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十里锦>第二章

  密密麻麻的山石耸峙,生养我族类的山林和甘涧,记忆里曾因我一时的心思膨胀,再不曾回归的地方。

  而现在眼看就要到了那朝圣山,三人行于这盘旋向下的山路间,而我是最后一个,某个已成一瘸一拐的伤残人士……

  早便修成仙灵的阿红可以腾空飞行,东篱怀着不差的妖力,根本不像我,在好不容易修出人形后,体力倒比凡人还差。

  终于煎熬不住,我一下瘫坐在满是落叶的地面,也就在等了大半天后,两个同伴竟才发觉我不见,折返回来寻我。

  但出现的方式未必也惊悚了些,就比如向来爱叫人吃窘的东篱果然还是不走寻常路……自地下冲破泥层现身时,漫天的落叶灰尘,我在受惊之余腾地跳起身,还被动吸了几口灰粒。

  可来不及叫骂和欺负他,他却先一步堵住我的嘴,更确切的描述是,开口急促的一句话,愣是呆滞了我叉腰要叫骂的架势。

  “十里你快别去族里了,南君来了,你带红仙女离开,要找什么人就去快找吧!”

  我出身妖族,父母却早便不知何时何地如同普通的小兽一样离逝,东篱算是族里唯一不曾忘记同我幼时玩伴情谊的,作为修为并不差的妖精,像个憨憨实实的哥哥,虽然总是不自知的叫我出糗。

  这句慌慌张张的提点,却着实让我连气都撒不出来,一听见那话里提到的某个人,便呆愣了许久。

  人总是有戳到一些人一些事就心软的时候,妖也一样。

  “十里,”随后,从天而降的阿红翩翩落地,悄然拉住我的手,我便看向满脸染了忧色的她,听她道,“要不我们还是往别处走吧,方才我和东篱大哥走在前头,好多山林里的小妖都急匆匆往洞外跑,说是南君去了朝圣山妖王的大穴……既然你不想见南君我也见不得……”

  朝圣山妖王,真身同我的族人一脉,昔日南景予于万妖洞深处寻我,步子一急误杀了不少洞妖,弄得明明是一介神君却也惹得在妖界的名声败坏。

  阿红是寄生于南景予宫院的仙灵,偷偷摸摸跑来寻我,自然要避与本家主人碰面。

  那我呢,那时出来得其实也算小心翼翼,不过是在闯大祸之后……可一切既然都回不了头,逃开了反而才清闲。

  时间一晃眼,这么多年待惯了天宫,反思起自己来倒力不从心了。

  听其他族中长辈说,我出生时朝圣山正巧发生了洪灾,生身阿母也在逃亡队列,途中折回去,寻了十里才抱走眼睛都来不及睁开的我,故而族人也索性唤我作十里。但在此后更多的时间里,我没有名字,又或者,如何也不该稀里糊涂接受了另一个名字,月涟漪。

  记得那是很遥远的一天,我尚且在暗无天日的洞穴中懵懂无知,只盼望靠干草窝和族人安全度过寒冷漫长的冬天就好,但平地许多声惨叫后,一张迷惑终生的面孔落在瑟瑟发抖的我面前,以一尘不染的双手捧起我,贴在心口道是:皇天不负苦心人。

  而后,一个连妖精都未修成的小兽过上了九重天宫阙的生活,这样破天荒的幸运事,虚幻得像一场梦,而我自己也不曾愿意走出这个梦。

  论及同恩人数百年的朝夕相伴,我在天宫仙子们的附和美言中越发不知自己,期待恩人借来无尽的仙丹后我快些修出人形,当然,也越发难以多离开哪怕半步于恩人。

  那些清冷却美得不食烟火的女孩子捂嘴笑著说,夫人还有大把时光可以正式嫁给君上,不必总四处乱跳着去找君上。

  而那个常常将我放在手心抚摸的男子,眸光中时常有着我难以自拔的温情,只是口中叫唤我名字也永远是“涟漪”,柔至骨子里的声音,说要亲自带我回师门拜访,哪怕再看我舞一曲蒹葭……可我自认什么也不记得。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确实什么都不记得,只因为,我本就不是涟漪,而当我真正见到南景予将那重新飞升天界不久的神女领回后,才真正明白是多么的自行惭愧。

