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我对真君一往情深>第94章 共此残烛光·其八

  长夜将尽,破晓时分。

  我身披黑金冕服,立于一峰寒岫高处,望着底下无数将士热切的双眼,险些快立不稳脚。

  明燎扶住我,传音入密道:“既已作出决断,便不要半途而废。那些将士亦有亲朋好友,定会理解你此番抉择。”

  但愿如此。

  我呼出胸口郁结浊气,负手在背:“诸位,现在妖界的安定,六界的稳固,是泡影,亦是虚妄。此行出战仙界,为的便是破而后立。”

  “天命谓何?”

  “六界应相互制衡,缺一不可?”

  “笑话!”

  “从来只有强者为尊。吾妖界子民各个谋略过人、骁勇善战,理应登顶六界,作何要屈居于天命之中?”

  这是我登基那日所用的说辞。彼时我年少气盛,被仇恨与权势冲昏头脑,自以为世间万物皆可得、所求皆可成,终有日能将飘渺天命、无常天道踩于脚下。

  如今,我已寻不得昔年那般势如破竹的冲劲,也不知究竟该摆出何等神色。

  沉默半晌,我微启双唇,语气僵滞:“天命,终可违。”

  妖众群情鼎沸,振臂高呼:“天命,终可违!”

  “天命,终可违!”

  “天命,终可违!”

  “天命,终可违!”

  ……

  不可违的。

  便如天命玄鸟,衍于无常天道。名衔、职责、使命……皆为天道所赐,必当循着既定轨道,步步向前,不容有异。

  眠霜顺应天命而生,却罔顾天道意愿,明知胎象有异,仍要擅自做主与妖结合。执意诞下孽种后,她因气力衰竭而亡,从此与荒唐前尘作别。

  殊不知——

  她罔顾天道,与妖结合,诞下孽种,是因。

  我命格带煞,亲缘浅薄,情缘凋零,是果。

  因是因缘,果是果报;已作不失,未作不得;生灭变换,息息相通。

  说到底,也不过轮回而已。

  我活着,本是该替那女人还债,偏又随她性子,长了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要以肉躯死命撞向南墙,头破血流也不停下。

  直至将死时刻,才堪堪醒悟。

  云翳说得对,云杪也没说错。

  我愚不可及。

  琳琅天阙一战,有去无回,必败无疑。

  我心知肚明,却不肯轻易教云杪得逞,故首当其先,将明燎、姬无月等众将士护在麾下,揽月枝化为夺命利刃,割落无数仙兵头颅。

  每当神智受阻、戾气反噬,将陷入混沌困境时,我便狠剜上自己一刀。如此循环往复,不消多时,手肘已是皮肉翻飞,隐约可见其下白骨。

  “竹罗。”

  鬓边淌过冷汗,我顾不得擦,循声望去。

  目光拨开飘渺云雾,掠过厮杀身影,攀上层层玉阶,落在云杪身上。

  枪声刀影仿若与他毫不相干。

  那袭白衣依旧无尘无垢,好似未曾沾染过血腥。

  确也是如此。

  所有腌臜下作的事,都无需他亲自动手,就有人前仆后继着为他上刀山、赴火海。

  他隔岸观火,坐享其成,好不快活。

  可笑我有眼无珠。错将这害我至此的罪魁祸首比作云中明月、月间流华。

  可笑我冥顽不化。明知他真心是假,仍要自欺欺人。为他褪骨,为他取血,为他寻花……

  我低声笑起来。

  叛离玄丹,自堕为妖。我抛却廉耻,宁肯变作怪物,去学那最阴毒的招式,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胜过云杪。

  我不要事事受制于他,我不要处处低他一等。

  握紧手中剑柄。我纵身一跃,使出他教我的那招——揉花碎玉第二式,剑尖直取心口要害。

  我知道,我与他共享真身。兵刃相见之时,我伤不了他半分,他却能轻而易举地置我于死地。

  我知道,那日他挨我一掌,不是因我功力卓绝,而是他自发震断心脉,是他故意让我。

  可这世上,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怜悯!

