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我对真君一往情深>第89章 共此残烛光·其三

  昭华看我片刻,道:“许久未见,你这木头倒是开了窍,都知晓讨我欢心了。”

  他如此说着,神色却与欢欣二字挂不上钩,指腹轻点我僭越握在他腕上的手。

  我本就无意冒犯,立时松开手劲。

  昭华自我腿上起身,抚平衣摆褶皱,动作轻慢。

  看他这架势,我心有不安,出言问道:“你……是要走了?”

  昭华微顿:“不走,难道留在这里见你寻欢作乐,风流快活?”

  “我何时……”寻欢作乐、风流快活过?

  我瞪着眼,真觉百口莫辩,又见昭华已然是半步迈下玉阶,忙扯住他衣袖:“且慢。”

  仔细斟酌语句:“一峰寒岫民殷财阜,吃穿度用皆为上等,断不会比在琳琅天阙要差。你假若不愿见我,我便拨出红蓼渡予你。想要清净或是热闹,皆遂你愿。昭华,你不妨再考虑下。”

  他语气淡淡:“考虑什么?”

  “考虑……留在一峰寒岫。”

  昭华默然,手肘微抬,似要将袖子抽回。

  见状,我也顾不得颜面,失声道:“考虑留在我身边!”

  空气陷入死寂。

  半晌,昭华问:“以什么名分?”

  我怔然反问:“你想要什么名分?”

  “东极咸阴族训有言,族民向天向地向万物,独不向人。是以,我不可轻易停留。”昭华道,“除非那人亲口告诉我,他对我动了心。”

  我沉吟许久,抢在昭华耐心告罄前,试探起他的底线:“可否再给那人些时间?”

  “自然。”出乎我意料,昭华应得万分干脆。他转过身,板着张俏脸,若无其事地横坐回我腿上,续道,“但需约法三章。”

  “譬如?”

  “譬如——”昭华凤目一掀,眸光清清泠泠,直望向我眼底,“你以后只许看着我。”

  这恐怕有些困难。

  我迟疑道:“总不能常备条蒙眼布,见旁妖时戴起,见你时取下。况且平日上朝,我光听声音,也辨不出是何妖进谏。”

  昭华轻咳:“那便换一章。”

  我又问:“譬如?”

  “今日起,你心里只许念着我。”昭华伸出食指,抵在我下唇,语气渐寒,“过往荒唐……我既往不咎。但再让我瞧见你与那些男宠纠缠不休,我断不会轻易饶过。”

  鼻尖萦着幽冷梅香,又隐约有醋海翻波。

  “好。”我心头微悸,忍不住轻啄那截如玉指节,“到时我任你处置,想怎么罚都行。”

  大抵是冒犯过头,昭华蓦然抽回手,恼得眼尾羞红,愣是半天没“你”出个下文。

  “是我逾矩。”我认错态度良好,“既是约法三章,还余下两章,你待如何?”

  昭华避开我目光,如云墨发游曳着披散满肩,秀致侧脸隐于发间,神色莫测:“改日再议。”

  此后不必再做梁上君子的偷摸行径,我自是妖颜大悦。想到平日各地上供的金银珠宝、神兵利器,我留着无用,为讨昭华欢心,便一个劲地往红蓼渡里送。

  可惜这些物事昭华早已司空见惯,每次都原封不动地退还给我,有时还会莫名生起气,蹙眉质问我是不是拿对付其余男宠的路数来对付他?

  我有口难辩,实在没辙,只得撇下面子去讨教明燎。

  明燎还因那日的事在与我置气,损我说这哪是讨了个情郎,分明是请了尊大佛供在妖界。再这么娇惯下去,昭华迟早得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届时妖王颜面何存?

  我不以为意。

  妖王后宫本该群芳争艳,而今我独宠一人,是专情又非滥情,理应得众妖交口称赞,这有何可颜面扫地之处?

