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送寒伤势不轻。
张立坤入道学药, 学了二十几年,简单查看背后的主要伤口后,发现脊椎骨都快折了, 不知道他是靠着什么毅力支撑到现在的。
“快回道观!”
他二话不说将萧送寒背上身。
程飞见状从大石头背后钻出来,即便为刚才的情形吓得连说话都不利索,但也还能一手扶住萧送寒, 一边快步跟上张道长。
天艾开路,董一一照亮。
萧梧叶没有受太重的伤, 所以执一根火把负责善后,防止上树蜈蚣卷土重来。
就这么一留,萧梧叶偏然发现不对劲。
……
头顶绒絮漫漫,飘近尾声,拨云见月的日头乍泄出一排丁达尔光束。
斑斓色的千缕芒线本足以一扫方才的血腥阴霾, 可就在这里头,丛林之巅, 云雾弥散之处,一副直径长约八米的云卷圆盘竟悄无声息的, 藏在疏密阔叶间久久不散。
萧梧叶注意到它,突然仰头发问:“没猜错的话,你是一直在监视我?”
近一个月前,同样纹路形状的圆盘曾出现在北京官教授的实验室里, 当时萧梧叶以为是自己胃不舒服, 一时间眼花。
可这种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观察,萧梧叶此刻已然能很清晰地辨识区分了。
对了,连百家座谈会的那天, 她在风雨廊里遇到的也是。
云盘浮动又静止, 亭台楼阁, 越陌度阡,象征着天干地支抑或二八星宿的符文一圈又一圈,始终如高倍长焦镜头一般进行着参照校准。
没错,在这背后,萧梧叶依旧能感觉到那双眼。
她冷冷笑道:“不会说话没关系,你尽管看着好了,有朝一日,上天入地,我们后会有期。”
*
从树林返回逍遥观后,院内院外脚不沾地地忙过一阵子。
面对超自然事件,解释不通,索性就懒得解释:
有新闻记者马后炮地前来现场采景报道,看到现场狂风肆掠的遗迹,尤其飞瓦折枝,破坏力爆表,对兰英谷大峡谷发生过的事故,可谓要多好奇有多好奇。
摄像机里,记者挂着中央十档“探索与发现”式的愁容满面:“……那么接下来就让我们跟随摄像师镜头,去看看这座大深山里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匪夷所思的神秘故事。”
镜头对准方圆十里唯一的经商户张立坤,电子反光板照得他直眨眼。
他面向镜头清清嗓子,非常淡定的一句话敷衍回去:“龙卷风!”
记者兴致索然:龙卷风?
详细的描述戛然而止,张立坤的解释很简单:“龙卷风的时候,我正在睡回笼觉,很遗憾,没看到!”
……
这边应付记者的同时,张立坤也偷摸摸地安排了一个信得过的外科医生给萧送寒做缝合。
去医院挂号,很难解释这类伤口是怎么形成的,加上萧送寒本人坚持,所以跟媒体打马虎眼时,这位医生同步带上医药装备,摇摇晃晃开车进了山。
医生叫魏勋,早年间在三甲医院当主任医师时被同僚举报收受贿赂,被大会决议降级留观,他气不打一处出,拒领单位这个情,干脆回到老家,在乡镇开了间微型的上门诊所。
也因为吃了无中生有的亏,所以不论医过什么病人、医的什么病,在外决不多嘴。
萧送寒伤口过深,麻药后,清创加缝合足足花了三个多小时,魏勋操作完后,给萧送寒打上抗生素、凝血针,又喂了一粒止疼药,让他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打好点滴后,魏勋很熟练地到餐厅吃午饭。
看大通间被捅成这么个稀巴烂,连吃饭都要防着瓦片时不时掉落,口风很紧的他终于忍不住问张立坤:“你这又是招惹到什么凶悍玩意儿了?”
天艾这时上了锅鱼头豆腐,插话说:“魏叔,要放香菜吗?”
桌上董一一和萧梧叶点头说可以,程飞摆了摆手,意思是“可不可以不要”。
天艾瞥了程飞一眼,这人谁。
程飞少数服从多数,埋头捡椒盐玉米粒,别说,除了香菜叶外,每道菜还都挺和他口味的。
萧梧叶不知道魏勋的简单处理耽不耽误伤情,放不下心地反复问:“病人真的不用送医院吗?他流了很多血。”
魏勋夹着筷子摆了摆:“暂时不用,我检查过,他的伤势看起来很吓人,但主要还是皮肉伤,背骨有处5公分的裂缝,三五个月身体能自我修复。至于血的话,看今晚的情况,我车上带了血包的。”
萧梧叶悻悻然:“魏医生就这么有把握?”
