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我对真君一往情深>第48章 落月满屋梁·上

  118.

  到了干桑的时候,天际已是晨光熹微,孤月渐收,旭日将起。

  守卫似是与云杪十分熟悉,甚至不需祭出干桑信物,就将我们放了行。

  云杪先前枕在我腿上睡了许久,醒来时酒已醒了大半。眼下我二人情形对调。他容光焕发、步履轻盈,我却神情委顿,一双眼将闭未闭,脚步也极为迟缓。

  我被他牵着向前走了几步,就迷瞪着眼,停在原地不想动了。他回过头,看见我这副模样,凤目弯起,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柔声哄道:“你要是困了,就先睡会。”

  我本想说不用,但实在抗不过这汹涌睡意,索性在他肩膀处寻了个舒适的位置,阖目睡去。

  迷蒙间,眼前映出霭霭花林,月色自天幕倾泻而下,将枝上棠花皆以清光点缀。

  有个人影伫足在尽头处的巨石之上,环膝而坐,仰头望着天,远远看去,似寂寥了千万年的石像。

  我莫名生出了些亲近之意,不禁挪动脚步,慢慢地走到了他身边,依偎着坐下,却不言语,只是随着他的视线向上看去——

  那是一轮皎皎满月,不染纤尘,看上去很近,仿佛触手可得,等抬手碰去,才发现仍是遥不可及。

  “我已找到了他要的花,他为何还不来见我?”身旁的人蓦然开口,语调故作轻快,然每个字落下,却又重逾千斤。

  我有些不确定地道:“你……是在同我说话吗?”

  他转过头来,对我极淡地笑了笑。

  除了那颗痣,他的面容几乎与我别无二致,甚至更为出众些。一双眼漆如点墨,眉梢间尚存几分少年人的风流意气,虽敛着愁绪,却仍是温柔且坚定地凝视着我。

  这一眼的对视,仿佛隔了千年之久,又让我生出了揽镜自顾的错觉来。

  我头脑轰鸣作响,好半天,才怔然问道:“你等的人,他何时会来?”

  他垂下眼,紧攥着的右手徐徐展开,上面正落着着一朵剔透如琉璃、毫无瑕疵之色的重瓣棠花。

  “都说玉魄万里存一,非幸者不可得。我此时得到了,却也不觉得自己十分幸运,因为我等的人……好像永远也不会来。”

  耳边炸起惊雷,顷刻间,天上下起濛濛细雨。

  几滴雨水顺势落在了我的手背上,溅起极微弱的水花。见状,我忙道:“下雨了,你——”快回去吧。

  声音却戛然而止。

  我这才发现,他早在那道惊雷落下时,便重新握住了那朵棠花,细致地护在了心口处,随后弯下背,蜷起身子。

  雨点将他的发丝尽数打湿,他却浑不在意。

  眉眼在烟雨氤氲下,显得有些朦胧。

  “为何还要等呢?”见他沉默不语,只是抬眼望月,我忽然生出了几分焦躁之情,连音调也跟着拔高了些,“你别等了!他若是不会来,你便不要等了!”

  “我只是不死心。”

  雨水自他的眼角斜斜往下,迤逦出清晰水痕。乍眼看去,好像是伤心地流下了泪。

  “即便生来不为世间所容,也会奢求天边那束月光,能为我驻足片刻。”

  “我再等他一天,他若是再不来……”他轻声叹,将脸埋入臂弯之中,“我就真的不等了。”

  我眼中觉出几分涩意,想伸手拍拍他的背,安慰他几句。手方擦过衣角,他整个人便倏忽化为雾气,隐没在这漫天风雨之中。

  我茫然四顾,那人已是遍寻不得。

  原来这偌大天地间,又只余下了我一人。

  119.

  再睁眼时,方才的霏霏细雨已不复存在。

  我好像只是倚着海棠树浅眠了片刻,眼下天光正好,微风徐徐,将枝头海棠也吹落几朵。

  我伸出手掌,接过一朵,拈于指尖,在鼻间稍作停留,闻不出半点味道。置于眼前,虽也是霜白无瑕,却没有方才梦里所见的剔透玲珑。

  我就着这个姿势出了会神,默默想着,也不知那个人,最后等到了他想等到的人吗?

