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榛不好回答她, 想见观齐云,也许容易,也许很难。
“我先带你们去安顿下来……孟队长, 你就去请示师父,看孙涛之事怎么处置,还有任飞影鲍安歌两人擅自出村, 具体怎么处罚!”
村里没有外边气候极端。
回到安全点的任飞影是以秒换了幅嘴脸——无论旁人说什么,他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回馈。
这会他也不再叫孟队长了, 而是直呼其名:“孟思岐,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家了,我阿妈还等我呢。你们要是商量好怎么处罚我了,去我家寻我就行。还有老规矩,我是主犯, 鲍安歌是我怂恿出去的,把最高规格记得留给我。”
孟思岐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
缚上银色古剑, 押着孙涛直至前方长路尽头。
“对了榛榛……榛榛,上次阿妈说让我带你回家一起吃个晚饭, 你那边忙完了,晚上就过来吧?”
临走前,孟思岐突然很矫情地连喊了田队长两声昵称。
这鸡皮疙瘩掉得,害得萧梧叶不得挑眉挤眼, 配上一脸子八卦。
田榛敦促他忙正事:“知道了。”
回头正好撞见这么多人看着, 田榛因而很淡定地解释说:“我和他,就跟小夜儿你们俩的关系一样,我们是娃娃亲。”
*
田榛是个普通人, 也不知道长辈过去有什么促使缔结娃娃亲的因缘际会。
家里人很尊重她, 很小的时候, 特意把她送去塔热错学校寄宿、助教,以熟悉那个特殊群体的特殊环境。
孟思岐那会子,是作为大学长身份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
允文允武,翩翩少年郎,她没有不喜欢,也就同意了。
“你们呢,想好了真用姻亲这层关系吗?在带你们去见族长之前,我有责任提醒你们,外面的登记法在我们这里不做数,舍那族有舍那族的一套社会构筑体系,定亲的意义往往等同于婚配正娶,所以没有哪一步能含糊,选择‘定亲’也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
在这件事上,萧梧叶原本就有些畏畏缩缩,听田榛这么一唬,联想到孙涛的下场,她倒是很配合地立马打起了退堂鼓:“怎么个代价法?”
“叶子?”
萧送寒没想到她态度前后转变这么快。
在进这道门之前,他以为他们之间不会再有变数,而应该把精力都放到此行要寻找的答案上。
萧梧叶为自己条件反射的不确信感到抱歉。
田榛转而对萧送寒道:“你也别怪小夜儿,这个代价主要还是会应验到你身上,我看你们的情况,七天七夜空恐怕都解决不了具体问题,小夜儿可以融进舍那族,而你,现实恐怕就会难很多。”
几人边走边说,浑然忘记了两边著地居民还看猴戏似的看着他们一群。
笔直的这条路被命名为长安路,与长安路在中段垂直相向的另一条夯土路,叫作永安巷。
这两条路,是最早到达此处的舍那族族人,花了两年多时间才慢慢填出来的。
而后来的中生代、现生代,都是在这一横一纵的两条路上慢慢做加法,修筑起成排的低海拔土房,搭出独门独院的篱墙石砌。
长安路上住户相对较多,院子开间劈得也宽敞,有些老住户不修边幅,院内堆满柴火簸箕,食物晾晒,生活气息浓厚;而另又有一些,则清清爽爽挂着打眼的幡,门扉修饰,桌椅摆放,似代表里头还做些以物易物的生意。
比如孙涛提到过的,珍宝阁之类。
永安巷里的房舍稀疏,但肉眼可见的阔绰不少,土方变宽变高,甚至还出现了需要另类构架的框剪小楼栋。
两边沙漠仙人掌、红柳树丛等景观用心装点,如果不刻意回头追溯,这些园林组合由内至外,跟措勤县上的民宿街倒是相似至极。
田榛介绍说:“人口巅峰时期,大长老统一主持修建了永安巷的房子,可惜舍那族人口结构单一,呈日益缩紧之势,所以住所日渐空置下来许多。这几天你们就在寅字院住下吧,这里离长安路也比较近,方便你们熟悉。”
永安巷的独栋一概以天干地支命名,田榛领他们下塔的寅字院保存良好,以院内一棵纸编而成的粗枝槐树作为标识。
萧送寒推门放下部分行李问:“这里没有信号,那有电吗?”
