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该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宁萱躺在床上,只要一闭上眼睛,便会回想起仙尊看向她的眼神。他的眼里包含了太多情感,她从未见过那样绝望的眼神。

  他张着唇,似乎想要对她说什么,却连一个音节都无法从喉间发出,在她面前瞬间红了眼,仿佛下一秒就会破碎成无数片。

  即便是她,也不能说出“她”已经不存在的事实。

  宁萱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她听说过仙尊与他的伴侣,若仙史没有错,他的伴侣是他亲手杀死的,于天下而言,他的伴侣是因为要消灭魔胎才死去,所以死得光荣,但宁萱一旦将自己代入那名女子。

  腹中怀着魔胎,被自己的道侣一剑穿透,她会是什么感情?

  她也是因为理想,所以选择毫无遗憾地离开吗?

  这一夜,宁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的时候甚至不知道现在是何时辰。

  她醒来的时候,满脸泪痕,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流泪。

  “殿下,黎公子留下这封信后,便不见踪影了!”负责服侍黎尧的侍女急匆匆地从外头走进来,跪在宁萱面前,双手将信递上。

  宁萱心下一惊,回过神来,先是下令去寻人,然后才接过信,打开信细看。

  黎尧其实夜里就已经离开了,他会法术,公主府的护卫根本察觉不到他的离去。

  不辞而别,只是因为他不喜欢分别。

  海族人把“生”看得很重,“死”看得很轻。黎尧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海族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离别的滋味。在他看来,生死是同样重要的事情。他无法选择自己怎么“生”,却可以选择自己怎么“死”。

  比起死别,他宁愿生离,至少他可以活在别人的念想里。

  他欣赏宁萱的勇敢,也喜欢她对待朋友的方式。这些天里,黎尧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他以前无法理解为什么宁萱会独自赴险,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万一她赌输了呢?她或许永远都回不到她的故乡了,就像那个死在船上的外乡人一样。

  在宁萱带着他游览宁国的时候,黎尧渐渐明了。

  相比他们从海珠国回到宁国,路过的那些城镇国家,宁国非常安全,不仅是没有魔修的侵扰,官府上下都有皇室的“眼睛”,也就是探灵卫在监督,他们对皇室绝对的忠诚,只要上位者脑子清醒,做的决策恰当,这个国家就能够屹立不倒。

  而这一任皇帝,也的确治国有方。

  宁萱带着黎尧出门的时候,她身为公主,却跟百姓之间的距离感拿捏得恰到好处。她走在国都的路上,看到哪块砖不平整了,都会联想到这会不会妨碍到街边商家或是百姓们的生活。

  而百姓们对她这位公主,也是有意在为她行方便,这些“有意”并没有打算让她知晓,只是他们对她的一点心意。

  黎尧将这些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去了北安书院的那一回,黎尧见到一位夫子给学生解惑,夫子极其耐心,一遍遍地给他解释这个问题,学生的问题跳得太快,一个问题解答完了之后,又蹦出另一个问题,夫子便拉着学生跑到另一位夫子面前,直言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得另请高明,一点也没有架子,甚至在另外那位夫子面前,这位夫子也成了学生,搬了小板凳过来,跟着一起听课。

  若宁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学习长大,黎尧便也能理解,为什么她可以比别人想得更多,做得更多,而且行动力充足。

  黎尧在公主府的时候,闲得无聊便和公主府的老仆唠嗑,听说了宁萱和她几个哥哥的事情,得知她那几个哥哥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甚至还曾经派人暗杀过她,然而他却很难从现在的宁萱身上看出她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还有宁萱的那两个“好友”,傅南星和段云阔。

  黎尧想到他们三人的相处模式,那种让人几乎插不进话的氛围,他也想要拥有这样好的朋友。

  不过,他有宁萱便也够了。

  “谢谢你。我的挚友,宁萱。你兑现了你的承诺,我也会兑现我的承诺。后会有期。”

  宁萱看着落款上写下的两个字——黎尧,鼻子微酸。

  她心道:后会有期。

  “不必找了。他回去了。”宁萱将寻人的命令收了回来,将自己独自关在了房间里。

  傅南星和段云阔听说黎尧回去之后,宁萱连着两天都没用膳,都有些担心,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公主府。

  两人只需一个眼神,便清楚对方都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而登门。

  “我没事。只是没有什么胃口而已。”宁萱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这些天她的脑子特别乱,一会儿是承怀仙尊把她错认成前世伴侣,一会儿又是眼睁睁地放黎尧回归海洋,她明知道他这一去,便永远回不来了。

