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投敌(修真)>第30章 一念间(三)

  谢长亭清晰地记得一件事。

  那便是他们初入秘境之时, 玄鉴真人残魂曾亲口告诉他们,“那日我飞升前,苦于座下没有弟子,无人可传承我的道法, 便将我毕生所学留作一道传承, 藏在了这秘境之中”。

  时轶当时明明也听见了这番言语, 为何他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可眼下的少年时轶对秘境之事一无所知,更没有理由向他撒谎。

  更何况,听他语气……似乎还对玄鉴真人有所不满?

  于是谢长亭故作若无其事, 随口道:“只是听你语气, 你似乎不怎么喜欢他。”

  果不其然,时轶“嘁”了一声:“你该不会是要说他通天彻地又心系苍生吧?这话我耳朵都要听出茧了。”

  谢长亭:“……难道不是么?”

  时轶却是冷笑道:“他?道貌岸然, 伪君子罢了。”

  谢长亭未曾想过会从他口中得到这么一个回答。

  毕竟这百年来, 人人提起玄鉴真人,皆是赞他宅心仁厚,道法无人可出其右。

  时轶见他怔愣,又道:“这样吧,我问你。”

  “——如若你在这世上有一位心爱之人。你与她相定终身,惟愿天长地久。”

  “但有一日, 苍生有难, 那么你是要她,还是要苍生呢?”

  谢长亭想也不想, 便道:“当以天下苍生为重。”

  时轶像是对他的回答早有预料,“哈”地笑了一声。

  他道:“我真讨厌这句话。”

  说着, 打出一个响指来。盘在地上的绳索第不知道多少次被他召来, 将谢长亭双手紧紧缚住, 令他一时身形不稳, 只得踉跄着被时轶一手按在地上。

  “又怎么……”

  “那为何不可两相顾之呢?”

  谢长亭一时没回过神来:“什么?”

  时轶脸色一沉。

  “我没同你说话。”他道,“另外,别想着能从我眼前逃走。待我师叔回来了,再来问你的话。”

  谢长亭:“……?”

  他当真不知对方为何如此喜怒无常,自己又是说错了什么。家中五岁大的堂妹心思都没他时轶难猜。

  时轶却已不再同他言语。他沉着一张脸,捡起方才掉在地上的无极,在原地静了片刻。接着,一剑劈向院中参天古木。

  破空之声倏然而过。

  古木枝叶轻颤,树干却未被伤及分毫。

  时轶也未再看它一眼,只是兀自于一旁舞起剑来。不多时,石墙上就已刷刷多出数道剑痕。

  直到他身形闪动间,后背撞上那棵古木,谢长亭才忽然发觉,它那合四人抱的树干朝后重重挪出一段。

  ——原来它早已从中断成了两截。

  与此同时,时轶也收剑回鞘,歇了下来。

  此时距方才已过去了两个时辰之久,日头已高悬在当空,不似先前温柔,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

  他一抹额头细汗,转身回了屋。

  屋内传来斟水声。不多时,时轶又端着两盏茶出来了。

  他将其中一杯递给谢长亭,语气不怎么好:“天热,喝些。”

  双手被缚在身后的谢长亭:“……”

  时轶眉头一皱。

  他却并未给谢长亭松绑,只是将茶盏抵到他嘴边。

  谢长亭此刻是灵识状态,自然不会饥饿,亦不会口渴。他勉强喝了两口,目光却落在时轶伸过来的那只手上。

  手腕上赫然是两道剑伤,此刻正不住地向外渗血。

  大约是他先前拿石墙撒气、一通乱劈乱刺时不慎伤了自己。

  时轶收走茶盏、又回房时,谢长亭本以为对方会将伤口包扎一下。可待他再转出来时,手腕上依旧空空如也,而不浅的伤口已在他手心里淌出了两道血痕。

  “时轶。”谢长亭叫住对方。

  时轶顿了一下。

  过了一会,才回道:“怎么?”