这话究竟问倒了田榛:“我们这有是有,不过寻常家里没有,因为设备稀有,所以储电主要集中在执事长老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分配出来用,至于照明的话……到晚上你们就知道了。”
这个问题跟程飞有关,他来这儿时间只给三天,没信号也就算了,用电是万万不能卡的。
田榛理解他的难处:“我会去跟长老申请的,这点你们放心。至于物资方面,你们人数本就超出了规定,我会拿出我的俸禄存粮转给你们用,想来也没人敢平白嚼舌根。”
萧送寒瞧着萧梧叶,替她既道谢又追问:“那什么时候方便安排我们见见族长?”
田榛在他们之间来回打量:“你们?想好了,是‘你们’?”
“对,是我们。如果族长问起,哪怕直说我姓萧名送寒,他自然会懂。”
话都这么说了,田榛自然要原封带到。
“也好,那你们先就自行休息吧。我和思岐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等忙完了再来找你们,有什么不懂的就问邻居左右,他们其实很好相处。”
*
长安路之所以较永安巷热闹,主要还是因为各执事、执法司的分属部门都设置在长安路的左右,来往办事繁忙,自然也能留得住人。
而在长安路的尽头,一所仿先秦风格的、对丈极为工整的木质建筑屹立在高台之上。
台阶四十九,不尽威仪,让人一见便不敢顽亵。
孙涛被孟思岐正好就押解到此处,这个地方他再熟悉不过,舍那族的议政大厅,维持数百人避世而居的中枢机构——当年他被当众夺去瞳色,变成怪物,亦是在此。
“师父,孙涛已经捉拿归案了,请您示下。”
孟思岐将人带进议事大厅,规规矩矩行执事礼,厅内无人,但有一支过人高的法杖斜倚在右首的蒲席案几上。
这说明法杖的主人,即邱柏龄,并没有离开太远。
孙涛左顾右看,坐在地上哼哧哧的笑:“怎么,邱老贼,我人已经送上门来,你倒藏着躲着了?”
门外大柱走廊间传来邱柏龄凉飕飕的语调。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你这张嘴还是只会逞凶斗狠……思岐,把他放在这,你先下去吧。”
*
大厅空荡,支走孟思岐后,邱柏龄拖来一张朱红案几置在孙涛跟前。
刚沏的两盅散茶,一人一盏,在他对面席地正坐。
“怎么,听说你这些年在外头撺了个猴王老什子大军,要反攻你的老东家,这事态衍变离奇,怎么突然就这样进来了?”
邱柏龄是嘲他琵琶骨上嵌了一日一夜的飞刀。
这两刀正卡在肩关节要害,内接横骨,外接肩解,如果不能拔除,别说他反攻舍那了,连吃饭饮水都大成问题。
孙涛侧目:“呸,我孙某人来的时候没有老东家,离开舍那族后,就更是孑然一身无所凭赖,你也好意思在我面前提这三个字。”
邱柏龄听他狡言,便将茶水拨远一些。
“是吗?刚入我族的时候,我记得你可不是这么说的,皇天后土,言之凿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
孙涛垂下头,不甘回忆过往种种。
良久后才承认:“是啊,来的时候是真心的,去的时候也是意决的。人不就是这样吗,孩童时代的心性难道就是永恒心性?变才是天道,墨守成规者,大多都困死在封闭世界了。就像你们这样的,把自己困在丘壑之上,其实根本用不着我反攻,过不了多少年,尘归尘土归土,哈哈哈哈哈……”
孙涛这一笑,癫狂、怨愤、解脱、凄惘,千种滋味难述其一。
邱柏龄也不屑打断,任由他就这么笑。
笑了足足十来分钟,孙涛转喜为哀。
抬起头时泪光泛滥,问邱柏龄:“你怎么不说话?”
邱柏龄直言:“没什么好说的,人各有困局,但天底下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我也不是来安慰你的。”
“也是,你准备怎么处置我?上次拿走我的瞳色,这次要拿走我的人头?”
“我在考虑。”
“喔……是像上次一样通知全村人来围观吗?赵筠呢,知道我被抓,她是不是觉得大仇得报、因果报应啊?”
他问得轻浮,邱柏龄却眉头微蹙,把有关过往简明扼要道:“她死了,在你出走舍那族后的第三年,一个人病死在家中。”
丹珠之后,孙涛这一路都克制得很好,在邱柏龄说出“他不能感同身受”的话后,他本来觉得跟邱柏龄这样的冷面法僧没什么好说的。
他这个年纪,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可他轻描淡写一句“赵筠在他走后第三年病死在家中”,孙涛一时间就觉得自己尖酸挖苦、自悲自恸,竟是对比苍白,异常可笑。
“你们不是阴阳师吗,执事司不是有很好的医师,就这么让一个人病死在家里?”