  忽听得一声:“少箨。”

  我收回思绪,目光追着声音而去。云杪拂开花枝,正朝我走来,几瓣棠花落在了他的肩头,将那身白衣衬得更是霁月清光。

  此番场景,倒是让我记起了与云杪的初次会面。

  那日他自冠神花中走出,也是着了这样一身白衣,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当时周围分明围着许多人,他却看也不看,只是直直向我走来。

  凤目熠熠生辉,似将天边星辰尽收于内。

  又是一声:“少箨。”

  我蓦然回神,云杪已走到了我面前,柔声道:“你可知,我这样看着你走来,是想问你什么?”

  ——你可知,我这样看着你走来,若不是想问你的名字,便是喜欢你。

  这句话……是云杪与我说的第一句话。不知为何,我记得分外清楚,甚至不消闭上眼,就可忆起那日种种。

  是以,我不假思索地道:“你若不是想问我的名字,便是喜欢我。”

  云杪定定看我,眉眼更显温柔:“你觉得我是前者还是后者?”

  “你那时问了我的名字。”

  “你从未想过吗?你是我亲挑而出的伴生枝,我岂会不知道你的名字?”

  说着,他广袖起落,露出纤细皓腕,手心徐徐展开,那上面落着一朵重瓣棠花,晶莹剔透、雪白无暇——竟是我梦中所见那朵。

  “玉魄万中存一,非幸者不可得,而我找到了。或许意味着,如今……亦不算太迟?”云杪冲我笑得更深,“少箨,我的一片真心,尽付于玉魄之上,你愿意收下吗?”

  我伸出手,指尖却剧烈地发着颤。就在即将触碰到花身的前刻,我仿佛如梦初醒,极快地将手缩了回去。

  “我不能收下。”

  “为何?”云杪凤目微黯,好像极为伤心,面上却仍撑着笑意,“少箨,我是真心喜欢你,你不要不信我。”

  “我没有不信你。”我轻叹,“不要喜欢我。云杪,我没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指了指心口:“你看,这里什么都没有。正因如此,世间上的诸多情感,在我眼中,皆是虚妄,而我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你的真心太过沉重,我不敢收下。即便收下,我也给不了你什么,这对你而言太不公平。”

  “况且——”

  我深吸一口气:“若是别人说喜欢我,倒也罢了,你怎能……你岂会不知,你飞升成仙那日,便是我身死道消之时。我们注定一生一死,谈喜欢二字,未免、未免太过荒唐可笑。”

  说到最后,我语气更是斩钉截铁:“我们没有缘分,今日我只当没有听过这句话,你往后还是不要再说了。”

  云杪沉默了很久。

  再抬眼时,凤目已是微微泛红,有些可怖。我方才所说的话他好似一句都未听进去,神色执拗地道:“有缘分的。”

  他上前几步,不容有异地将棠花别在我发间,随后扯着我的手,将我带到了一个玉台前。

  上方摆着一株封于冰下的八棱海棠,晶莹剔透,枝头花苞欲绽未绽。

  “都说清都台为祈福圣地。传言,若是有了意中人,定要来此走上一遭。” 我随着云杪的牵引,指尖触上了那座冰雕,耳边传来虔诚之语,如朗朗清风,沉醉动听。

  “祈永结同心,祈矢志不渝。”

  海棠破冰而出,竟是重现生机,花苞撑开,孕育出无数只白色灵蝶,蝶翼晶莹剔透,每一次扑扇开合,都会落下点点荧光。

  有只灵蝶飞过我眼睛,绕过我发梢,最后停在我唇边,蝶翼微颤,印下了一个珍而重之的亲吻。

  “若是有缘,棠花才会化蝶赐吻。少箨,你看,我们二人,是有缘分的。”

  我微微瞪大眼睛,却不是因为这个吻,而是因为云杪的那句话。

  有缘分?

  怎么可能有缘分?