  明燎直翻白眼,终是拗不过我,指点我送礼不在贵重,而在乎于心意,需得顺着昭华喜好下手。

  昭华的喜好?我犯起愁。他的前尘过往,我实在是知之甚少。至于仅有的那几件,也都是从伏泠娘娘口中得知。

  伏泠娘娘……

  我真想不到,琼琯天之别,竟是我见她的最后一眼。

  早知如此,当时真该与她好生告别。

  我缓缓阖目,仿若还能瞧见那个衣衫若雪,眉眼温柔的女子。她提灯叫住我,凤目映着暖融碎光。

  ——你应当不知晓罢?其实吾儿喜穿红衣。吾那时就想,这孩子,真是与吾当年一模一样。

  红衣……

  我醍醐灌顶,吩咐手下赶至灞陵春岸,为我请来其中最善裁衣的雀娘,不分昼夜地赶制红衣。用的是最华贵的面料、最繁复的针线,再缀以西极流火珠十二颗,聊表拳拳心意。

  我亲携此物踏入红蓼渡。

  昭华瞧见这身绚丽红衣,神色总算有所起伏,手心摩挲过绸缎,轻声道:“你怎会知晓?”

  我怕揭他伤口,忙转开话题:“喜欢吗?”

  昭华缓而攥紧袍角,指节隐泛青白,却又很快松开:“你不是说红衣艳俗,不比白衣风采卓绝?”

  “怎么会?”我放柔语气,“你那时问我红衣好不好看,我心里便想,都说大红艳俗,偏你穿着就格外不同。我刻意……刻意贬低,只是怕被你引诱,有所动摇。”

  昭华抬眼:“当真?”

  我笑着颔首:“昭华,你不必因迁就我而委屈自己。红衣很好,你穿什么都很好。”

  昭华眸光微澜,又问了一遍:“当真?”

  “比真金白银还真。”我将红衣推到他怀里,诚恳道,“我从不打诳语。”

  昭华这回没再推拒。沉默半晌,似已笃定之至:“是母后告诉你。”

  见瞒不过去,我也只得承认。

  “母后也喜穿红衣。”昭华唇边晕开浅淡笑意,“我东家效颦,不及她半分。”

  “为何后来又改穿白衣?”

  “因为父君喜欢。”

  昭华收起笑,神色略显漠然:“为讨他欢心,我亲眼见母后将一柜红衣烧尽,未给自己留下任何反悔的余地。”

  “伏泠娘娘……很喜欢昭岚帝君?”

  “不错。”昭华颔首,“但他对母后很不好。分明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却执意分居两处,只有喝醉酒,才会记起琳琅天阙里有个阆风宫,阆风宫里还有个伏泠。”

  “可惜,就连藉着醉酒偷来的片刻温存,我那好父君嘴里念着的,竟也是与旧时情人的风花雪月。”

  我覆上昭华手背,已有结论:“你怨昭岚。”

  “怨归怨,我从未想过要取他性命。”昭华阖目,“他若死,母后不会独活。”

  “……”

  “单凭我,留不住母后。我早知我留不住她。”

  我如鲠在喉,半晌才说得出话:“伏泠娘娘,她是个很好的母后。你莫难过,有朝一日,我定会为她、为你,向云杪讨回公道。”

  “云弟。”昭华眼睫轻颤,露出泓泉似的眸光,“第一眼见他,那个长相,我心道是孽。他开口唤我兄长,我便道是劫。因缘会遇……若避其锋芒,能令他稍感快慰,我只当替父赎罪。”

  “昭岚的罪,为何要你来赎?”我一阵胸闷气短,“云弟云弟,你还叫他云弟!他行事前,可有顾念过你是他的兄长?”

  “谁对谁错,已不必再争。”昭华摇头,“其实又何需再争?已是尘埃落定。”

  我忽地想起石桌上那道再浅不过的剑痕,已隐隐了悟,目光难免沉痛:“恨就是恨,痛就是痛。你何苦强自忍耐?”

  “我年少时,曾自诩肆意洒脱,以为即便屡受压迫,行不得已而为之,亦能守真守性。”昭华停顿许久,续道,“然世事多有无可奈何。正如谎言重复一万次即为真。忍耐重复一万次,便定了性。”

  我启唇欲劝,却是良久无言。

  昭华的过往,我不甚了解,仅凭只言片语,亦难以窥得冰山一角。若将我二人身份对调,处境置换,我并无把握能胜过他。

  既如此,又何谈相劝?

