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我对真君一往情深>第44章 君今在罗网·其四

  109.

  我无法做到感同身受,也学不会要如何去安慰他人,只能伸手将伏清再抱得紧些。

  在这个世上,我好像什么都没有。

  这样一个轻如鸿毛的拥抱,或许已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只希望,在这个骤雨狂风的无边暗夜里,他不会觉得太过寒冷。

  无言相拥片刻,除却耳畔淅沥雨声,我忽然听见伏清开了口,一字一顿,似是咬牙切齿。

  “云、杪。”

  “你让我跪下求你,我便跪下求你。只要你说话算话,万事……我都悉听尊便。”

  悉听尊便这四个字,他说得艰涩,却又十分决绝。

  我怔了怔,察觉他手上力道渐松,此时身子失了禁锢,我终于得以自由。好似命中注定一般,我迟疑着、缓慢地回过了头。

  府邸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开了,垂着的红绸明灯撒下一片柔和光亮。

  云杪面色漠然地站在门前,劲风接连而至,将他衣袂吹得翩飞不止。他迎风而立,却是站得极稳。

  眼下是暮春时节,那双眼却如凛冬中一捧刚化开的雪水,冰冷彻骨,不带丝毫温度。

  云杪没有应伏清的话,目光只是一瞬不瞬地落在我身上。良久,淡声道:“少箨。”

  那声音不重,却极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沉沉落下,令我莫名打了个寒颤。

  云杪长袖轻抬,露出一截皓腕,向我伸出手,极勉强地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来我身边。”

  甚至不消用灵识探去,我也知云杪此时是动了怒。他素来不喜我与伏清有任何接触,若换作是往日,我顾及他感受,自然是万事皆如他意。

  但今日不同。

  我莫名生出了些情绪来,非但对他的怒意无动于衷,还十分有硬气地维持着眼下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若要问为什么,好像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劝诫着说道——

  你不能过去,你要陪着身边这个人,永远陪着他,再也不能离开。

  也不能……再让他伤心了。

  见我不动,云杪终是连面上笑意都再难以维系。他轻阖上眼,再睁眼时,那双湛青色的眼瞳,已是散着摄人心魄的夺目青光。

  我毫无防备,仅仅只看了一眼,便如入了魇,双目登时失了焦距,视线涣散,随意落在一处。

  意识混沌中,只听见一个声音说:“过来。”

  这句话一出,我的四肢就好像被无数银色细线牢牢缠住、吊起,成了落在那白色幕布之后的影人,而云杪则是那个操控细线的人。

  他手一牵,我就起。他手一松,我就落。

  接下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从此刻起,已不再属于我自己。

  我听从云杪的指令,面无表情地推开伏清,站起身,却难以移动半分。

  垂眼看去,恰好撞进面前这人的眼里。我神思此时十分迟钝,对望须臾,方才意识到,原来是他攥住了我的手腕。

  语气很轻,好似恳求:“别走。”

  ——别走。

  ——好,我不走,我怎么舍得再离开你?

  我脸上露出恍惚的笑,恨不得反手将他的手握得紧些,再将所有的甜言蜜语都只说给他一人听。

  可我却不能。

  因为我此刻好像已被柄利刃一分为二,而魂体正出了窍,以游离的姿态俯瞰整个场景。

  “放开我。”那个与我有着相同长相的空壳,正端着副冷漠姿态,用力甩掉伏清的手,就好像甩去一块脏污的泥。

  语罢,再没有伞替他挡去风雨,暴雨顷刻间将他整个人浇了个透。

  伏清脸上淌着斑驳水痕,墨发湿漉漉贴在脸上,乌黑长睫亦沾上了好几颗晶莹圆润的小水珠。浅灰眼珠仿若琉璃,在雨水冲刷下,更为清亮水润,楚楚动人。

  “少箨。”

  伏清被我这样对待,却好像还不死心,双眼看着我,好像在望着世间最后一点光:“连你也要放弃我吗?”

  我的手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着,很想再上前几步,为伏清重新撑起伞。但凡我起了这样的念头,那无形外力便一拥而上,硬生生将我的手按了下去。

  我怀着分外茫然无措的情感,嘴里却说着字字诛心的话:“从第一眼见到你起,我便觉得你此人恣意妄为、自以为是,迟早会生出事端来。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凡事不知量力而行,到头来才知悔恨,又有什么用?”

  这是我的声音,又好像已不是我的声音。

  “要我不放弃你?凭你……也配?”

  “仔细想来,你倒是有句话说得不假。”我死死咬住唇,试图违抗那股外力,却仍是被挟持着露出了一个饱含恶意的笑,“为何那日在离火境里,死的人,不是你呢?”

  惊雷落下,借着刹那间的明光,我看见伏清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

  良久,他道:“原来,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吗?”

  不对、不对、不对。

  我不是这么想的。

  我不是这么想的!