  就如现在……身后的阿红拉扯着我袖口,现下的我还是忍不住躲避在山林一侧,看四方有头面的地仙及妖王有序站成长队,十足奉承的迎接仙君入洞府。

  南景予依旧是出门时习惯的干练银袍,本就风骨修长,于妖物面前颇带凌傲之势,身后跟随的神女似是未曾下过潮湿阴暗的洞穴府邸,站在洞口踌躇得很,还是敏感觉察到了的南景予转身,微笑着递过手臂,美人才垂首回以一笑,搭上那手臂。

  天地间都难得的璧人,不过涟漪只是向来抓扶他衣袖罢了,可殊不知就这样的小动作,也足以叫畏缩在远处的我心如扎百孔,还一边暗骂自己的不争气。

  想那月涟漪是谁,乃是掌管九重天上下分割要塞弱水的神女,继承了弱水月氏一族的威望,还一颦一笑都清美得不可方物,南景予承太古东皇血脉,虽是甘愿做一方散仙却也在九重天名望颇高,况且……还那样念极了她。

  待府邸那边的嘈杂声渐停,我一下转过头一仰,如条濒死的大鱼般展臂背靠大石上,阿红向来脾性好又善安慰人,但此时此地当真也不知道安慰什么好,愣了又愣后,还是挪了话题——

  “十里,我突然想起来我出门的时候顺手带了乾坤口袋,等到了你说的那个镇子上,我请你吃好多好吃的啊?”

  果然还是知道我喜好的,不过这一难过,也不知道要吃多少才能抵消。

  扭头看看阿红从袖口里翻出的乾坤袋,我不禁拿来抓在了手里,朝阿红扯唇一笑。

  这可是对现下漂泊不定的小妖难得的宝贝,不要白不要。

  长吁一口气,环顾四周已然安静。

  有了之前无人理会的落魄,我当然不会信南景予是特地抓我回去,说不定是来报我逃下来之前的仇怨……我撅撅嘴,

  而后气愤地,往乾坤袋里捞捞还有什么剩下的零嘴。

  喧哗繁闹的主街道,布满大大小小的商铺,小贩则徘徊在人群中高声叫卖。

  人靠衣装马靠鞍,作人界打扮自然也要花谢心思。

  只不过我现下摇晃着手中的商品,站在铺子前对帽店掌柜昂首便是嚷:“这么一顶帽子买那么贵,掌柜你疯了吗,用这些钱足足可以买一双上等的皮靴!”

  店主闻声走过来,面对帮工跟着讲价了许久也没结果的我一脸冤枉道:“姑娘说得轻巧,我们明明都说了料子不比以前的不耐用,自然宝贝得多了……而且,就那上等的皮靴,您怎么把它戴在头上呢?”

  “那按你意思还便宜了?”我开始鄙夷地眯眼,攥了攥原本想要的帽子,然而那回应我的话语语气竟不失驳势,人还真是厚了脸皮,似有委屈。

  “这……姑娘要是觉得便宜,”抬首,只见掌柜也昂首瞅我一笑,“我们随时给你涨价”

  我气结,咀嚼到一半的蜜橄榄险些令喉咙卡了核:“你——”