  最后我只扯动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并非腐朽,而是新生。”

  昭华静静看我,忽地也笑了,竟带着几分熟悉的促狭。

  “自由是奢望,是以我习惯忍耐。”

  “现在不必忍耐,可我也已经不再期盼自由。”

  语罢,他反握住我的手,像极冷的冰,又似滚烫的火。

  “我没能护住母后,至少……护住你。”

  虽应允昭华不为难仙界,但毕竟新仇旧怨,我断不会就此罢休。除此以外,沄洲城之事,近日来也令我颇为焦头烂额。

  世道皆传我因贪图映蜃而犯下杀人夺宝、放火焚城的罪行,害得好端端一座城镇,如今活口不逾万人。

  ……笑话。

  我自认因功法失控,致使近百条性命无辜陨落,此条罪责加身,我不欲辩驳。往后人界若要因此与妖界开战,我亦会以一己之力承担。

  可放火焚城、大开杀戒,实乃胡编乱造,血口喷妖!

  明燎劝我,妖类性恶,落人口舌在所难免。与其拘泥于虚名,不如想想接下来应当如何应对此等局面。

  我忖道,沄洲城乃京都直辖,灭城一经上报,定会掀起万丈惊澜。何况……骆寒野妻女双双丧命,他贵为城主,定不会咽得下这口气。

  若无可回寰,落得开战的下场。迎战人界,也绝非易事。

  凡人虽受天资所限,难以与妖类相提并论,却最是意志坚韧,留有层出不穷的后手。并且,人界向来与仙界交好,我妖界以一敌二,颓势显而易见。

  华盖提议拓展妖界疆土,将方圆百里内的中立势力纳入麾下。我深觉此计可行,命明燎为我游说诸族。

  明燎不负所托,未费吹灰之力,便为我拉拢隔星桥姬氏。

  隔星桥乃狼族部落。

  桥主姬无月是万里难寻的雪狼王,骁勇善战,曾贵为妖族常胜将军。无论是出征讨伐,抑或守城驻关,皆是无一败绩。后因与前前任妖王阴阕理念相佐,请辞归隐。

  这便分外蹊跷了。

  既已决心归隐,又为何愿意再度出山?

  明燎闪烁其词,只称曾与那隔星桥主是故交。再问下去,他就不肯多言,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我心道他们二妖间的关系多半不是故交这么简单。许是什么久未谋面的旧情人,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死生不负的缠绵往事。

  什么,你问我是从何得知?

  自姬无月随明燎步入一峰寒岫起,他那两颗眼珠就死死黏在明燎身上,半分都不舍得挪开。

  这只骚狐狸,定是贪图床第之欢的爽利,将人家勾上塌,吃干抹尽后,又不肯负责。

  唉,真是孽债。

  隔星桥姬氏归顺后,陆续有四、五个族落主动投诚,皆是些鸟兽飞禽,打打下手尚有余裕,行兵打仗……还是罢了。

  无法,我只得将线放到三百里开外的族落。

  传言古铜金井芈氏力大无穷,或可移山震海。倘若他们愿投诚于我,我的胜算定会更大上几分。

  却不料,芈氏上下皆是冥顽不灵、不识好歹的莽夫,心高气傲极了,简直视我一峰寒岫为无物。

  好生商谈无果,惟有动用武力镇压。

  我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制服掌管金井的芈鸠,日夜以极刑相伺,本意是为杀鸡儆猴。

  谁知此妖傲骨难折,即便被杖罚得狠了,也是抿着唇不哼声,誓要将立场坚持到底。

  有芈鸠带头,那帮蠢货腰板挺得更直。

  久而久之,我耐心几欲消磨殆尽。

  此时,华盖为我献上良策:“不若以至亲、爱妻相挟,定会事半功倍。”

  我坚决不允。

  祸不该殃及家人。何况芈鸠爱妻乃外族,是个再柔弱不过的鲤鱼妖,腹中尚怀有身孕。

  我怎能……下得去手?

  心底隐匿极深的微弱善念,好似黑夜萤火,愈发明亮,意欲挣脱束缚而出。

  我动了动唇,几欲想放芈氏一族就此离开。

  念头甫起,心神剧震。

  升霄灵香悄无声息地燃起来。连缕轻烟钻入我口鼻,仿若化作无形的线,缚于四肢,遍布识海,操纵着我的行动与思考。

  我冷下脸,轻撩衣袍,缓步迈入刑场。

  差明燎为我押来鲤鱼妖,自刑台架挑了把长鞭,慢条斯理地道:“芈鸠,你既不愿归降,那不如猜猜,你爱妻肚里的婴孩,究竟能捱过我几鞭?”