  我好似已无声地嘶吼了千遍万遍,面容上却仍是沉如死水,偶有微澜泛起,也不过是新一轮的恶语生寒:“不错。”

  “你昔年也称得上是个天之骄子,如今跪在雨里,看起来,也不过是一只可怜的落水狗罢了。”

  “雨这么大,这把伞就送给你。我不要了。”

  话音落下,灯灭、戏终。

  我扔下伞,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到云杪身侧,牵起他迟迟不落的手,与他一同进了门。

  关门的时候,我看见伏清仍跪在原地,那总是骄傲扬起的头颅,在暴雨摧折中,慢慢地垂下来。

  如一只折颈的鹤,面容隐没进暗处,再也看不分明。

  我沉默着抬起手,将那个身影一寸寸隐在门扉外,直至大门完全合上,发出沉重地‘咣’的一声。

  声响落后,除却雨声,一切重归于寂静。

  像憋了好久的气,眼下终于能呼吸了。

  我猛地喘了口气,身形如破碎的风筝,缓缓沿着门扉滑了下来,最后无力跪坐在地上。

  方才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好似走马灯一般在我眼前不停回放着。我皱起眉,紧紧揪住衣角,双手握拳,在地上狠狠砸了一下,便想撑地起身,夺门而出。

  手碰到门,便被青光弹开。

  这之后,无论我如何动作,都无法再近前一步。

  我喘着气,终于不再做徒劳无功之事,转过身,看着云杪,语气难得带上情绪:“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方才,我记得他那双眼隐有青光闪过,对视之后,我便再无神志。不需细想也能知道,是他暗中动了手脚。

  ——他用的应是冠神族秘法。那秘法仅传于族中花君,以驱使伴生枝所用。

  中了秘法之后,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全由施法之人/操控,目的是为了驯服那些不听话的伴生枝。经由此法,时间久了,或可养出一条言听计从的……狗。

  我并不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云杪从未对我用过这等阴狠之术。时间久了,我都忘记还有这回事。

  原是我疏忽了。

  对于我的质问,云杪却是置若罔闻,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抚上我的脸,摩挲一番,后抬起指尖,放在我面前晃了晃,问道:“这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瞪着眼睛,只觉他这般若无其事的模样着实令人恼火。我咬着牙:“你究竟——”

  云杪眨了眨眼,眸中又是青光闪烁,我登时哑了声,方才怒意好似被凉水当头浇下,消散得彻底。

  不过转眼,我已不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微微低下头,毕恭毕敬道:“是雨水。”

  云杪探出舌尖,舔去指腹上的那滴水珠,随后柔柔一笑:“少箨,你又骗我。没关系,我说过,只要你现在活着,就算只是骗骗我,也是好的。”

  “……”

  云杪垂下眼,掩去其中冰凉眸光。沉默半晌,又道:“你现在是我的伴生枝,眼里只需要有我一人就好,也只需要为我一人而哭。”

  “但是别怕,我不舍得让你哭。”

  我听不懂他的话,眼神无意识地抬起,在空中打着转,最后落在不远处的门扉上。

  奇怪,总觉得……这扇门之后,我好像落下了一个很珍贵的宝物。到底落下了什么?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云杪见我不说话,又皱起眉,却强作欢颜:“为何不说话?你已没有别的话要与我说了吗?”

  我认真思索片刻,诚恳道:“没有了。”

  或许是被我的语句所激怒,云杪强作伪装的笑意登时褪得干净,冷冷看了我一会,忽然抬手捉住我的手腕,扯着我向前几步。

  我毫无防备,被他拉了个踉跄,还未等缓过神,已被他按在墙上,头被迫仰起,任他肆意取夺。

  云杪舌尖勾勒着我的唇线,细细舔舐。或是嫌我毫无动作,他伸手捏住我双颊,迫使我微微张开嘴,探出舌尖与他纠缠吮吸。

  云杪吻得动情,我却丝毫不乱,面无表情地睁着眼,视线上移,正好看见他额间那颗干青珠。

  澄透明净,却是裂痕斑驳。

  不知为何,我忽然记起三百年前,在干桑族,他问我,喜不喜欢这颗干青珠。

  我那时答的是喜欢,想的却是——

  破镜难圆,覆水难收。珠子碎了就是碎了,无论再如何复原,都已回不去之前的模样。

  既然如此,就着实没有再留着的必要。

  一吻罢了,他长睫微颤,眼尾勾出些许薄红,流转着不自知的媚态。

  “少箨。”

  云杪呼吸乱了几拍,低低喊我姓名,依着这个姿势,在我脸上落下无数个吻,轻得如同落花。

  先是下颌,然后是唇角,然后是鼻尖,再是眼睛……

  每一个吻落下,都柔和似蜻蜓点水,浅尝即止。直至落在眼尾的时候,他却忽然不动了。

  过了许久,那根葱白指尖,力道极重地按住我眼尾那颗红痣。

  仿佛只要按住了,就再也看不见。

  云杪将唇移到我耳边,几乎是用的气声,蛊惑道:“剜掉这颗痣,好不好?”

  我垂眼,无话可说。

  云杪轻笑,仿若自言自语:“我亲眼见你种下这颗朱砂,想与他结永世之缘。在那之后,琳琅天阙上,整整三千年,我都未曾再阖过眼。”

  “一闭上眼,我便记起那日,你让我读你的心。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读出的……只有全然的恨。至于其他的,好像什么都没剩下。”

  “本以为你对我或许还存些微末情意……没想到你说的当真不假。”

  “看来隐私之事,果真是禁不得窥探的。而在意之人,就更为甚之。”

  云杪将头埋在我颈部,沉默许久,复又开口:“我当时怕你恨我,但现在想来,倒宁愿你恨我。反正再差,应该也不会比今日还要差了。”

  说着,云杪直起身,将手放在我胸前,似是想感受到一些什么。

  我没有心,是不会有心跳的。

  果然,他微微阖眼,只是叹息:“这里现在一片空荡,已经什么都听不见。到头来,我竟连你的恨,都已经得不到了。”

  云杪面容泛着倦意,指尖抚上那颗干青珠,轻声道:“之前的事,我真的后悔了。”

  “你说……昨日之日当真不可留吗?”他语调转急,双指骤然收紧,那颗干青珠在他手下,好似会通人言,颤抖着发出辗转哀啼。

  “不,我不信。”未待我回应,云杪已冷着声,冲我挤出生硬至极的笑,“少箨,我偏要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