  我视线下坠,落在那只灵蝶上,仿佛如鲠在喉,似是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荒谬、这太荒谬了。

  我全身不自觉地颤抖,紧接着,被拥入一个温软怀抱中。云杪安抚似地拍着我的头,力度很轻,语气亦很轻。

  “清都台上,只能与一人缔下约定。从此以后,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你我二人,当永结同心、再不分离。先前的事,是我不对。以后……我不会再叫你等我了。”

  闻言,我忽然生出了些力气,只想将云杪推得远些。云杪顺势松了怀抱,却禁锢住我的下巴,与那灵蝶一般,在我唇边落下珍而重之的亲吻。

  一吻罢了,他呼吸微乱,湿润着凤目,与我额头相抵,低声道:“即便你不能给我什么,只要留在我身边就好,我都认了。”

  “所以,少箨,你愿意与我成亲吗?”

  语落,旁边传来轰隆巨响。

  我浑身轻颤,顾不得回应云杪的话,匆匆抬眼看去。不远处有一环臂粗的树木,此时被斩断成了两截,坠落在地面。

  有人来过?

  但那处分明一个人影也没有。

  “不必在意。”云杪摆正了我的头,语气微微带着冷意,“无关紧要之人罢了。”

  语罢,他又自顾自道:“你……不是一直想娶我吗?我方才仔细想过了,若新郎是你,我也愿意嫁的。”

  “所以,少箨,你愿意与我成亲吗?”

  一个‘不’字已是藏在齿间,呼之欲出,却在望入那浮着翠色的秋眸中,硬生生地改过了口。

  意识好似又混沌了几分,我眼神木然,动了动唇,一字一顿道:“我、愿、意。”

  120.

  不消两日,冠神族已是悬灯结彩,屋梁上挂满了大红彩绸,连阿笙也凑起了热闹,有模有样地剪了几个囍字贴在我的屋内。

  成亲前一晚,少妤与我说,按照凡间的习俗,我与云杪是不能见面的。

  闻言,我卷了被褥,打算回自己的房里凑合一晚。谁知还未踏出门,云杪就把我又唤了回去。

  我谨记着少妤的话,自进了房门起,便将眼睛闭得死紧,只凭直觉向前,却听他轻笑一声:“你闭着眼睛做什么?”

  我一板一眼地答道:“按照凡间习俗,我与你今日不能见面。”

  “你我皆不是凡人,无需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你睁开眼吧。”

  我微微摇头,仍是坚持:“若是教少妤知道了,她又要同我不开心。”

  “我不告诉她便是。”云杪顿了顿,语气有些无奈,“少箨,你不信我?”

  他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依言睁开眼。

  云杪坐在妆镜前,已换上了明日要穿的大红嫁衣,乌发披散在身后,透过镜面,只见他肌肤似雪,目盈秋水,脸上似抹开了些胭脂,红如流丹。

  我走到他身后,疑惑道:“你怎么今晚就穿上了喜服?”

  “若是我说,我连这一晚都不想等,你可会觉得我心急?”他微微阖眼,“也许是我太杯弓蛇影,总是觉得夜晚十分漫长,或可生出许多变故。”

  “少箨,你明日……会与我成亲吧?”

  他声音低下来,竟是有些小心翼翼。

  我颔首:“我答应了你,便没有反悔的道理。”

  云杪这才展颜一笑。

  他凤目微挑,衬着那抹胭红,显得这笑失了几分清雅之姿,倒是多了几分动人媚态。

  笑后,云杪又问:“我好看吗?”

  我诚恳道:“好看。”

  “若是好看,你便多看我几眼。”他眸中似藏了萤火,荡开潋滟微光,如蝶翩跹,“少箨,你再离我近些。”

  我依言又向前走了几步,才听他开口:“凡间有个习俗,女子出嫁前一晚,需有家人为其梳头,以表祝愿。母后已一瞑不视,再无机会为我祝愿。少箨,就由你来为我梳头吧。”

  我应了声好,拿起桌上摆好的木梳,按照惯例,从头至尾地梳了第一下。

  云杪道:“一梳梳到尾。”

  ——他们同我说,这第一梳得梳到尾,可有讲究了。哎呀!我用的力气大了些,刚才没扯痛你吧?

