼎祭坛!

  霎那间,一道闷雷炸响天际。电光明亮,几乎要将天幕割作两截。雷声轰鸣,不绝于耳,好似整个天地都要毁于一旦。

  时轶眼底神情凝重一瞬。

  而谢长亭心中早已是一片冰冷。

  “师父要渡劫。”他终于冷静下来,轻声道,“此刻困于地宫之内,届时不须他亲自动手,九重雷劫落下,自会令你我神魂俱灭。他一直在等的便是此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久等了,前段时间被抓进山里隔离去了,,

  明天后天都有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