张立坤替他解释道:“当初天艾被我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也是个襁褓婴儿,还好当时有魏医生在场,妙手回春,所以医术这方面萧小姐尽可放心。”
魏勋什么时候见张立坤跟人这么客气过。
特意表明两人的交情:“我跟张天师就是那时候认识的,也托张天师的福,还听过不少奇谈怪闻,涵盖范围非常非常广,心理承受力非常非常强。所以放心,伤没问题,意识形态更没问题。”
话都说到这份上,萧梧叶只好点点头,心暂时放进肚子,夹了不少的菜,端出门。
“我去看看他。”
*
萧送寒这一昏睡,便一直睡到了半夜8点。
今晚是危险期,魏勋跟萧梧叶商量决定,今晚不下山,三间客房让他住了其中之一。
洗澡后,魏勋很早就歪在了床上刷专业课堂直播,萧梧叶守着萧送寒不敢睡,在她隔壁充成病房的客房出出进进,大概直到他的体温恢复正常才消停。
白天的柴塔烧进尾声,收收捡捡,于院中还剩下一堆小篝火。
张立坤等人无事可做,便围在篝火周圈聊起了上树蜈蚣的事。
程飞听得一头雾水,加上跟这里的人也不熟,所以坐了一会儿不到,就自告奋勇去守他寒哥了。
火堆旁,董一一不知道听到什么内容哈哈大笑。
“……所以说,那根藤子把叶姐你当成它妈了是吗?”
萧梧叶随意选了个空位坐,搣断一根树枝插进火堆。
“你非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理论上是这样,没有榕树就没有它,它跟大榕树的感情,既有共生又有养育,我当时只是在想,如果它知道榕树是被自己精变折磨致死的,心里一定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就那种情况,还能有心思在化身而成的‘我’面前耍大刀?”
张立坤重重的点头,非常认可这个思路。
“以前只知道提梦师能从梦中取物,万没想到还能左右梦主的心智和行为,造物主还真是奇妙绝伦!”
火光印出萧梧叶脸上的疑惑:“南华真人没有提到过?”
张立坤摇头:“应该没有,或者是他还没来得及尝试。也或许……”
他顿了一下又道:“也或许意识到过,但却没有付诸行动。萧小姐,在梦境里对梦主进行潜意识灌输,是一把双刃剑!”
张立坤没有把话说透,但萧梧叶的领悟力何其敏锐,她事后一早也就意识到,如她在梦中所做认知嫁接,引导之下,植物尚且性情大变,如果换作人呢?
天道轮回,因果不爽,自然法则若按一人之情感运转,于世间万物,岂非残忍?
双刃剑,归根到底是救一虎伤一村,是是非非善恶难说。
萧梧叶没有说话,但自知这种做法,以后她要尽量避免。
*
萧送寒不知是什么时候起的床,来到萧梧叶身后,寻到她身边的一个空位很自然的坐下。
程飞也跟手跟脚地也坐了过来。
火苗颠倒东西。
萧梧叶吓了一大跳,对面张立坤一时间也没注意,立刻问要不要去喊魏医生。
萧送寒喊住他,说:“不用了,伤在后背,我想起来走走。”
他身上披着薄薄的道袍外套,烤火的动作缓慢迟钝,但精神似乎挺好。
“你怎么醒了?”
萧送寒的双眸被火光映得亮亮的,肤色也好,可即便如此,不一定就全无大碍了。
萧梧叶习惯性地用手背去探他额头,想着万一还在发烫,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摁回床上。可转念想到那天月亮门前,她立马触了电似的收回手,将尴尬藏在了膝盖下。
萧送寒目光一刻都没有挪开过,看出她反悔的动作后说:“没有事,已经不发烧了。”
萧梧叶不知该说什么好,吩咐董一一道:“去给……给他倒一杯水,还有盛一碗鱼汤。”
董一一很听话,不到两分钟就把东西端齐到萧送寒面前。
“来,给你。”
一个“他”,一个“你”,在萧梧叶心里,有关于他的形容词,仿佛都已经退化成只一个单音节了。
萧送寒嗓音暗哑,对董一一问:“谢谢,怎么称呼你?”
董一一也看出他叶子姐的不对劲,生怕两人以前有过节。
强调说:“小爷我叫董一一,你呢?”
萧梧叶不喜欢有人对送寒这么说话。
枝起木棍冲他脚底甩过去:“多大年纪自称爷,叫寒哥!”