  这只会让我越发清醒地意识到,我不过是他千秋大业上,一点无关紧要、徒作笑谈的败笔!

  剑尖距云杪心口愈近,我便愈觉全身剧痛。五脏六腑仿若遭车轮碾过,溶作黏稠血水,从七窍缓缓流淌而下。

  伴随一声尖锐兽鸣,金光掠过,重击向我腹部。

  我猛地喷出口血,跌落在地,剑也再握不稳。本就已是强弩之末,遭此攻势,更是失了三魂、散了七魄。

  耳边所有声响在此刻变得遥远,眼前景象也逐渐模糊不清。

  迷蒙中,我被拥入某个冰冷怀抱,似有若无的清香如把钩子,掀开我沉重眼皮。

  那是一双微挑凤眼。

  眸色既浅又淡,清如明月无尘。

  纵是在黑暗中,也能化作不灭烛火,为我驱开所有困顿迷障。

  我勉力微笑,拼尽全力抬动手腕,抚上他面颊:“你走后,我每日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很想你。”

  “哦?”那双眼的主人问,“此话当真?”

  “你知道我从来不打诳语。”

  冰凉指腹在我唇畔厮磨几番,缓慢向上蜿蜒,停在我眼尾:“方才是苍阗护主心切,自作主张伤到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往后你乖些,莫要再与旁人牵扯不清,我定好好待你。”

  我神智混沌,只知不停点头附和,依偎在他怀里任其摆布。

  下颌被捏着抬起,迎上密不透息的深吻。

  源源不断的灵力自唇齿相缠中交渡给我,独属于他的气息将我完全挟裹其中,似要将我收作他的俘虏,囚困在一方天地。

  我从未自由,已不想再被束缚。

  但如果是昭华,我愿意。

  “嗯……”

  这个吻太悱恻绵长。我整个人快软作水,手在他胸前无力推挤,喉间溢出细碎哼鸣。他仿佛被取悦,轻笑一声,这才肯放过我。

  我湿着眼看他,小声喘息,唇瓣已然合不拢,舌尖不自主地探出一截,涎液顺势淌下,坠入被衣领裹着的脖颈。

  耳廓被轻轻吹了口气,昭华嗓音喑哑,喜怒莫测:“如此美景,难怪兄长受不住,让我好生听了整晚的鸳鸯戏水。”

  兄长?我脑中那根弦忽地颤了颤。

  “他会的,我也会,我还会做的比他更好。好竹罗,你若喜欢变着玩花样,我尽可以好好陪你、满足你,让你只能记得我,再想不起他的滋味。”

  不对!

  我晃了晃头,聚拢心神,凝目细观。

  眼前这人墨发雪肤,白衣无尘。唇畔水光盈盈,似抿了胭脂般的艳。额间更是佩着一颗干青珠——是凝翠欲滴的碧色,与那双多情凤目相得益彰。

  他不是昭华。

  我僵在原地,忆起方才迎合他亲吻的迫切姿态,心神大震,几欲作呕。

  四肢蓦然涌上气力,拼命想挣脱云杪束缚。奈何我与他真身共享,所有反抗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轻而易举便能化解。

  我面露难堪:“攻上琳琅天阙,已是如你所愿。要杀要剐,随你便就是,你作何还要如此折辱我?”

  “折辱你?错了。”云杪为我整理散乱鬓发,姿态悠然,“我要日日疼你,夜夜爱你。好竹罗,你心思太直,又无甚野心。即便权势在握,照样难成大业。待此间事了,你就安分待在我榻上,莫再去想其他,凡事依仗我而活便足够。”

  “……你、休、想。”

  我无声催动体内功决,宁以一死明志,也不要被囚困在九天之上的琳琅天阙,永不得自由。

  “想死?”云杪指尖点上我眉心,笑意冷寒,“留在我身边,令你如此难以忍受?”

