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数日调息,我身子已无大碍。此番实在叨扰伏泠娘娘太久,今日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动身返回玄丹。
推门出去,挨家挨户问了好几位仙娥,我这才寻见去莲花池的路。
池水清浅,亭角飞檐以莲为象,雕作千瓣,垂以清铃二三,纱幔垂曳,无风自起。
遥遥望见伏泠娘娘站在池边,眉目低敛,不知是在赏池中鲤鱼千尾,还是心事重重却无人可诉。
我正待开口唤她,却见她身后还杵着个缁衣劲装的高挑男子,长发束以嵌玉银冠,右手抵着腰间剑鞘,面色极冷。
二人似在商谈要事。
我识趣地闭上嘴,想转身离开,不料迎面与人相撞。痛呼一声,我揉着额头,分出些许目光看去,竟是昭华。
也不知他何时现的形,还这般悄无声息地,当真是吓了我一跳。
“听这声音,看来你伤势已痊愈大半。”
“……好多了。”倚在他胸膛的姿势太过不妥,我觉出些不自在,退后几步,与他远远拉开距离。
“躲得倒快。”昭华语气没什么波澜,看向莲花池,“你是在等母后?”
我颔首:“走前,想与她道谢。”
“恰逢今日朝中无事。”他提步上前,与我并肩而立,“陪你等一会。”
我知道并非如此,却也鬼使神差地没有像往日那般赶瘟神似的驱赶他,语气颇为平和,仿若在与久违谋面的老友相谈:“你可知娘娘身后那人是谁?”
“是母后长兄,伏夷。”
“确是有几分相似。”
伏泠娘娘生得霞姿月韵,伏夷也是不逞多让。可惜,纵是长相美貌,眉目却过于锋利,如一柄饱饮鲜血的利刃。稍不留心,便会丧人性命。
尤其那双眼,望向伏泠娘娘的时候,分明是昭然若揭的爱|欲,连遮掩都不愿。
哪像是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我犹疑着该不该提点昭华几句,然转念想道,旁人家家事,我一介外人,又有何资格插手?况且,这伏夷表现得这般明显……
迟钝如我,都嗅出些不对劲。
遑论昭华?遑论伏泠?
我默然垂下眼,发觉昭华不知何时递手过来,掌间落着一根霜白羽翎,毫无杂色,分外剔透。
“拿着。”他耳尖微红,催促道,“赏你的。”
“这是什么?”我虽没见过什么世面,宝物的好赖总归能分清一二。
“……护心翎。”昭华稍作停顿,“你带着它。此物虽不能取代仙骨,却也能抑制些许妖气,聊胜于无。”
护心翎,东极咸阴圣物。
一鹤惟一,一翎难求。
既是护心,给了我,他当如何自处?
我推开昭华的手,沉声道:“还需我将那日的话再说一遍吗?你既非我的至亲,也非我的爱侣。我没有收下此物的理由。”
昭华耳尖微红褪去,沉默了会,若无其事地轻嗤一声:“冥顽不化,你真是块开不出花的木头。”
“你若这么想,便算是吧。”
人情这方面,我向来遵循片叶不沾身的原则。
不拖不欠,清净。
昭华并未坚持,收回羽翎,又撩起我衣袖,两指把住脉象。我下意识地想挣开,反遭他敛目低斥:“别乱扭。”
我被他这番气势唬住,没了反抗的意图,怔然望去,葱茏玉指绽如莲花,由腕及肩,接连拂过我周身七处关窍。
体内消散殆尽的仙气,而今竟隐隐有复苏之象。
“这道护体仙气,可暂保你无恙,但终究不是长久之策。待云弟醒来,切记向他讨取玄鸟尾翎。”
“你……”
“不必。”昭华截住我的声,“此举权当作谢礼,谢你玄丹的悉心照料。除此以外,再无他意。”
我如鲠在喉,说不出话。
与伏泠道过谢,她轻轻颔首,望了昭华一眼,没再作挽留,只拍着我手背,嘱咐我日后有难处,定要来阆风宫寻她。
我心里感激,又与她说了会话,这才挥手告别。
昭华奏鸣玉笛,招来丹顶仙鹤,手掌轻握起我腰肢,托着我稳当落座在流羽鞍上。
