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天回来后, 龟爷情况就不大好,师父放它在莲池静养,但是今天师父过去看, 精神不见好转,可能……”
可能熬不过今天午时了。
主殿先前被上树蜈蚣戳了大窟窿,昨天回来后, 张立坤修缮的第一件,就是用茅草把缺口补了齐全, 而现在,他就站在那个缝缝补补还要守着的一小片天地,抱着龟爷,眼框通红。
“萧小姐……”
见到萧梧叶,张立坤就像一个无助之人, 瞳孔里瞬间失而复得一些希望的光。
*
殿内的垂铃被风吹得叮当响。
似在唱着“魂归魂,殇归殇”, 一曲幽音断人肠。
沉重的离别氛围让萧梧叶渐然伤感,她上前看了看龟爷。
昨天对阵上树蜈蚣, 她只是知道是龟爷背后助了她一臂之力,后来沉浸在以梦退敌的成就感里,萧梧叶浑然没有觉察到,龟爷昨天回来后的昏睡不醒, 原来是阳寿将尽。
还记得天艾说过, 龟爷有幸得到了天地一缕灵魄,开了天心,所以原本活得比普通老龟要久。
想到昨天的情况, 萧梧叶很是自责。
“天师, 是因为昨天的事吗?”
张立坤没说话, 等同于默认。
萧梧叶戚戚然:“以前我入梦都是半夜迷迷糊糊,昨天能入清醒梦,我只知道是龟爷帮忙,但没想到……”
张立坤叹道:“龟爷年事已高,一身灵力又都来自外界,能量灌入旁人,躯壳就会迅速衰竭,这是龟爷的选择,萧小姐也不必太自责。”
世人只说阴阳师能逆转阴阳,颠倒乾坤,可面对龟爷,萧梧叶却自感束手无策。
她狠狠地在心里自嘲:可见阴阳师的厉害归根到底都是花架子,生死忧关依旧压不过老天。
“龟爷?”
萧梧叶轻声唤,想在弥留之际跟龟爷亲口道句谢。
龟爷双目浑浊,抬了眼皮,但似乎认不出她。
张立坤吸了吸鼻子,说:“龟爷失了天心,现在只是一只普通老龟。萧小姐,如果可以,还烦请你记住龟爷的模样,过后等有机会,让它在梦境世界自由自在的养老吧。”
嗯。
萧梧叶郑重点头,这大概也是她这个没用的提梦师,唯一能为龟爷做的一点弥补罢。
*
没到午时,龟爷就走了。
料理完龟爷的身后事,萧梧叶拣了支上树蜈蚣的“大长腿”,拿去龟爷坟前烧。
几个人士气低落地在火堆面前站了很久。
收拾好情绪后,张立坤长长缓了口气,问:“萧小姐,木牌、还有上树蜈蚣的事现在都告一段落了,不知道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计划在这儿待几天?”
萧送寒伤才好转,萧梧叶还没有想那么远。
“要看我朋友的伤势,我不能把他就这么丢在山里。”
张立坤双手垂下往前走:“那萧小姐,之前拜托你帮忙找回天玑锁的事,趁你现在还方便,能不能操作一下?”
几次出入梦境,萧梧叶对提梦之术多少也有了几分把握。
可是……
萧梧叶有点犯难:“张天师,不是我不愿意,是你也看到了,我从梦里拿出来的东西根本不能做数。拿我是可以拿,但你确定那种真有用?”
是啊,拿了,又好像没拿。
只萧梧叶一个人能看见,好比如在天玑锁过去残存的影像轨道里抽取出其中一帧,那样的天玑锁,是他要的天玑锁吗。
张立坤锁紧眉头朝前走,走回院子,他忽然惊醒,但紧接着想到什么又搭耸下脑袋。
“要周志安那孙子还没死就好了,不然,或许还能从这孙子的梦里,提取到关于天玑锁去向的线索。哎!”
又是这个名字。
萧梧叶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总觉得在哪听过:“死了?”