  “你的伤。”

  时轶抬起左手,看了一眼。

  谢长亭:“你不包扎么?”

  “包扎它作什么。”时轶却说,任由鲜血淋漓地向下淌去,“一刻钟便好了。又死不了。”

  他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谢长亭便有些看不下去。

  “有药吗?”他问,“我替你包扎吧。”

  时轶神情毫无防备地一怔。

  他张了张口,或许是想说对方“多管闲事”,又或是“你是想让我为你松绑吧”,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谢长亭跟着他回了房。

  他从对方给的药匣中翻出细布与伤药来,熟练地替时轶止住了伤处的血。从前他练剑时便常常伤到自己,那会都是自己回房包好伤口,再以长袖衫遮住伤处,以免教他人发觉。

  时轶一脚踩在木椅上,看他弯着腰,细心将伤药均匀抹在伤处,目光心不在焉地落在他手腕浅浅一抹红痕上。

  那是方才被他扯绳索时,下手重了,不小心蹭出来的。

  而为他包扎伤处的人低垂眉眼,专心致志地将最后一圈细布包上,动作轻慢,似乎是怕弄疼了他。

  时轶静静看了片刻,忽然开口:“你是对所有人都这样好吗?”

  “嗯?”谢长亭正出神地想玄鉴真人往事,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些什么。

  陈年旧事不免浮上心头。

  上回他这样为另一人处理伤势时,那人问他,你为何要可怜我。

  于是他道:“你倒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

  “哦。”

  时轶却想,那看来是常常会为他人这般包扎了。

  心情顿时郁闷起来。好半天,嘟囔了一句:“有眼无珠。”

  “什么?”

  “无事。”

  包扎好后,谢长亭又将拿出来的东西一一收回药匣中去。

  时轶抱着手,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他想,为何我这般作耍于他,他却能丝毫不动怒呢?

  谢长亭大约是不知道的。自己那柄名唤无极的佩剑,但凡是被生人拾起,而欲要用它对其主人下手,不仅无法心想事成,反倒会为其所伤。

  而他故意将无极丢给对方,却格外诧异地发现,对方心中竟对自己没有半分恶念。

  世上怎会有人这样的人呢?

  时轶一面想,一面入神地看着那双似是水墨绘成的好看的眉眼,从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一路看到浅淡的唇上。

  他忽然想看看对方动怒时会是何模样,看这张无时无刻都不变色的脸露出羞恼的神情来,看那双不曾对自己笑过的唇角会不会因此染上嫣红。那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呢?他想。会是——



  “怎么了?”

  谢长亭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时轶骤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从木椅上站起,此刻同对方离得极近。

  他一只手正擎在对方脸侧,而那双令他入神的眼正看着他,神情平静又柔和。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两人一齐朝房门处看去。

  一名白衣老者立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时轶一下松开手去。

  “五师叔。”他开口道,语气平平,丝毫听不出来他此刻心跳飞快,一下一下,重重撞在胸腔之中。

  时轶说着,压下心中慌乱,悄悄看了眼谢长亭。

  又低下头去,看向自己左手。

  ——对方分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那么看了他一眼,就教他心如擂鼓。

  这是他十六年来都未曾有过的怪异情状。

  他想,我这是怎么了?

  非要看他动怒,看他羞恼——我为何会这样想?

  为何一对上他,喜怒哀乐就变得那样不受控制?

  而与此同时,又有另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脑海中冒了出来:原来我是这样想的吗?

  “这这这……”许久,最终是五师叔打破了屋中僵持的沉默。

  他看了看手上扎着细布的时轶,又看向谢长亭手腕上一圈红痕,目光最终落到地上散落的绳索上,最后竟然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你这臭小子,这是又在做什么孽!”