  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

  “无论如何,你今日都得吃些东西。我在明月楼定了位置,走。”傅南星不由分说地把宁萱拉起来。

  宁萱朝段云阔投去求救的眼神,段云阔这回却站在了傅南星这边,他看出了宁萱的状态不对,跟平日里的她太不一样了。

  不知为何,今日的明月楼尤其热闹。

  宁萱草草地吃了几口精致的小菜,便接连倒了好几杯酒,一饮而尽。

  傅南星皱着眉头,想要阻止,却接收到段云阔的眼神。

  “她的情绪也该有个口子发泄。”段云阔按住了傅南星的手腕,自己拿起酒壶,给宁萱斟酒只斟一半,然后用公筷夹菜放她碗里,若她不吃饭,便连酒也不给喝。

  宁萱面对段云阔的小伎俩,向来没办法,一口菜一口酒,喝着喝着,便红了脸。

  朦胧间,她听到楼下说书人的声音,因着那个称号过于响亮,她不由得将目光投下去。

  “若没有承怀仙尊,现在的天元大陆便是魔修的天下了。魔胎出世,必定会把天元大陆搅得天翻地覆。据说当年,那魔胎是融合了仙尊和他道侣未成形的孩儿,试图从他的道侣腹中出世,仙尊为了天下苍生,忍痛杀死了魔胎,却也杀死了他的道侣……”

  “仙尊以神魂为代价,得知他的道侣已经转世投胎,便追到了凡间。或许在天元大陆的某个角落,他们已经相遇相知,幸福地在一起了……”

  楼下时不时还会传来叫好声。

  而宁萱想到的却是那天晚上,仙尊看向她的眼神。

  如果事情真的如此简单,那夜他便不会这样看她。

  宁萱端起酒杯,轻笑了一声,仰头一饮而尽,然后便趴在栏杆上,任由冷风吹起她的长发。

  “入冬了,少吹些风。”傅南星起身,将侍女手里的斗篷披在宁萱的身上,替她拢了拢衣服。

  宁萱双颊微红,垂眸往下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虚影。

  那样一张俊美熟悉的脸,周围路过他的人却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有这个人一样,从他身旁经过。

  宁萱缓慢地眨了眨眼,试图看清楚楼下的人是谁。

  阳光如此刺眼吗?她竟然都开始眼花了。

  “再上两壶酒。”宁萱对着身后人招了招手,收回了视线。

  段云阔接过酒,计算控制着给她倒酒的频率,算是半哄着她,让她把不高兴的情绪都发泄出来。

  楼下,那道无人在意的虚影仰头望着趴在栏杆上的宁萱,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雕像。

  入了夜,明月楼便又是另外一副模样了,比起白日的热闹,夜晚的明月楼像是罩了一层轻纱,朦朦胧胧的,好像所有人都在低声细语,饮酒作乐都控制着音量,将一切隐晦的情绪包裹。

  本来傅南星见宁萱吃得差不多了,便要带她回公主府,可宁萱说什么都不肯离开明月楼,好像门口有什么洪水猛兽在等着她。

  即便在他们面前,宁萱也很少提出一些无理的要求,现在肯任性一次,傅南星和段云阔觉得新奇之余,自然是她说什么,他们便答应什么。

  “下雪了。”

  微凉的雪花落在了宁萱的手背上,让她稍稍清醒了一些。

  好像从未有哪次,国都的雪下得这样早。

  宁萱感觉到了楼下的视线,除了第一次往下看之外,她便再也没有把视线落在那道身影上。

  楼下的承怀看着她身边有傅南星的关怀,有段云阔的体贴,他们看她的眼神绝非友情这样简单。

  今日,皇帝向他询问宁萱的婚事,问他能否为她卜一卦,看她是与段云阔在一起好,还是与傅南星在一起好。

  或许皇帝也是担心外界的谣言会影响到他与宁国皇室的关系,所以才会这样急着给宁萱定下婚事。

  但这一举动,无疑是在承怀的底线上反复踩踏。

  他是为了宁萱,才会来到宁国,才会苦心为她的成长打造一个安全的环境。

  除了宁萱,与谁都没有关系。

  虚影渐渐变得凝实,承怀再一眨眼的时候,他已经从青云台瞬移到了这里。

  他的力量不多了。

  “国、国师大人!”有人认出了他,俯身恭敬行礼。

  承怀的肩上发间,满是落雪,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

  楼下的动静也引起了楼上的关注。

  段云阔和傅南星都没想到国师会出现在这里,而宁萱还稳坐在原位,趁着段云阔没注意的时候,饮完了他手边的那壶酒。

  宁萱的酒量不错,站起身的时候,甚至还能走直线。

  她站起身,说:“国师大人来了,怎能不去接见呢?”

  于是直接下了楼,走出明月楼,在承怀面前几米处就站定,躬身行礼。

  承怀凝视着她,从她身上飘来的酒味十分刺鼻,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周围人的议论声传到了他这边,承怀耳力好,听到他们说公主殿下喜欢国师大人,才会宠爱那位和他极其相似的“替身”,把国师看得太重,所以连一根手指头都不舍得碰,见他更是隔着老远就站着行礼了。

  宁萱直起身子,眸光潋滟,与他对视。

  “国师大人。”

  承怀对上她陌生的眼神,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在她的眼里,他仅仅只是宁国的国师大人。

  一道护国的平安符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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