  “好了好了,一顶帽子而已,贵也有贵的道理嘛,”一旁的阿红哭笑不得,毕竟前前后后溜来人世的时间还不及我,拉过我的两臂强往后转身,自己要去付钱。

  而失了讨价还价乐子,我却怎么也不肯伸手接下她递来的东西了,径自出店铺走在街道上。

  温暖的白色雾气忽然随风飘向街道,如丝如瀑,绕过鼻尖勾起人蠢蠢欲动的唇,又有如同绸带缠拥的温暖,顿时便是两眼一亮……我展臂前摆,蹿进了人群里。

  简直是在同万千馋虫抢夺那刚些出炉的千层烙饼,雾气腾腾里来不及听任何吆喝,不理会油腻的双手和唇角,只为一品味蕾旋转跳动的酥脆软糯,总之先下嘴为快。

  不得不承认,我素来贪吃的毛病如何也难改掉,还是真身时便改不掉永远要保持腮帮子鼓到不行的毛病,更别提此时乃是堂堂正正的人形女子。

  犹记得漫漫闲逸的日子里,南景予总是在我蜷睡时突袭我,每每我闷闷作报复而装死不动,他便指尖夹来掰分的零嘴逗我,连一些仙龄不大的小仙女闲暇打扫时也学着照做,实在是正中我下怀的百试不厌,不对……啊呸呸呸,突然想他作甚。

  我闷闷地又大咬了几口手中香脆的烙饼,觉躁渴便咕嘟嘟灌了盏甜豆花,又见旁摊锅具里烤制着的梅花小糕,赶忙要了一袋,还有货郎桥头路边砂石现炒的山栗……垂涎欲滴的香气值得人搓着手等待。

  每每想到南景予,想到只能靠涟漪的身份或最后的可怜去品味人界的食物,整个人便不知究竟要吃多少才能渐渐融到或酸或甜或辣里去,只因那想起的感觉,似乎会让我再宝贝的美味都变得寡淡。

  泪眼相对手捧酱香的鸭翅鸭胗,纵是舌间被各式的调味品火辣得欲罢不能,挥手吐舌大吸着空气,还是肆享不停啊。

  终于人群中走过抱稻柱的大叔,柱上红红的果子不知是包裹了怎样琥珀般的蜜糖,酸酸甜甜……一连要个三串,不禁心道那果子红扑扑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还不是叫好吃。

  舌尖一滑那蜜糖,我含了其中一株最上头的果子转身,大概两手及手臂满是美食而有些滑稽的,左顾右盼。

  “阿红?”身后除了人影还是人影,男女老少各式装束各式表情偏偏没有那一袭红色衣裙,我叫了一声,而后又是一声接一声,“阿红……阿红!”

  顿起不安。

  我已全然没了心情再朝手中果子咬下去,只是人潮拥挤间越找越惊愕,翻过几个年轻姑娘却都不是那面孔,叫唤的一声又一声,由慵懒到惊诧再到失措。

  翩翩出尘的九重天仙灵啊……就这样被我稀里糊涂得弄丢了踪迹?!

  满臂悬着的油纸包不知一路乱挤出来掉散了多少,腿越发跑得像灌了铅。

  我终于愣愣站在路中央,目光呆滞了大半,阿红……

  阿红……啊啊啊啊啊!

  怎么忘了今天是这小镇上一季一度的庙会!我当即一打自己额头,在来来往往的人影包围里,面容苦丧再苦丧。

  阿红算得上是我在天界数百年来性情最温好最为我的伙伴,若不是她相助,我连重见天日的希望都没有,更无法在那所有宫人冷眼相待中支撑下去……我怎么把她弄走丢了,还是在她并不熟识的人界。

  仙灵毕竟还属未彻底修成仙级的存在,施展较费仙术的法力时便会破坏在寄生的仙宫内所留结界,故而为不引起寄生的仙宫主人注意以致惩处,不得动用法术。

  可至少也是妖物不敢近身的仙体……虽说阿红确实单纯些,但关键时刻还是会自保吧?!

  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关忧之间,行尸走肉游荡在石板路上,任漏了洞的油纸包里蜜饯或饼屑直落,眉头紧紧皱到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