“你为云弟做到这番田地,他醒来,定会……”昭华欲言又止,剔透灰眸沉了些许,似有黑云翻墨,搅乱这一方沉寂山河。
“多说无益。或许该祝你们永结同心。”
“……承你吉言。”我心头揪紧,避开他目光,胡乱应声道,“我走了,再见。”
仙鹤振翅跃起,耳边风声呼啸。
将脸埋入温软翎毛中,我脑海里有片刻空茫,待神思回笼后,第一个念头竟是——
他没与我说再见,许是不会再来玄丹了罢。
这样也好。
我与他,还是永远不要再见了。
如此想着,却偎在鹤身上,偷摸着回过头去。
我想不通这番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只记着这是最后一眼,于是分外放纵自己。
芳菲夕雾,暮色苍苍。
昭华立在原地,孑然身姿渐渐没入琳琅天阙,仿若磅礴江河中,一点再孤寂不过的渔火。
巫山,玄丹。
朱红大门匾额高悬,玉阶剔透玲珑,铺着如水月色,与那星点繁光。我提步缓登玉阶,即将迈进四象玄阵时,我顿下步伐,愣在原地。
主人白衣单薄,披了件青碧大氅,一头乌发未束,因低着头的缘故,如流水垂曳在身前,堪堪遮住半边侧脸。
“主人。”
灯火阑珊下,他手提玄鸾灯,闻声看来,凤目半浸青焰、半浸月色,流转着别致风情。
他为我掌灯的模样,令我想起多年前候我归家的义父。我鼻尖一酸,很想扑入他怀里寻个安稳天地,却又顾及良多,最后也只是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到他面前。
主人默然不语,秀致面容未染半分笑意。
但我隐隐觉得,这或许是与他相识以来,我从他淡然疏离的神色中,所能窥见的,最为真切的温柔。
我孤身苦惯了,着实不习惯眼下这种煽情的桥段,提起唇角,伸手指向眼睛,笑着揶揄:“主人知不知悉含情脉脉这四个字?您觉着,我这样看着您走来,究竟是想问您的名字,还是喜欢您?”
“……”
“当然是喜欢您了。”见美人苍白着脸,金口紧闭,我也不找无趣,自顾自地作答。
而后向前迈出两步,俯身蹲下,挥手朝他示意。
“主人身子应还未复原罢?来,我背您回去。”
“……不必了。”他终于出声,嗓子还有些哑,不复往日清明,“你掌着这盏灯,先回竹舫罢。我想再静会。”
“主人怎么总是小瞧我?”我有恃无恐,自然不会依他的话,掐着嗓子,颇有些委屈地道,“您不上来,我就蹲在这不走了。唉,虽已入夏,夜里的风怎地还是这么大?我若是着了凉该如何?”
主人遇上我这架势,向来只有无奈妥协的份,款款靠过来,环住我脖颈。
“您抓稳了吗?”我语气不起波澜,面上却露出得逞的笑。
“嗯。”主人尾音低沉,“我抓稳了。”
闻言,我气沉丹田,运力起了身。
我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本事,主人虽貌若好女,但毕竟是个高挑秀雅的身形,轻不到哪里去。
甫一起身,我脚步就不止打滑,往前踉跄跌了几步,险些带着主人双双栽进湖里。
好在我反应够快,步伐稳得及时,这才免去这场无妄之灾。
我惊魂未定,连忙问道:“主人,您没事罢?”
“没事。”
我这才定下心,背着他慢慢向望乡桥上走去。
或有追逐嬉闹声传来,或有匆忙人影与我擦肩而过。桥畔巷陌花灯如山,远缀天际。然而,纵是灯市如昼,在我心里,却也比不得主人手上那盏玄鸾灯,莹如云母、清似皎月。
皎月……
我抬头望去,今夜万里浮云,一蔽青天孤月,很是寂寥。
“记得主人曾说,琳琅天阙的月亮要更圆些。但时至今日,我仍觉得,玄丹的月亮才是最圆的。”
“哦?今夜无风无月。”
“非也非也。”我圈起两指,比作一个圆,高高举起悬在天边,“你我圆满,月便圆满。”
“……是意人月双圆?”