  不知他使了什么把戏,原本尚称得上充盈的内府而今无比空荡,再使不出半分灵力。

  此计不成,别无他法。

  我身心俱疲,轻声道:“明明你想要的,我都已给你,全无保留。云杪,你究竟……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凝视我,良久无言。

  我看向那颗干青珠,想起当时为他戴上绳结的场景,只觉恍如隔世。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怎么还不扔掉?”我问,“这颗珠子寒酸得很,岂能与你如今身份相配?”

  云杪仍是沉默,却起伏着颤抖急促的吐息。

  “你该不会是想说,对我动了心罢?”我目光空茫,叹了声,“你这话说得早一点,再早一点,我恐怕就要逼着自己信了。”

  “……”

  “记得那年生辰,我亲手为你戴上干青珠,心里在想啊,往后百年千年万年,我都要长伴在你身侧,替你分担琐事烦忧,亦不容你吃半点苦头。我知道我身无长物,帝姬能予你干桑势力,我却只能拿出一颗破烂珠子,和一尊灵木塑像来讨你欢心。你看不上眼,也是应当。可这已是我的所有。”

  “……”

  “你那时看着我痴心不改、打勤献趣的模样,心里又是如何想的呢?”

  应当是在想,不过只是施舍几分好意,这贱种就巴巴地上了饵钩。

  你看他自剖真心、摇尾乞怜的模样,多蠢呀?

  “……”云杪顿了顿,语气竟有丝讨好,“我往后会待你好。”

  我应当嗤笑一声,甩他一掌,告诉他伤害既已造成,再多弥补都是无用。

  我应当该恨他,该怨他,该诅咒他往后活着受罪、生不如死,将我昔日所受的苦痛悉数尝一遍。

  我原以为,曾爱他多深,我现下的恨,就该有多深。

  但这大梦千年,好像是场笑话。

  当年我赠珠相与的人,他会穿着与义父相似的白衣,在曲屏峰递手帕给我,真心称赞我的尾巴很好看;他会温柔微笑,不因我出身而看低轻视我;他会像义父那般教导我、爱护我……尊重我的每一份心意。

  我爱的、想抓住的救命稻草,是这样的主人,亦是义父的影子。

  他不该是云杪,更不该是崔嵬君。

  爱是虚妄,恨便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于是我什么都没做,只静静看向他。心绪如死水,波澜不起。那些三毒七苦,终是随着天阙的不息云海,悠悠飘荡去远方。

  “不必了。”我说,“义父曾言,昨日之日不可留。云杪,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

  也不知哪句话触犯他逆鳞,云杪凤目渐红:“我不会放你走。”

  我摇头:“你不放我走,只是因为你不甘。你惯会玩弄人心,更是算无遗策,所以你不能容忍意料之外的变故。旁人对你的真心,你根本不屑一顾,却也要牢牢掌控在手。毕竟,日子这般长,总能派上别的用处。”

  “……”

  “可我不是旁人。我无法不图回报、全然无私的付出。相处只凭着一头热,终究难以长久。云杪,你只知向我索取,又可曾切实为我做过什么?”

  沉默半晌,他掌心轻捧起我脸颊,喉结滚了滚,声音仿若卡在嗓眼,几近破碎:“若我说,我早对你动了心,只是不愿承认。你想要家,想要我眼里心里都装着你一个……可以,我都可以给你。与帝姬的婚约,我已销毁不留。除去你,我不会再娶任何人。”

  我坦然迎上他目光:“我已另有所爱,不能再嫁给你。”

  云杪眸光微冷,却很快恢复如常。他竟是置若罔闻般地,自顾自续道:“我知你喜好美色,又惯会怜香惜玉,定是看重俗世虚名。你不愿嫁我,便换我嫁给你,我心里也是情愿的。”

  我拧起眉:“你疯了?”

