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伏灵异闻录>第109章 京城

  白树生在沙石城西北的小屋里等了三四天,才收到梭子的来信。戎策说他将师父救回来了,且已经到了京城。白树生将信拍在桌上,气呼呼踹一脚凳子,但被实木的凳子腿硌得倒吸凉气。

  “小颃?”廷争闻声抬头,只看到白树生摆手说无事,便笑着说,“是不是他们抛下你走了?”

  “胡说,我怎么会被忘了呢!”白树生也说不清为何戎策回京才跟他通信,难不成是怕他跟南绎劲敌沆瀣一气?笑话,他怎么——不对,白树生心想,咦,南绎劲敌不就是廷争?

  廷争看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咬牙,也不知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便问:“我们要不要明日启程赶回去?”

  杨幼清一度处在昏迷之中,戎策也不知他几时能醒过来,每日除了处理些公文和练一个时辰的刀,都待在伏灵司陪着师父,夜半也不肯离开,在地上打个地铺,听到一点点声响都要爬起来。

  戎策不知道怎么和太医说杨幼清的“病情”,他是真真正正死过一次。末了,戎策告诉太医和伏灵司的校尉,监察大人在战斗中受了重伤,元神不稳好似假死。太医给杨幼清开了一些外敷的药,还嘱咐戎策帮他按摩穴位,戎策一一记下来,认认真真完成。

  以前师父总说他心浮气躁、粗枝大叶,而戎策却在这短短数天里,将这些毛病全都改了。

  杨幼清迟迟不醒,戎策开始慌乱。一旦魂魄没有归位该如何是好,一旦西王母是骗他的,一旦杨幼清根本不愿意放弃神格呢……戎策握紧了杨幼清的手,将脸颊贴在他手背上,慢慢地蹭着,像是一只讨好主人的小狗。

  快点醒,戎策心里想,您醒过来打我骂我都行,我乖乖地任打任骂。

  到了月圆之夜,戎策不得不短暂离开伏灵司,来到宫城东墙的偏门。他望着高高的院墙,心里想的全都是躺在病榻上的师父,邹公公喊了他三声他才反应过来,走上前去。

  “殿下,”邹公公一边带路一边说道,“您下次得记得带玉佩,否则新来的小太监不认识……唉,这次好在他知道找我来确认身份。”

  戎策下意识低头,腰带上只有一块伏灵司的令牌,曾经挂着勾玉的位置已然空空荡荡:“出门晚了一时心急,忘带了。”

  今夜倒是平静,叶亭出嫁离京,叶斋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赚钱,就连小六都被功课折磨得早早睡下。戎策和孟采薇聊了最近发生的事情,省去了那些生死离别,只是说,宥州的雪山延绵不绝,风景甚美。

  孟采薇怎么会看不出戎策心事重重,这孩子每隔几分钟就要用余光看一眼窗外的月亮,看看时间过去了多久,好似要急着赶回去。她问道:“有人在等你吗?”

  “有。”戎策老老实实回答。

  “是爱人吗?”

  戎策噤了声,半晌,摇头说道:“不……母后,我不知道……我没对人动过心,但现在我的心里,全都是他。前几天他不告而别,我便难受得整晚整晚睡不着,生怕出了什么事情。”

  “我倒是常说,咱们家的孩子,就剩轩儿没有个着落,现在看来,也是长大了,”孟采薇笑着,轻抚他的肩膀,“你喜欢这个人吗?”

  “左右是不会讨厌,他做什么都不会,”戎策也说不清喜欢是什么意思,例如他喜欢奇形怪状的石头,喜欢卷了牛肉的葱油饼,但是对杨幼清,并非是同一种感觉,“我只是想待在他身边,做朋友,做知己。”

  孟采薇复问:“若是有朝一日,这人成了亲,你会替他高兴吗?”

  “我不想他成亲,”戎策脱口而出,继而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挺直的身板慢慢弓下去,好似这样就能将那句话收回,“我应该要为他高兴的,看他成家立业,子孙满堂。”

  “轩儿,人活一世不过短短数十年,不必勉强自己,”孟采薇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两下,“你是二品亲王,坐拥富饶的岳州,钱财、权势没有多少人可以比肩,有哪家姑娘会拒绝呢?若是真不答应,母后亲自为你去提亲。”

  戎策吓得急忙摇头,且不说他对杨幼清到底是什么感情,若孟采薇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师父,估计当场气晕过去:“母后不必为儿臣担忧,我有分寸,有分寸。”

  再说,腰缠万贯、万人敬仰又如何,杨幼清估计也看不上这些。

  再说,师父没有龙阳之好,怎么会答应他。戎策垂下头,他忽然失落至极。孟采薇仍握住他的手,安抚着:“人生苦短,轩儿,你还年轻,想做什么要大胆去做。”

  “可是我的命格不好。”