  此法果真奏效。

  我不过才狠抽几鞭,芈鸠已是目眦欲裂、状若癫狂,嘶喊着叫我住手,再寻不出先前那般宁死不屈的傲然姿态。

  你看这世间情爱,实乃刮肠毒药,即便是狡诈妖类,都难逃苦海沉沦。

  心生妄念,则行恶业;心存嗔念,则表丑陋;心起痴念,则意踟蹰。

  是以,情生软肋,如蛇受制于七寸,拿捏得当,便会任君宰割,难以翻身。

  我不要如芈鸠一般。

  爱是本能,却非必需。

  若真到抉择之时,心中自有秤杆,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该弃,则弃。

  我未手下留情,每一鞭力道皆是千钧。破空声响过后,实打实地落在女人脊背,绽开靡丽血痕。

  鲤鱼妖护着肚,美目紧阖,已是半昏过去。

  我持鞭的手僵住,在放下与行刑间挣扎许久,终是败下阵。复又高抬起手,鞭身将落未落之际,芈鸠终是不堪忍受,磕头服了软。

  我竟似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显。

  将刑鞭交给身旁候着的小妖,我微哂:“你早些想开,她又何必受这等苦楚?”

  语罢,挥手命妖收拾残局,又驻足欣赏芈鸠是如何拖着残败身躯唤醒鲤鱼妖,互诉劫后余生的衷肠。

  恰在此时,明燎停步在我身侧,轻声道:“方才昭华来过。”

  “怎么?”我神志尚未清明,漫不经心地摆弄指节,“昭华是谁?”

  明燎钳住我肩,迫使我转头看他,语气竟是痛心疾首:“小烛罗,清醒些罢!不要再被升霄灵香左右!”

  “不知所云。”我漠然道。

  明燎眸光微沉,掌心聚风,灭去久燃不灭的灵香。我深觉被冒犯,心生不悦,正待呵斥,又被他反手甩了一巴掌,刺痛难当。

  “……你怎敢?”我轻抚面颊,杀意涌上斥血的眼。

  “还不清醒?”明燎又扬起手。这回我早有防备,二指微曲,率先制住他腕骨,力道寸寸收紧。

  明燎强忍痛楚,目光悲悯:“方才,昭华来过。”

  “谁是昭华?”我几欲将牙关咬碎,“我不记得……我听不懂!”

  仿若有柄利刃在体内横冲直撞,血肉被剜作碎屑,分外难捱。

  鬓边淌过冷汗,我只得撤去对明燎的桎梏,慢慢地弯下腰,喃喃低语:“昭华……”

  纵已半身陷入尘泥,我仍拼尽全力,抓住心间一缕明净。

  方才,昭华来过。

  那他看见了什么?

  我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忽觉雪窖冰天,或许也不过尔尔。

  “小烛罗。”明燎轻声唤我。

  我僵着身子,久未动弹。好半晌,才抬起眼,心存最后一分希冀:“是何时来的?”

  “行刑前。”明燎应声,“我拦不住他。”

  “所以……”我神色空茫,“他都看见了。”

  明燎闭目,微不可察地颔首。

  此时正是烈阳如火,我身披霞光万道,却觉磅礴生息被缓慢地剥离体内,惟余干瘪皮囊,包裹着早已枯萎腐朽的血肉。

  又过了很久,我才直起佝偻的背,越过明燎,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那是去昭华居所红蓼渡的路。分明才过数月,我却已走了不下千遍。

  昭华不知道,我也从未与他提起。

  往后百年千年万年,我想将他藏在红蓼渡里。他会远离肮脏龌龊的杀戮掠夺,过着安稳祥和、富足康泰的岁月。

  我不会如昭岚那般,迫使他谨遵礼教。他可以随心而活,肆意或自持,皆凭他所愿。我亦会竭尽所能地隐瞒一切,在他面前做回当初那个干净纯粹的竹罗。

  若他喜欢,瞒上一辈子,也并无不可。

  可惜,天道从不会垂怜贱种。

  红蓼渡。

  昭华房门紧闭,我踌躇立于前,柔声问:“昭华,你在吗?”

  屋内杳无声息,我却知晓他是在的。

  “方才……”我谨慎措辞,“你知晓的,我而今身为妖王,需得立以威严方能服众。再者说,我亦是给过芈鸠机会。若他早些归降,我怎会殃及池鱼?昭华,你大人有大量,别生我的气,可好?”