  “或许罢。”他与我额头相抵,轻啄我唇瓣,呢喃着说,“好竹罗,我因你个把月未敢阖眼,为沄洲城之事四处奔波打点。你却在兄长身下承欢,还敢叫得这么快活。”

  “雨下了彻夜,我淋了彻夜。”

  云杪呼吸稍滞,略带恼意地咬住我下唇。我吃痛闷哼,他方缓过神,松开捧住我面颊的手,轻吻破皮伤处。

  “那夜在干桑,你便是这等感受罢。从前是我不对,以后再不叫你等我,好不好?”

  这番亲昵举措令我分外不自在。恰好桎梏被撤下,我索性偏头避开:“不好。我已另有所爱,也应允过他,会对他全心全意、有始有终。”

  云杪将我的脸板正,唇角微动,笑得极勉强。

  “你对他全心全意、有始有终……”他仿佛分外困惑,轻声发问,“那我呢?”

  “自断发起誓……不,应当是从我成年礼那日,你将佩剑没入义父胸膛起,我与你就再无回寰的余地。往后你想要如何都好。爱上何人,抑或娶谁为妻,都与我再无干系。”

  “再无干系?”云杪难以维持笑容,眉梢攀上寒意,“谁该与你有干?你莫告诉我,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兄长。”

  我自是护短,面色不愉:“并非是他不如你,而是他不愿与你相争。”

  “哦?”云杪看我半晌,语气淡淡,“我不过才说他一句不好,你便这般护着他。看来我当时不该将他镇入冰棺,该让他魂飞魄散,永不超生才是。”

  我知他与伏泠娘娘立下过血誓,分外笃定道:“你伤不了他的。”

  “对付他,何须我亲自动手?”

  “你——”我语塞,倒吸口凉气,“你真是蛇蝎心肠,竟全然不顾往日情谊。”

  云杪反问:“情谊?兄长与他母后,一个抢走本属于我的东西,一个抢走本属于我母后的东西。我苦心谋划,不过是为物归原主,怎谈得上是蛇蝎心肠?”

  他摩挲着我眼尾,动作慢条斯理。

  “帝君之位是我的,你也是我的。你现下忘不了他,自是无妨。往后时日还长,我有无数手段,教你死心踏地陪在我身边。”

  我沉默很久,手覆上他如玉侧脸,牵动唇角,久违地对他笑了笑。

  “云杪。”

  他怔然。迟疑地偏过头,像幼猫似的轻蹭我掌心。见我不躲不避,那双纤长睫羽颤了颤,湛青色的眸子蓦然化作水,眼波惑人。

  我语气缠绵,却是道:“说什么对我动了心,只是不愿承认。你呀,又在骗我。若真对我动了心,你怎么总舍得见我难过?”

  “没有骗你。”他脉脉地望我,“别不信我。”

  我笑着叹口气:“你将我害得这么惨,怎还敢要我信你?我犹记得,流放曲屏峰的那些年头,我整宿整宿的难以入眠,也不敢熄灯,往往睁眼捱到天明。我想问天,是不是听错了我的愿望?成年礼上,我明明是盼着往后每一日,都能过得顺遂快活。可是我觉不出快活。我只觉得我在活着受罪,是生不如死。”

  “直到你出现,伸手扶了我一把。”我顿了顿,“我不知你别有用心,我只知……你待我好,我就要待你更好。所以即便怕疼,我亦登上凌霄丹台。所以即便自取其辱,我亦肯抛却自尊,在干桑苦等你一月。这些你不了解,我也不曾对你提及,因为我知晓你并不在意。”

  云杪半晌说不出话。

  他本就生得美貌,此时脸色苍白、眸光莹莹的模样,若教不识他真面目的人瞧见,定会心生怜惜,反过来指责我不知好歹。

  便算是不识好歹罢。

  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看。”我收起笑,“云杪,你从来都只知让我难过,也配说对我动了心?”