“医师阴阳师又不是神仙,生老病死,岂能逆转。”
……
很多画面席卷至孙涛腐朽不再转动的记忆:他跟赵筠是旅行夫妻,两人在布达拉邂逅,分分合合将近两年多。二十九岁时谈婚论嫁之前,赵箬向他坦白了她作为“舍那族外出历练的驯兽师”的身份。
鸟儿飞上指尖,羚羊任由抚触,这些让从未涉足这个领域的孙涛对赵筠崇拜不已。
得知她的真实身份和特殊处境,孙涛非但没有望而却步,反而更坚定了他爱护后者白头到老的决心——哪怕是舍那族,他也有信心其乐融融,用自己一身所学,影响这个隐秘族群安居乐业。
议事大厅前,他当着众多长老和族人发誓,他自愿舍弃外面的花花世界,与赵筠男耕女织,安睦百年。
他的矢志不渝、诚恳意切都是真,然而万万没想到,才不到一年时间,年少的一腔建设热血、和对大漠孤烟直的诗意憧憬,竟就被枯燥又闭塞的现实兜头浇灭。
这里平淡得如同一张白纸,没有人接受新鲜事物,也没有人愿意走出村口一步,更没有人敢对江河日下、心劳日拙的现状说一句“不”。
他们五识阻滞,故步自封。
孙涛半辈子的学识在这里倾倒于废篓:他们讲究“平均”,不鼓励族人奋斗;他们提倡“苦修”,丰收累累仍选择半饥半食;他们“点到为止”,不多、不少、不进、不退,让你觉得时间在这里毫无意义,只是干巴巴地坐等油尽灯枯。
因为理念不合、偶尔发生争辩也就罢了,更让他精神撕裂的是来自全族人众口铄金的意识施压——在一个全黑的世界,白就是天然的出格!
而立之年,本该顶天立地的他,失去自由不说,竟还失去了至少应该保留的本我!
孙涛接近痴癫,第一波三观冲突过后,他不知道话该怎么说,事该怎么做。担忧做到的说出的,会遭到什么样的评判,被判定为是对还是错,压力从何而来,又会将他和赵筠的未来导向何方。
而赵筠呢,面对这种情况她无计可施,夹在孙涛和族人之间,调停过,解释过,最后,连她也陷入了迷茫。
她不懂,他们生活着的这个世界,究竟应该怎样去运转……
“不理解吧?”
孙涛愣住……
邱柏龄打断了他长时间的回忆,问:“知道为什么当初一开始就约定,想出舍那村,就拿你的瞳色和记忆交换吗?”
孙涛紧咬下牙床,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也是因为我说的,‘天底下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孙涛,你是个外来者,不会真正意义上的共情我们理解我们。抹去你的记忆是为你好,记不得这些,你还有机会重新回归现代社会,而拿走你的瞳色,是惩戒也是忠告——只有变得和我们‘一样’,你才会明白,为什么到头来这才是我们的选择。”
邱柏龄面无表情:“当然了,主要还是为了防止你口无遮拦散播我族消息,毕竟没人会听‘怪物’胡扯。现在这样挺好,不理解的你也理解了,当初抗拒的,你一桩一件都没有少做,就是可惜了赵筠……”
“孙涛,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人天生的矛盾性:在村子的时候希望自己回归正常,到了村外,见识过超现实的世界,又不甘心自己被撇得一干二净,所以你偷走赵筠的法器,两头吃利,两头厌弃,结果陷在这个怪圈没办法出去,真是可笑。”
这些年,邱柏龄处理孙涛这样的叛族事件不止一桩。
他太清楚这些人的想法了。
每个人都是雄心壮志的来,以为自己卓然不同,会是这个闭塞世界的救世主。
于是把个人意志凌驾在数百人之上,站一人视角俯视这个陌生族群的对与错,过去和未来。结果呢,却被他们难以理解的文化习俗反噬自身,非疯即逃。
邱柏龄一锤定音,不再废话:“以你的年纪,舍那族不会留你。记忆剥除,驱逐至无人区,是送你回21世纪,还是送你去见你妻子赵筠,听凭老天爷的意思,阴阳师,概不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