  “五师叔。”时轶将手一背,径直从白衣老者身边挤了过去,又在门外站定,看向谢长亭。

  他眯了眯眼:“此人不知如何破开禁制,闯入了我无名境来。”

  谢长亭:“我……”

  “我问他,他什么也不肯说,只好留给师叔你审问了。”时轶冷冷说着,回过头去,“我先走了。”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急忙丢下这两句话后,居然连正门都忘了走,而是跃过歪倒的古木,翻身上了石墙。

  堪称是慌不择路。

  留下谢长亭和白衣的五师叔在原地面面相觑。

  许久,谢长亭有些头疼地开口道:“我……”

  却被对方打断了:“你等等。我认得你。”

  谢长亭一愣。

  “我认得你。”五师叔对他说,“你是谢长亭。”

  谢长亭险些倒退一步:“……什么?”

  五师叔冲他摆了摆手,跨过门槛,反手关上房门。

  他在木桌前坐了下来,抓了把一头花白的头发,神情有些苦恼:“该如何同你说呢?”

  “这样吧,长话短说——想必你也知道,此刻你身在一片回忆之中。而出于某种原因,眼下的我也能在这片回忆之中活动,拥有自己的意识。只是当回忆的主人,也就是时轶,在场的时候,我的言行会不受自己控制,而是会顺着他的记忆行进而变化。”

  谢长亭微微睁大了眼:“你是我在灵虚洞中……”

  “是的,那时你见过我。”

  谢长亭立刻了然。

  活在记忆中的五师叔在时轶在场的时候,并不能自由控制自己的行动。而此刻时轶离去,不知何时会回来,他应当抓住时机,询问对方有关心魔之事。

  只是还未等他开口,五师叔就先行道:“长亭小友,我虽不知此刻你是如何踏入这片回忆之中的,但我樊某人此时有一事相求。”

  他用那双有些浑浊的眸子看向谢长亭,神情似是哀伤:“当初事发突然,我们谁也没能将他救下,以致他长久被困在这段回忆当中,已成心魔。”

  “救下?”谢长亭问,“这是什么意思?此处将要发生何事?”

  五师叔却摇了摇头:“我虽知将来,却不能告知于你。否则有违天道,你与他都将被永远困在此间,不得脱身。”

  谢长亭略一皱眉,说:“晚辈知道。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五师叔长长叹了一口气:“你方才已经见过此时的他了吧?看着像是调皮捣蛋,但实则喜怒无常、固执己见,全然不会克制自己情绪。我倒是很惊讶他只是将你捆了起来,而没有在你身上留下一两道伤……若是你能规劝他一二,施以援手,救他于水火之中,便好了。”

  规劝?

  就……仅仅是如此吗?

  谢长亭想了想,刚要开口再问些什么,却忽然见五师叔神情一变。

  他面上有些扭曲,张了张口,似乎是在与什么对抗。

  最终神色痛苦地丢出一句话来:“你不愿说就不说罢!”

  谢长亭:“?”

  下一刻,房门被人打开。

  时轶重新出现在门口。他问:“师叔,如何?”

  谢长亭:“……”

  他与五师叔对视了一眼。

  当真是难为他老人家了。

  五师叔摇了摇头:“什么也问不出来。”

  “看吧,我早说了。”时轶轻巧跨过门槛,听他语气,倒没有真心想要问出什么来的意思。

  他脸上湿漉漉的,有水珠正从额发中落下来,似乎方才是去什么地方洗了脸。

  “罢了。”五师叔从桌前站起,“你同他待在一处,我去准备些吃食。”

  时轶重新在桌前坐了下来。

  谢长亭原本是要想想五师叔所说的“施救于他”是什么意思,可坐在对面的人却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待他不解地看过去时,又立刻故作无事地移开目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望向屋外。

  如此几个来回,五师叔总算是回来了。

  他将托盘上盛着的两个小碗依次放在桌上,而后停在了一旁。

  谢长亭往碗中瞥了眼,神情一动。

  ……怎会是莲子羹呢?