“对,打听到他人去了新加坡,所以我就借钱出国去找他。人吧,算是找到了,只是找到的时候,他乘坐的客轮刚好失事,人已经落水咽了气。于是我用了一个叫‘过晕’的通灵手段,借着他的遗物,在他还没过奈何桥前,进入到他的神识找过他一回……”
这一段提起来,也是张立坤做过的为数不多的高阶法事之一。
长长黄泉道,他裹着厚重棉衣好不容易去找,可惜阴路冷,通灵难以为继,一次突袭不成只好很快就原路返回了。
来龙去脉,张立坤干脆坐在杏树下的石墩慢慢说:
“说来也很奇怪,你说这已经死了的人吧,他大脑却异常活跃,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我找到他的时候,这孙子居然还在戏楼听戏,真是心大。”
“戏楼?”
“嗯,好像还……放的什么嫦娥奔月的曲子,哎,反正我也听不懂,话不投机,直接跟他干了一架,没想到,他还挺能耐。”
萧梧叶知道张立坤的功夫十分了得:“难道打不过?”
当着天艾董一一的面,话怎么能这么问,张立坤连摆手。
“怎么可能打不过,只是毕竟是在他的神识里吧,玩阴招我玩不过他,他能凭空设障知道嘛……”
“就……emm,就是你们年轻人打大型网游但很卡的那种,走到一个地方,街道、凉亭、戏台、阁楼,这些才会慢慢自动加载出来。哎呀我这个年纪不会形容,反正有点像迷宫……对了,可以参考小孩子玩的那种立体画,塌下去的时候是画,立起来,它就是建筑物了,这孙子就在这种戏楼里穿梭,滑得跟条泥鳅似的,溜太快!”
一套充斥着街道、凉亭、戏台、阁楼的立体画?
形容起来,萧梧叶只觉得怪眼熟。
没过两秒钟,她心默默地悬了起来,一个放大号、直径约八米的立体画盘,慢慢对号入座。
萧梧叶让董一一和天艾分别找来纸和笔。
照着昨天见过的云盘花纹,把凡所记得的细节,放大号地复描了一遍。
画到一半,张天师把他兜里还揣着的,绘有“木牌”花纹的A4纸1:1摆在一旁。
这么一对比,萧梧叶心底瞬间发毛。
到了现在她才明白,从始至终,她于梦境取出来的木牌,以及某个视角无视不监视着她的诡秘符文盘,花纹一直都同出一物,之所以没有认出,不过是一大一小,个中细节粗和精稍许区别而已。
“天师,这到底是什么?”
有细节图作参照,张天师这回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样看来,这大概是六壬栻盘中的天盘!”
*
六壬为数术学三式之一,太乙,奇门,六壬,式也通“栻”,是转动的意思。
栻盘原本是中国古老的一种数术算法工具,上有半球如苍穹盖下为天盘,下有四方如棋盘不动为地盘,天盘立于地盘之上,中间有轴,可以旋转。
除了占卦算术,六壬栻盘还涵盖了古星象学、易学、干支学和神煞学四大学说。深谙其道的人,往往天文、地理、人事之一般运动、变化、发展样样精通。
如果刚巧,这个人还是阴阳师的话,那借助六壬栻盘这样的法器,的确有可能左右周志安的三魄神识,在弥留之境,上演一出奇门遁甲、金蝉脱壳。
一想到世间或许还有这种阴阳宗师的存在,张立坤就难免倒抽一口冷气。
“萧小姐,你是不是得罪过什么大人物啊?”
同样是在新加坡,周志安之余,她身边突然出现六壬栻盘的踪迹,这一定不是什么巧合。
而且看昨天上树蜈蚣化妖奔袭逍遥观的样子,似乎也并不是张立坤所以为的要吸食龟爷身上之灵力。从头到尾,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针对萧梧叶要说得过去一点。
萧梧叶捏紧了手指:“可能吧,得罪过一个,只是她跟阴阳师之间也不对付,不一定是她。”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袁宥姗。
“非也,萧小姐,你知道阴阳师多少?你有没有听说过,阴阳师的内部,也分有两个主要流派,一个叫‘朝生’,一个叫“世知”。”
萧梧叶头都大了,怎么阴阳家也有两立山头一说吗?
抓到关键点,董一一觉得终于可以轮到他发话了,爽快道:“管他什么朝生、世知,敢来骚扰叶姐,打回去就是了,我们叶姐这么厉害是不是!再说了,叶姐身边这不是还有我们嘛!”