  云杪紧攥住我的手,神色极复杂。

  “倘若你敢对昭华不利,纵是你困住我,再度篡改我的记忆,让我变作听命于你的傀儡,也没有用。你看得住我一时,关不住我一世。”

  “只要有一线变故,就算是魂飞魄散、永不超生,我亦随他,你什么都留不住。云杪,我说到做到。”

  “……好。”云杪终于松口,“你莫做傻事。我不动他,我都依你。你……喜欢他,想将他留在身边……我退步就是。”

  退步?我问:“这是何意?”

  “我知我错了,已别无他求,只盼你给我个名分。平妻也好,妾室也罢。如果是你,我愿意……伏低做小。”

  云杪攥住我的那只手正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字句渐轻,湮灭在唇齿间。

  我几乎要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他是疯了吗?

  堂堂帝君,嫁我已是自降身价。他竟连共事一夫都说得出来,这简直是天方夜潭。

  不待我开口,云杪已稳住颤抖的手,恢复往日从容不迫、成竹在胸的模样,就好像从未失态过。

  他掀起眼帘,竟还能笑上一笑:“我可以不求唯一。好竹罗,你别不要我。”

  这番示弱真是天衣无缝。

  假若今日站在这里的人不是我,而是其他什么人,或许乐得左拥右抱,兴高采烈地享那齐人之福去了。

  但我不同。

  我要爱便全心全意,而非雨露均沾。

  所以我仍是摇头:“云杪,你不是最擅读我的心?不妨来看看,我对你究竟还有几许情意。”

  或许连恨,都已不复存在。

  云杪难得踟蹰。

  我静待半盏茶的功夫,才见他动弹两下手指,掌间轻贴在我心口,显出湛然青芒,忽明忽灭。

  如此往复循环数百次,他方止住动作,眼睫低垂,神色晦暗难明。

  趁此机会,我一举挣脱束缚。衣袖挥带间,拽下那根曾细心编织的绳结,用力往地面摔去。

  干青珠应声而碎,无数碎片形同飘浮光点,在空中稍作停留,便急遽下坠。

  就此沉入云海雾气,再无踪迹可循。

  云杪伸手在虚空中匆匆一敛,却已是太迟。除去流烟,他什么都没抓到。

  “原来这才是最后一次。”我道,“云杪,干青珠已碎,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他双唇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我却听不清。

  余光瞥见一道凛然剑气向我劈来,伴随着炸雷声响:“杪儿,他不识好歹,你还犹豫什么?先制住这个妖物!快!”

  我调动体内所存无多的灵力,勉力化去云翳攻势后,当即起身,跃入高座之下的战场。

  大战已至尾声。

  一峰寒岫兵败如山倒,不留活口。我木然而立,环顾四周,只有满目的尸山血海、遍地残骸。

  明燎,姬无月,还有我的……子民……

  这时一个高高在上的声音传来。入耳是慈悲之音,视线所及,是鼎盛金光、仙气凛然。

  “命格皆为天定,汝生来便是蝼蚁之身,注定无缘仙途,为何总是不知悔改,偏要去与明月争辉?”

  “如今吾再问你一次,汝认命了吗?”

  原来这便是天道?

  超脱于六界之外,无形惟声,有着最纯粹的光,强大到足以摧毁世间万物的力量,甚至只消看上一眼,便会不自主地匍匐称臣。

  那寸金光如有实质,压在我脊背上,重逾千斤。

  我拼命违抗这股无形外力,目光一瞬不离地追随这寸金光,不知是想从中看到些什么。

  ……真荒唐啊。

  我穷尽毕生所奋命追寻的,在天道看来,不过是笑话、是妄念。

  是一场虚无的梦。

  我胸腔震动,笑声沉闷:“不认,又如何?”