  而五师叔站在原地,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倒是时轶看了他一眼:“五师叔,你是有话想说么?”

  五师叔立刻道:“我是想说,方才结界处似乎有些异动。我要去查看一番,就先不留在此处了。”

  说罢,他像是极不情愿一般,挪动双腿走出正房,还顺手将房门合上了。

  时轶这才将目光从五师叔身上收了回来:“五师叔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

  谢长亭:“……”

  他忽然间明白了过来。

  此处虽是回忆,但并不会于时轶真正的记忆完全相同,否则自己就不会出现在此处了。

  内识海中万事万物皆是识海主人内心想法的反映。方才五师叔不想离开,却依旧不受控制地出门,分明就是时轶不想他留在此处。

  同理,这莲子羹……

  “我听闻你们上善门内,戒律森严。”果不其然,坐在他对面的时轶悠悠开口道,“辟谷以后,绝不可再沾五谷。”

  “若是你不肯说出自己到底是如何进入此境的,就将你眼前那碗莲子羹吃了罢。”

  “……”

  谢长亭不想同他争辩。他默了片刻,拿起碗中汤匙来。

  时轶偏了偏头:“你真要吃?”

  “我说不出我是如何进来的。”谢长亭道,“你相信吗?”

  时轶静了静。

  他翘起嘴角:“不信。”

  “……”

  “你既然真要吃,那就吃干净吧。”时轶又说,他右手把玩起膝上佩剑来,“若是敢剩下一点,我就……”

  他停顿一下,似乎是要斟酌威胁之辞。想到最后,却也只想出一句:“……杀了你。”

  谢长亭动作一顿。

  ……这该不会也是他本体灵识真实所想吧?

  他只好抓起汤匙,当着对方的面,将这碗“欠下”的莲子羹一勺一勺送入口中。

  直到舀净最后一点,谢长亭才将汤匙放下。

  时轶目光立刻投向他碗中,似乎是要“检验”一番对方是否真的照做了。

  谢长亭一时有些无言。

  刚要开口问他是想做些什么,忽然听他道:“可你还没有吃完。”

  谢长亭瞥了眼空荡荡的碗,不知他脑子里此刻又在想些什么。

  殊不知时轶此刻背在身后的手正五指紧攥,又松开。

  他说:“脸上还沾着。”

  “……”谢长亭愈发无言,便要抬手去擦。

  时轶又说:“不行。”

  “说了是要‘吃’完的。”他慢慢道。

  谢长亭彻底无奈:“可我又看不见……”

  话还未说完,肩上忽然传来一股力道。

  时轶按住他肩头,将他推在了椅背之上,那双与多年后一模一样的眼瞳紧紧盯着他,眼底翻起难言情绪来。

  他问:“那你要我帮你吗?”

  谢长亭缓缓抬眼,终于在此时模糊地意识到了一点不对。

  这识海……?

  他刚要开口阻止,对方已兀自倾身过来,覆上了他的唇角。

  长发滑落下来,挡住两人视线。谢长亭呼吸一滞。因为紧接着时轶就真如自己所说般舔上他唇角,又不知想了些什么,跟着又咬了一口。

  谢长亭吃痛,旋即偏开头去,将他推开。

  他心跳有些快,皱着眉头:“你做什么?”

  时轶仍旧没有半分要挪开的意思。

  他将谢长亭压在木椅上,气息似乎有些不稳。

  “吃完了。”过了许久,时轶轻声说。

  谢长亭:“你……”

  “你为何会认得我?”

  时轶却打断他道。

  “你叫了我的名字。”

  温热的气息扑在两人之间。他居高临下地看进谢长亭的眼中,似要看穿他一切谎言:“可我从未告诉过你我叫‘时轶’。”

  作者有话要说:

  再解释一下:内识海中所有事都是受主人意识影响而发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