“哦,寒哥……”
*
有些话题,因萧送寒和程飞的加入,萧梧叶就没好跟张立坤再提。
火柴在拧巴的氛围中一节节通红,偶尔弹开些许火花星子,但也因没有柴料的加码,最终只是在燃烬过后残留下一粒粒不可回收物。
温度渐渐降低。
沉默较量中,萧梧叶先发话:“送寒,要不还是送你去山下的大医院吧,让程飞先陪着你,过后再通知萧历川过来,看能不能转院回北京。”
她还在避嫌。
那晚在萧家老宅,身份也好,情愫也好,一切都只隔着个微妙又确定的距离——她对萧送寒的心思昭然若揭,躲其实已经迟了。
萧送寒不知道,萧梧叶现在心里只有后悔和无奈。
悔自己那天晚上没能克制到底,身体拧不过大脑;无奈自己做足了所有两不相见的准备,结果两人还是很快就见了面。
带着这样的前尘往事,这不明摆着的让她无地自容嘛。
萧送寒盯着她追问:“那你呢?”
“我?我当然是……去打工赚钱了,生活嘛!本来还就欠着你的钱,现在还添一笔医药费。”
“我不是在说钱。”
“除了钱,还有什么?我跟萧家又没有什么关系,和你,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原本同样也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是你的钱,我也不能白拿。”
再强调一遍——对他也是对自己。
从前的亲缘关系,后来她的心迹表露,一切都是阴差阳错,无论如何,请不要把错误放在心上。
萧送寒语气中带着示弱:“所以,哪怕我千山万水过来找你,你也不愿意再跟我回去了?”
火苗跳动,隔开的是萧梧叶有些失望的眼神。
她对上萧送寒的双眸:“跟你回去?”
身为阴阳师,被萧家跟阴阳家眉来眼去耍得团团转,背锅出走不行,还折回去那个牢笼的话,那她就是彻彻底底一个大笑话。
“送寒,我回不去了。那天我就把话说得很明白,萧家不是我的归宿,我想去找个真正接纳我,而不是把我当怪物、当异类的地方,过简单点的生活。于理,于……情,我明白萧家都做不到。”
尤其是情,喜欢是她的事,她不想让送寒因为她而被世人抹污。
见他们三言两语就发生争执,程飞坐在一旁干着急。
这一路,是程飞陪着萧送寒星夜兼程找过来的,辛苦看在眼里。但萧梧叶也是因为他才搞得有家不能回,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向着谁。
萧送寒盯着萧梧叶,忍着痛楚,向她靠近。
萧梧叶眉心跳动,瞬间担心到不行。
嘴上还是怨:“你疼就不要动。”
萧送寒浑然不觉,只觉得她明明这样跟他恼,却又无时不刻都放心不下他,他心里比任何时候都要踏实。
他摸到要点似的,皱眉,忍着难受,语气却温柔了许多:“你心里有事、有想法,一向都会跟我商量,但是那晚,你为什么没有等等我的意见?”
萧梧叶被他盯得兵慌马乱。
那天,她可没有想那么多,一门心思都在为离家出走做准备,没能坚守到底,已然很懊恼了,当时之下想得只是有多远逃多远。
这样,她就不必介怀送寒另眼看她。
“你的意见?你……你可以保留你的意见的……”
萧梧叶不知道这个话题是怎么起来的,更没想到这辈子,还会跟萧送寒一本正经地针对那晚进行意见交换。
“嗯。”
萧送寒伸手,轻轻为她勾拢额前发丝,压在鬓边。
这样一张脸,浓烈,真诚,散发着坚毅骄傲的光芒,却总不以这些为意,拿去交换那些他其实并不在意的东西。
可是感情呢,也要这样吗?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撩拨之后头也不回地就跑,留他一个人在原地失魂落魄算怎么回事。
他静静地看着她,从眉眼到鼻尖,从鼻尖到嘴角,目光再难忽视,他有些吃力的凑近,俯身,蜻蜓点水地吻在她的唇上,软绵绵,纹络相织。
无声胜有声。
像为那天的靠近接上一个后续。
轻触一下地离开,萧送寒瞧着她,一副被人抛弃的模样,等待她的回应。
萧梧叶一双眼睁得老大,四目相对,仿佛从他眼里看到了往外溢出的浓浓温柔,化成她之前没有见到过的,情动。
*
在场几个人,无一不震惊,尤其是董一一,刚才还以为这人和叶姐有过节,怎么现在突然就变这样了。
天艾年纪小,有些不好意思正眼看。
张立坤在萧家老宅晃过一阵,倒是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份。
就很意外:“嘶……他们不是一个姓么?”
一番自言自语正好被程飞听到,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话的他忽然一口气怼过去:“他们一个姓又怎么?”
天艾垂着的头转而横向他,谁跟师父这么说话。
……
身边发生着什么,萧梧叶已经完全不在意了,此时此刻她的眼里,满满全是送寒。
他的过分柔情,让萧梧叶心猿意马。
也许是她的错觉,也许是送寒发高烧迷了心。
可在这一刻,星夜失色,柴光缠绕,他们之间,只有他们。
作者有话说:
真巧,今天520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