  “冥顽不灵。”声音淡淡,却在我神识掀起万丈惊澜。

  周遭场景倏忽变换,不见奔涌云海,惟有烈火滔天。

  “西方有一离火境,隶属仙界辖境,收押的皆是穷凶极恶、罔视天道的罪人。受刑者四肢受缚,口不能言,身遭离火之刑,魂受转世之苦。生生世世,至死方休。”

  “好好看看罢。”他说,“这一切,都是因汝而起。”

  热浪扑面,我抬袖掩鼻,被烟雾熏得直落泪。

  朦胧中,有许多具焦黑如炭的尸首自四周向我聚来。无一例外,皆是断腿缺足、拔舌落齿。

  “您不是说,天命终可违吗?”

  “为什么族人都死了,我们也被困在火里,永远都出不去了?”

  “好疼!”他们凄厉尖叫,“王,我们好疼啊!”

  我心如刀割,不忍再看。

  半晌,颤声道:“对不起。”

  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事情演变成现在这等无可挽回的局面?

  天道答:“从你不信天命、罔视天道起,种种因果,就已注定。”

  原来……如此。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在干桑的那个夜晚,华盖问我想要得到什么。

  我立在高处,将人间无数璀璨灯火尽收眼底——那是漫漫无边的长夜中,唯一的温暖亮色。

  所以我自改名号,以明烛作喻,想为自己照彻黑暗,寻见归途。

  却原来,我早已行将就木。

  挣扎与反抗,都是苟延残喘。

  并非孤竹,也并非明烛……我不过是根燃至尾声的残烛。

  风一吹,就熄了。

  “我若认命,可否为妖界子民、惨死将士换来一隅安宁?”

  “便如半妖之体,仙骨妖骨缺一不可。六界制衡,诸般道理,亦是如此。”

  那就已经足够。

  幻境消散。

  我不再反抗,任由双膝跪地,匍匐在地面,被天道威压逼回原形,轻扫狐尾将自己圈起,守着不会日升的永夜,静候终局。

  然而,刑罚竟久久不至。

  我正疑惑,身体忽地一轻,似是被人用臂弯揽入怀中。

  梅香清幽,我蓦然睁眼。

  是绚烂红衣,绣着繁复花纹、鸳鸯成对。

  金光依旧,流窜在昭华眼底眉梢,熠熠生辉。

  他仿若救世神明,左手环住我,右手剑法仍不乱分毫,使得织密如网、密不透风。

  应对云杪攻势,亦是分外自如。

  百招过后,双剑擦刃而过,溅起微弱火星。又是一击,兵器相撞,劲风大作。

  青、白光芒大盛,短暂夺去我所有视野。

  待光芒湮灭无存,我终于看清——

  昭华稳当地环着我,立在原地。云杪却已退后两步,唇角溢出一缕鲜艳血痕。

  他屈指拭去,神色冷然,复又抬起手,剑尖平指昭华:“还给我。”

  昭华道:“他不属于你,亦不属于任何人。我来,是为放他走。”

  “除非你胜过我。”

  “我已经胜过你。”

  “一招不慎,何论输赢?”

  “云弟,输赢早定。”昭华轻翻手腕,剑刃泄出流水般的光影,“你费太多心思在无用之处,剑术已然荒废太久。我犹记得,千年前,你我煮酒论剑,尚是伯仲难分。五百年前,你仍可在我手底拆过千招。如今,不过百来招,你就已经败了。”

  云杪神色漠然:“兄长此言差矣。你命格无双,生来便已拥有一切,自是无需为逐名趋势而劳心费力,能有今日这番成就又有何稀奇?”

  “无论是问鼎剑途,亦或其他种种,皆是我依凭自身得到。云弟,纵使没有无双命格,你照旧胜不过我。”

  “兄长好大的口气。”云杪微微一哂,“如此命格,普天之下,谁人不钦羡?你嘴上说不稀罕,真到该舍去的时候,恐怕亦会犹豫罢。”

  昭华不置可否,垂首看向我:“如何?我说过我不比云弟差,你现在可信我了?”