昨天的事如果照今天来看,确实是大家伙帮了她。
萧梧叶感念在心。
张立坤道:“也罢,萧小姐,阴阳师这一条路古往今来都不好走,往后出门在外,尽量小心就是了,扛得住的就扛一扛,真遇见大宗师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今天本是张立坤有求于她,可是打从她上了山,萧梧叶心知自己总是受他们的照顾多一点。
她这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对于张立坤所求天玑锁,虽说她梦境之中帮不上忙,但托人打听多少还是做得到的——因为她还有个直觉,那个偷走天玑锁的周志安,就是她身边认识的某个人。
*
萧梧叶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送寒。
他们在院中“大声密谋”阴阳师,有些内容他或许听见,但也或许没有,至少在萧梧叶重新窜进病房的时候,送寒正看着一本宣传用的《道德经》,注意力看不出到底集中不集中。
“忙完了?”
程飞在一旁敲代码,见萧梧叶进门,自觉地把窝挪到了门槛上。
看萧梧叶进来后就一副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萧送寒拍拍他的病床,一片特意空出来的位置:“过来坐,告诉我怎么了。”
萧梧叶望着位置有些犹豫:“龟爷刚走了,我们去送了一下。”
昨天叶子的情况,萧送寒一眼就看得出来其中离奇异常,所以更不难猜出,他们口中的龟爷绝非寻常老龟。
“过来吧。”
人在意志消沉时,总是希望身边会有一个既不嫌又不烦、还可以供她随意压榨倾诉的对象,不能否认,这么多年,萧梧叶最习惯的一直只有送寒。
她听话走过去,坐下。
“送寒,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帮忙。”
“什么事?”
“你知道周志安是谁吗?我记得以前在萧家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萧送寒大概懂得她要问什么,笑容慢慢敛住:“我知道,他是六哥。”
“六哥?”
那个负责H大安保工作的特勤周,以前从国内飞澳大利亚,送机送她过好几次的六哥?
原来他的本名叫周志安。
萧送寒看出她眼里的不对劲:“是不是六哥怎么了?”
萧梧叶听得见自己越来越没底气的声音,那是萧家的特勤,萧家、阴阳师,天底下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他在新加坡出事了,而且……我跟你提到过的张天师家的天玑锁,好像就是六哥盗走的,所以……”
不用她说,萧送寒也明白:“所以你想让我想帮忙找天玑锁?”
刚才是这么想的,以为几通电话不过一点小忙,应该耽误不了他多少精力。
现在不了,这件事涉及到萧家,没有必要陷送寒于两难。
一想到那些前尘往事,萧梧叶就头疼:“还是算了,这点小事,花费一点时间也是能打听出来的,不麻烦你了。”
萧送寒拉住她:“天玑锁应该在二叔手上。”
“二叔!?”
萧送寒点头:“我帮你找,但需要一点时间。”
萧梧叶这时才头脑清醒一点,为救她,送寒已经受了重伤,伤得还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未来正常生活。
而天玑锁呢,和阴阳师提梦师息息相关,未必就不是个烫手山芋。她如今的处境在昨天已经有了前车之鉴,无论是为了天玑锁还是她,让送寒置身险境,这不是她想要的。
萧梧叶尴尬地从他手中抽开,似做个决断:“送寒,还是算了,你不应该趟这趟浑水,休养得差不多,你就回北京吧,家里还有很多人等着你。”
就知道她会这么说。
送寒淡淡的很无奈地笑道:“家里?别人不清楚,你还不知道,那个家里,除了已经成家的历川或许会偶尔给我打两通电话,还有谁在等我。你吗?你都不在了,我还回去做什么?”
这话倒叫萧梧叶听出了些似曾相识的论调。
难道从今往后,她去哪儿,送寒就跟着去哪不成?
“不行,反正就是你回去最好。”
见她正纠结上头,萧送寒终止了有关去和留的争论:“好了,这个问题我们放后再说。说说天玑锁,如果你真想要,也不难,只需我给二叔打个电话。”
萧梧叶狐疑看着他:“这么简单?二叔会轻易告诉你?”
看她这颗烦心事已经几乎塞不下的脑袋,萧送寒语气又忍不住心疼起来:“当然了,因为打电话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