“世间哪里会有这桩美事?人与月,总是不能双双得以圆满的。不过,只要你我圆满,纵是今夜无风无月,那又如何?月不在眼前,却在心中,亦能称得圆满。我想这才是人月圆之意。”
主人气息拂过我颈侧,竟是沉默下来。
我不顾他异样,笑盈盈地望着天,呢喃道:“主人,许多年前,云乡背着云望渡过这座桥的时候,头顶悬着的,也是这样一片夜空吗?”
“也许罢。”他说,“可惜故事结尾不尽如人意。”
我深以为然,沉吟着道:“主人,我不是云乡。假若我承诺会背着你看尽九疆风光,便定不会离开玄丹,一去不返。”
主人环着我脖颈的手蓦然收紧,默然良久,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这句为什么,所问为何。
是问我为何要背着他看尽九疆风光?是问我为何心甘情愿为他褪去仙骨?还是问我为何愿舍弃执着多年的成仙问道?或是问我为何要执迷不悔?
又或者,他只是在问他自己。
无论他问的是哪件事,我都只有一个回应,那就是——
“主人待我好,我也会待主人好。”
“我待你……好吗?”横在眼前的玄鸾灯忽地不稳,左右晃了晃,芯上青焰却纹丝不动,似要焚尽这萧条永夜。
“怎么会不好?”我恨不得将所有事掰开揉碎了说给他听,“我身陷囹圄,是您为我平复冤屈、洗刷罪名。您还教我习剑,教我读书,教会我许多许多……竹罗只盼,有朝一日,能与主人一般,做个胸怀洒落、光风霁月的君子。”
语落,菱花扇门赫然入目。
即便我走得再慢,这条路还是走到了尽头。
主人自我背上下来,我细致为他捋平衣袍褶皱,抬眼见他神色有异,转念想去,只怕他因仙骨之事而有所芥蒂。
“您不必觉得歉疚,为您做事,是我心甘情愿。若是可以,心里觉得多亏欠我一分,多爱我一分,就已足够。”我扯住他袖子,轻声笑。
“我从不与旁人谈亏欠,您是独一个。主人莫要辜负我,莫要……欺瞒我。”
“……”
他以往最是辨如悬河,只有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哪像今日,无论我说些什么,他都仿佛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既如此,便不说了,徒惹他心烦。
“主人,夜安。”
我伸手想接过玄鸾灯,指尖无意与他相碰,也不知是触了什么忌讳,竟被他反手制住腕骨,拽着进了房,掌风凌厉,砰然合紧门扉。
主人欺身上来,将我用力抵在冰冷木门上。
我惴然难安,脊背紧绷,唇被他指腹虚虚按上,先是轻柔摩挲,而后极重地碾过。
玄鸾明灯摔落在地,碎出满地磷光,借着熄灭前的最后些许微亮,我瞧见主人低垂着头,俯身向我贴来,眉眼低敛,睫羽如凤蝶扑翅这般微微一扇。
不知散去的是那微不可察的情意,还是无所适从的茫然。
屋内乌漆抹黑,他与我又靠的这么近。接下来无论是亲吻、爱|抚,都应该是顺水推舟。
我畏黑,只得紧闭上眼,垂在两侧的手不自觉抵上他胸口,却并非为迎合,而是……推拒?
我想我真是病了,病得彻底。
眼下种种,不正是我心之所求?我到底在犹豫什么、推拒什么?
咬紧牙关,我迫使自己仰起头,去热烈附和这个莫名其妙的吻。不曾想,下一刻,却是主人率先退开了。
寂静里,他呼吸不复往日沉稳悠长,反而颇为急躁难安。
“主人?”我不知其解,循着声音,迟疑地睁开眼,因目不能视,无法辨别黑暗里任何物体的轮廓,更不必说主人的身影。
心跳渐快渐沉,几欲挣脱胸口束缚。
我终于觉出些害怕,仿若变作池沼的无依浮萍,被义父遗弃在暗无天光的夜里,只有流不尽的鲜血与我作陪。
太过冰冷,太过孤独。
双手哆嗦捂住眼睛,我已顾不得自尊,颤声乞求:“主人,好、好黑啊!请您不要留下我一人。”
语落,又过了很久,角落才传来窸窸窣窣的衣袍摩挲声,离我越来越近。我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张开双臂,用力抱住身前的人。
主人身子紧绷着,手似是碰上我肩,又很快移开。最后他只轻声说道:“竹罗,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