  我从未觉得他不如云杪。

  情至深时,他曾与我发丝交融、十指相缠,故而我再清楚不过,他那双手虽看似白皙无暇,实则掌心的剑茧伤痕数不胜数。

  ——那是日夜勤修不辍的练剑所致。

  昭华是无双命格,是天纵奇才,这固然不假。

  但他背地付出的心血、所得的成就,也并非仅仅以命格二字,便能悉数蔽之。

  “你很好,我从未觉得你不如他。”顿了顿,我怔然发问,“你已饮下秋海棠,怎还会记得我?”

  昭华唇边笑意淡淡:“你这木头,惯爱自作聪明,以为可瞒天过海,实际心思都明摆着写在脸上,再好懂不过。”

  我自嘲叹道:“我蠢笨如斯,举世无人能及。”

  “无妨。”昭华说,“来日犹可追。”

  “你要做甚么?”与他重逢的喜悦之情冲淡大半,我警惕起来,“这是我造下的罪业,不需旁人插手。你走罢,莫再管我。”

  狐耳被不轻不重地揪起,他凑到我耳边:“我不是旁人。我是你尚未过门的……娘子。”

  我恨他固执,急得口不择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再飞也不迟。”

  昭华以指代梳,理顺我这身杂乱皮毛,沉着眸光看我许久,道:“你的狐狸尾巴,确实很好看。”

  语落,他扫去地面碎石瓦砾,妥善将我安置后,挥手落下水牢,转眼看向云杪:“你方才说,此等命格,苍生无不钦羡?将其舍弃,我亦会犹豫?”

  “……休想。”云杪似意识到什么,本就难看的面色更是雪上加霜。他挥袖轻掷,剑刃已脱手向昭华直直逼近。

  昭华不躲不避,淡淡道:“云弟,你又输了。”

  霎时间,雷鸣响彻。

  红雾如织网,将昭华身影笼罩于内,再看不分明。

  云杪掌心凝气,祭出万千剑光。去势凌厉,然触及红雾,却如风过无痕,难以突破重重迷障。

  我觉出不妙,徒劳冲撞水牢,嘶声力竭:“昭华!你出来!”

  并无回应。

  不知过去多久,红雾渐渐消散,这才现出昭华身影。他脚踩法阵,束发发冠已不知所踪,如云乌发倾泻如瀑,垂至腰际。

  昭华无碍。

  我未来得及心安,便见他露在袖袍外的半截手,竟染着触目惊心的殷红。点滴坠下,如不息泉水,源源不断地汇入阵眼,循着法阵脉络运转。

  每行过一周天,诡谲赤光就愈发强盛。

  “你到底——”我痛心疾首,“到底在做甚么?”

  昭华抬眼看我。

  红衣淌血,灰瞳若丹。仿佛浸泡血池多年,不复昔日清冷姿态,竟是煞气冲天,颇似索命厉鬼,要来勾我的魂、夺我的魄。

  我险些想向后退去,却终是没有挪动步伐。

  “举世茫茫,我只在乎你,也知你在乎我,已不该再贪求更多。”

  那双凤目笑弯如月,我却觉得他极伤心。

  “但你在乎的人有很多,若真要排下来,我是最后一个……对吗?”

  不对。

  在我心里,他虽不能与妖界众民相提并论,却是比我的性命更为重要。假使要我弃命保他,我定然毫不犹豫。

  我启唇,想将这些过去未能宣之于口的心里话,掰开揉碎了,统统说与他听。

  他若不信,我便不停,直到他愿意信我为止。

  “你这木头。”昭华却在我出声前打断我,叹息般地说,“我知晓了。”

  他知晓?

  不,他什么都不知晓。

  及至此刻,我方惊觉,我平日对他所显露的情意,太过微不足道。若本有十分,他所能觉察到的,恐怕连三分都不及。

  原来……连三分都不及。

  他明知我待他这般差,又为何还对我动了心?

  我忽觉悲怆,一时间凄然泪下,哽咽得说不出话。

  昭华与我迢迢相隔,指尖在虚空中流连,像是要帮我拭去泪。

  “宿世冤业,因缘果报,我都替你。”他道,“竹罗,我从不食言。却不知,那夜你说过的话,还作得数吗?”