  一通软硬兼施,昭华总算开口,语气辨不出喜怒:“你可知,我究竟是为何而生气?”

  我挤出笑:“你菩萨心肠,定是气我暴戾成性。我知错啦,你原谅我这一回。下次,我、我会尽力克制。”

  昭华沉默许久,道:“那时在善人府,你犟嘴说他人死活与你无干,却还是随我入府。蛇妖死后,你骂他自作自受,不会为其伤心。话虽如此,实则最想护住他性命的,是你。”

  “……”

  “你并非铁石心肠,也并非暴戾成性,何必勉强自己为恶?”

  他莫不是以为自己很了解我?

  我冷下声:“我本就是半妖。妖救同类,与善恶何干?况且当日妖气侵体,你听到我说的那番话,就该明白我内里早已腐烂得彻底。会做出如今这等事,又有什么稀奇?”

  “……竹罗。”

  “不要再这么叫我!”我深吸口气,尽力平复情绪,“也罢,便都告诉你。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对我抱有无谓的奢望。我已不是巫山玄丹的竹罗,而是一峰寒岫的烛罗。此烛非彼竹,意为萤烛末光,而非劲节秋霜。”

  我死盯着门扉,任眼眶瞪得发酸都不舍得移开:“所以,你现在还愿不愿留下?”

  屋内传来细微响动,脚步声在门前停驻。

  “我一直想问。”昭华语调微沉,“我自玉簟冰棺里醒来的那日,你在做什么?”

  我心跳剧烈,手脚更是阵阵发冷,在隐瞒和坦诚间挣扎许久,终是颤声道:“早些日子,我抓到主和派的余孽。党派之争,不容留情。我施刑逼问他据点及同党下落,他却不肯低头,还往我脸上吐沫。我、我动了怒,便想割去他的舌头。”

  语至最末,我竟是生出些自暴自弃的轻松畅快:“你敲门时,我全身都是血,自知见不得你,于是我让你走。”

  “但是你没有。”

  “幸好你没有。”

  “……”

  我怕骨子里的迫切与欲求惊扰到昭华,故放轻语调:“所以,你现在还愿不愿留下?”

  昭华默然。

  我知他入棺数余年,记忆皆是空白。甫一醒来,便要承受许多,此时内心煎熬也是难免。故退步妥协:“你不必现在就给我回应。我等你……五日如何?”

  见他并无异议,我一锤定音:“那便五日。”

  这五日我度日如年,更是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早早了结朝事,便走至昭华行院,却也不敢向前,只得伫立长望,等上一夜,方转身离去。

  明燎见我魂不守舍,大抵猜出事情始末,从腰间摸出一物赠我,说此乃醉夜欢,只消服用半瓶,便可交欢彻夜。

  他语重心长:“再多的示弱挽留,都不若春风一度来得简单有效。”

  换作以往,我看不起这等下作手段,定会不假思索地拒绝。但今时不同往日。我久久凝望着绿璎瓷瓶,竟鬼使神差地拢指收下。

  若非万不得已……

  我阖上双目,忽觉怅然。

  期间华盖带来消息。京都权贵纷纷拨款,大造寺院庙宇,请佛侍仙,应是有意讨好仙界,与其结盟。

  确实棘手。

  怪我那日思虑不周,为功法反噬,铸成大错。事到如今,已是无可补救,只能见招拆招。

  若人界真与仙界结盟,我亦不可坐以待毙,光拓展妖界疆土已是难有作为,我需得思量其余四界,可有信得过的结盟者。

  “王,尚有一事。”华盖出言打断我思绪。

  我懒懒垂着眼帘:“说罢。”

  “接到仙界那头的信鸟。”华盖道,“崔嵬君不日后将会造访妖界。”

  我语气微冷:“所为何事?”

  “是为沄洲城而来,信末称……”

  “称什么?”

  “称此约你不得推辞。”

  看来云杪,是当真未将我放在眼里!