  这幻听来得突然,我手微微顿住,抬头四顾,却未见到什么人影,因此并未在意。

  手复抬起,又梳了第二下。

  “二梳白发齐眉。”

  ——这第二下梳了下去,就是白发齐眉的意思,意味着两人相伴偕老、再不分离。唉,不对不对,你是这九天之上的仙人,怎会有白发呢?

  我晃了晃脑袋,才将这些幻听散了个彻底。好半晌,我止住颤抖的指尖,缓慢地梳了第三下。

  “三梳子孙满堂。”

  ——至于第三下嘛……我说了你可不许笑话我,是子孙满堂这四个字。可你与我都是男子,哪儿会有什么子嗣?

  ——看来这贺词,是不说也罢。

  我听得恍神,手一松,木梳直直落在地上,只发出了很轻的一声响动,却犹如万斤巨石,将我整个人砸了个动弹不得。

  这个语调,太过轻快,绝无可能出自我口。却又太过熟悉,令我不得不承认,这确确实实就是我的声音。

  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少箨。”

  云杪听到声响,转过身来,揽住我腰肢,“我仔细想过,成亲之后,你我二人皆不是凡人,或是没有白发齐眉的那一日。但你若是喜欢孩子,我总有办法教你如愿以偿。”

  他微微一笑,嗓音柔和似山间薄雾,轻缓动听:“你娶了我,我定不会委屈你。”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觉胸口又闷了起来,聚着没来由的郁气,令我不知所措。

  沉默许久,我拂开云杪的手,轻声道:“明日还要早起,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语罢,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间屋子,一下也不敢回头。

  121.

  抱着被褥回到房内,我合衣躺下,却是一夜未眠。

  眼见天光乍晓,我默默起身,换上那身喜服,木然地坐在床上,等着阿笙他们来唤我。

  成亲之事,不是凡间三大喜事之一吗?为何我并不开心?

  哦……险些忘了,我是没有心的,自然不知道开心是个什么心情。

  想想倒也十分可悲。

  不知等了多久,门外忽然刮起阵阵疾风,木门接连发出哐当数声巨响,终于支撑不住,被硬生生撞了开来。

  眼前银光闪过,挟裹着冷峭杀意。

  我登时回神,侧头避开,那物事斜斜擦过我的脸颊,往我身后的墙面刺去。

  我喘了口气,才转过头,凝神看去。

  那原是把红穗银刃,刃尖穿了封信,牢牢钉入了墙面之中。

  我使力将银刃拔出,取下上方的信,徐徐展开。

  上面只写了寥寥数行字。

  ——哥哥,阿笙在寻桂亭等你。

  那笔迹歪歪扭扭,寻桂的‘桂’字也写错了,用墨迹涂抹开来,以一副画来代替。这确实是阿笙的笔迹与习惯不错。

  不过,她若是有事,为何不直接来我房里,却要如此大费周章?

  我虽不得其解,却还是决定依约前去探个究竟。阿笙与我相伴多年,即便我二人并无血缘关系,亲缘却早已深入骨髓。

  谁都会害我,可她不会。

  我到寻桂亭的时候,亭内一个人影十分显目。

  那人身着明艳红衣,头戴流云簪,顶着眼白分明的清凌杏眼,施施然坐在亭边,脚不着地,轻轻晃着。

  她见到我,冲我挥了挥手,腕间银铃响彻,脆声道:“少箨哥哥!”

  我见到她面容,总算定了神,择了个空位在她身旁坐下,问道:“为何要来寻桂亭?可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哥哥今日便要成婚了,我总想着……要送哥哥一份大礼。”

  她脸上是盈盈笑意,就连杏眼皆弯成了极好看的月牙形状。我却莫名觉得,那眼中情感十分淡漠,像是刻意作出,令我有几分不安。

  “什么大礼?”

  她微微笑着凑近了我,声音陡然低沉起来,如一条吐着红信的赤蛇,在对看准了的猎物进行最后的打量。

  “当然是……杀了你啊。”

  “他离大道只余一步之遥,我万万不能让你这个弃子,毁去他筹谋多年的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