  他顿了顿,又摇头。

  “也罢。”

  “从今往后,你自由了。”

  语落,红光冲天,化作摧风白鹤。丹顶霜翎,振翅翩翾。所及之处,竟连鼎盛金芒都得退避三舍。

  昭华……

  天道声音响起:“烛罗,他为你逆转命格,以累世福缘替你消弭凶煞、相抵罪业。往后,你不必再受命格所缚,安心静养便是。待心境重固、仙骨重塑,你有望飞升成仙,得偿所愿。”

  “那他呢?”

  “他将被押入离火境。从此身受离火极刑,魂受转世之苦。生生世世,至死方休。”

  水凝而成的牢笼逐渐不稳。不消多时,已化作奔涌清泉,汇聚云海,湮灭无踪。

  天道威压被撤去,我重获自由,得以变回人身。目光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最终落在我手背。

  ——那是一滴泪。

  我不知道,此时究竟该摆出什么神色,说出什么言语。

  什么神色都不适合,什么言语都是苍白。

  我仿佛回到义父过世的那夜。

  胸口好似破开一个大洞,再没有修补圆满的机会。哦,或许本来有的,只是被我一次次地……亲手葬送。

  气血翻涌激荡。强自按耐不成,我喷出一口血雾,漆黑如墨。

  我顾不得擦,闷声笑起来,直将腰都笑得弯起。

  堂兄是对的。

  赴死易,独活却难。何谓痛快淋漓?当属同赴生死。

  没有昭华,纵是能得道成仙,那又如何?

  我不要他留我一人,也……不会再让他形只影单。

  两指并起,疾点穴道玉堂、鸠尾,方凝神提气,自口中吐出内丹——妖类内丹可比凡人心脏,却又不尽然相同。

  内丹乃心境之本。

  愈通透,愈无坚不摧。反之亦然。

  我这颗已然全黑,惟余顶上一点殷红,清明如稚子。我轻抚那处,眸光分外温柔。

  揽月枝与我心念相通,在我身侧不住打旋,其声呜呜然,如泣如诉。

  不要难过。我告诉它,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圆满的结局,也是我这不痛快的一生里,最痛快的时刻。

  内丹随意念而起,浮至半空,剧烈震鸣,碎开无数裂痕,夺目光华自缝隙中争先恐后的绽放。

  我强忍着毁去内丹所要承受的极大痛楚,缓慢舒展开五指,让这心尖最后一点清明得以降落在我手心。

  以往总觉妖性残忍可憎,时刻都意图吞噬我的神志、操纵我的举止。

  现在想来,其实也不尽然。

  倘若能以戾气为己用,来保护自己所想保护的人……

  “昭华。”鲜血盈眶,洇出无数朦胧虚影。

  “我要用这心尖最后一点清明。”

  “化作盔甲,护住你。”

  生生世世,至死休矣。

  意识逐渐混沌,我终于立不稳,身子晃了几晃,狠狠向前栽去。

  弥留之际,我记起许多事——不全然都是坏事,亦有许多美好,只是过去被我刻意忽略。

  我笑着阖眼,想安然睡去,却听见许多声音在耳边不住打旋。

  忽远忽近,时轻时重。

  有人拍打着我的脸,动作急切,说不要,还说会为我去寻两全的法子,让我信他,再给他一些时日,再睁开眼看看他。

  我很听话,撑起眼皮瞧他。

  看不太清。

  但我知道他是谁。

  “……云杪。”我甫张嘴,便有无数鲜血涌出,“今日一战,你斩获妖王,亦剿灭精锐将士无数,自当功标青史,再无人敢动摇你帝位。”

  红珠凤蝶随风而来,翩然栖在我眉心。

  “恭贺你大业已成。从此良宵绮梦、花好月圆,勿念。”

  “我实在给你太多。”我沉沉阖眼,轻声道,“余后的日子,就让我在离火境,与昭华单独度过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