  我几欲咬碎银牙,手握上案角,生生用力捏作齑粉。既是他自己送上门,可别怪我礼数“周全”。

  掐指一算,五日已到。

  我换下厚重朝服,着了件惯穿的轻薄蓝衫,确认与以往在玄丹的装束无异,方才上路。

  谁知走至半途,天幕竟是乌云翻涌、狂风大作,雨滴如断线的玉珠,将我霎时淋了个通透。

  我轻捋湿漉额发,大可唤出把伞,再以灵力将衣衫的水逼干。

  然心思百转,却是未动用任何灵力,仿若天色晴好,缓步行于瓢泼雨幕,推开院落大门,停在昭华屋前。

  雨滴顺着湿透的衣角淌入地面,洇出暗色痕迹。

  “昭华。”我颤着牙关,“下雨了,我好冷。”

  门内似有异响。

  我嘴角微扬,再接再厉:“你不是说,我难过时,你会感同身受;我受伤时,你会意欲取而代之。我现在便觉得很难过。昭华,你知道吗?”

  “你舍得吗?”

  紧闭多日的门终于被推开。

  昭华端立在我面前,目光划过我湿透的衣衫,落在我淌着水痕的脸上。

  待看清唇角那抹尚未来得及收回的笑意,他眼睫极轻地一颤,也不知是嗔是怒:“狡猾。”

  提着的心终于平稳落地。

  “你不舍得。”

  昭华蹙眉,默然看我半晌,竟是抬手轻触我睫羽,接过剔透雨珠,颤巍巍地凝在他明净指盖。

  我见他紧绷着的唇线有所松动,趁热打铁:“当年你没有对我另眼相待。而今,我不过依法行事,难道你便要放弃我吗?”

  昭华稍有回温的眸光霎时冷下来:“五日过去。你竟仍不知,我究竟是为何生气。”

  见势不妙,我心慌意乱,更是满腹委屈:“我不知道……分明我已答应你会克制,你还想让我如何?我还该如何?你可知我即位妖王,借的是党派之争的东风。我背后的靠山,无一例外,皆是主战派的势力。若我像逢尤那般,凡事以和为先,怎么还能走到今日?”

  “……”

  “我不比你和云杪。我天资不足,更没有上千年的岁月去耗、去磨、去祈求天道那点虚无缥缈的垂怜!是以,我只能寻求捷径,去走先辈未曾走过的路,去练众民唾弃的阴毒功法。伤人害己,是在所难免。”

  “……”

  “昭华,我别无选择。”

  眼眶似有温热流淌,却分不清究竟是泪,还是雨水。我闭了闭眼,迟疑伸手,试探地去牵昭华的手。

  他僵了一瞬,不动声色地避开,取来纸伞递给我:“夜深,先回罢。”

  如同被推上刑架的罪犯,自知死局已定,我万念俱灰,颓然垂首。再抬眼时,已是面无表情。

  我打落那柄伞,退入雨中,没了屋檐遮挡,视线被雨水氤氲得模糊不清。

  艰难撑开眼皮,我凝视着眼前的朦胧黑影,木然开口:“你是不是要走?”

  “竹罗。”昭华声音穿过雨幕,沉沉落在我耳畔,似有不为人知的痛苦挣扎,“你总得,给我时间。”

  挣扎?哈,或许是罢。

  我以为他不同……其实他也难以免俗,觉得我是个可憎的怪物。那时单凭耳听,他尚未知晓我的真面目,而今眼见为实,终于对我失望了?

  我无声发笑,雨点顺势润泽我的双唇,侵占舌腔。

  是朔风雪沙般的冷,融于余温,化作最寻常的水,却又于平淡中,生出剜骨的疼。

  “虚伪。”我说,“当初我避你如蛇蝎,是你不依不饶地来招惹我。现下你后悔了,便要抛下我?好啊,你走罢。你莫不是以为我会挽留你?你莫不是以为我非你不可?”

  许是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又在隐隐作祟。我言辞掷地有声,不许再任由自己显露出丝毫软弱。

  “我不是非你不可,我不是非你不可,我不是非你不可……”

  真的不是非他不可吗?

  我虽自诩喜好美色,但一峰寒岫里貌美妖类数不胜数,我却也从未以正眼相待,更从未生过将谁留在身边的念头。

  他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

  可如今,我已是如此放低身段,放眼整个妖界,谁能有幸得到此等待遇?他竟还不知足……还敢端着架子与我拿乔!

  后悔了、怕了、厌了,就想与我一刀两断?他可知我是谁?世上又怎会有这等好事。

  雨夜太冷,妖界亦然。

  他不能留我孤身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