  “胡说八道,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孟采薇握住他的那只手轻轻晃动,好似是幼时安慰哭闹的孩童一般,“别听外面的风言风语,人的前途都是要自己争取的,这世上没有天命。”

  戎策回到伏灵司的时候算得上失魂落魄。

  跟母后的这场交谈让他意识到,也许在不经意间,他喜欢上了杨幼清。戎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不知道什么是爱,但他明白长相厮守的意思,一辈子不分不离——杨幼清魂归昆仑之后,戎策的脑海里全都是,我要他回来,我要和他一辈子不分不离。

  现在杨幼清回到他身边,戎策胆怯了。

  想象是一回事,有血有肉的人躺在他面前是另外一回事。

  顾燊将两封奏折递给他,让他放到监察大人的书桌上等候批示。战文翰向他简述了霖州的恶鬼吃人案,要他等杨幼清醒来第一时间汇报。倒是李承有点良心,知道他深夜奔袭疲惫,准备了一碗蛋花汤。

  就是蛋花汤,除了鸡蛋和盐什么都没有,香菜都没放。

  戎策把奏折摆好,空碗还给李承,轰他出去接着关上门,拿张板凳坐在杨幼清的床边。杨幼清还在昏睡,脸上多了一丝血色,但仍然是苍白的,嘴唇干涸起皮。戎策先给他擦了脸,刮了胡子,然后取来温水,用勺子帮他湿润嘴唇。

  做完这一切,戎策趴在床上,忽然觉得自己有做贤妻良母的潜质,但仅限于对杨幼清——就算是戎冬病了要他照顾,他也是不到半天就忍不住偷偷溜出去。杨幼清有种特殊的吸引力,戎策侧着头想,老师长得真好看。

  窗外吹来了隆安三十一年京城的第一阵夏风,偶尔竟然有蝉鸣。

  戎策牵起杨幼清的手,自言自语道:“我从未想象过与您别离,如今我经历了,也发现,我承受不住这样的折磨。求您,别再抛下我一人了。”

  半晌,他又说:“如果我再快一步,如果是我做了诱饵,如果没有进入昆仑丘,如果……死的应该是我才对。我挡在您身前,死的应该是我。老师,我恨我自己,我恨自己脆弱、胆小。但是我着实承受不住失去您的痛苦,苟活于世的每一步路都崎岖坎坷,万般心痛。日后,您要应许我,让我先去渡忘川,忘三生,好不好?”

  戎策看着杨幼清的侧脸,忽然想,我也许真的爱他。戎策看不清自己的心意,但是他知道如何验证。他悄悄站起身,尽力不发出任何声响,即便他知道杨幼清昏迷着,什么都听不见。

  他微微俯身,接着上半身压在杨幼清身前。他听见自己心跳加速,支撑身体的手肘竟然在颤抖。

  戎策压低身子吻上去,小心翼翼生怕惊醒病榻上的人。他对着杨幼清的额头亲了下去,胸膛里的跳动更加激烈,他按耐不住直接吻住师父的嘴唇。杨幼清脸色惨白,嘴唇却温暖而又柔软,戎策本想浅尝辄止,却一发不可收拾。这个吻像是世上最烈的酒,尝一口便醉了,醉得一塌糊涂。

  我喜欢他,就算这辈子就这一次也好。

  我的师父啊,戎策心里想着,将十余年的相思想念融在这个近乎虔诚的亲吻之中。他一边轻啄那已然湿润的唇瓣一边想,再多一秒,就一秒,下一秒我就起身,将万千不舍埋在心底,下次见他,依然是那个一向不乖、需要管教的徒弟。

  他忽然鼻头一酸,这份爱太卑微,戎策从没想过有一日会活得这么辛苦。他就是个懦夫,一个贼,只敢偷偷摸摸喜欢,却傻到不知道自己喜欢。

  恍惚间,戎策觉得有一双手抚摸他后背,接着指尖插入发梢,却并未拽他起来。原本平静的那双薄唇动了,含住戎策的下唇,极为轻柔地回应。接下来,便带了一点侵略性,同杨幼清平日的作风一般,喜欢掌握主动。但他到底没亲过人,第一下便咬疼了自家徒弟。

  “老师……”他在干什么,戎策一身冷汗——他知道我是谁吗。

  他期待杨幼清尚未清醒没记住到方才的疯狂,却又期待杨幼清醒了,意识到这个徒弟对他的感情。戎策一向大胆,杨幼清回吻他的瞬间,他便决定捅破这层窗户纸。

  大胆的后果便是杨幼清先气息不平,一边咳嗽一边扭过头去。戎策逃脱了桎梏从床上下来,后退两步差点没摔倒。他听见杨幼清自言自语,声音略带沙哑:“这个感觉……好真实。”

  “您还在人间,”戎策明白了杨幼清的意思,半跪在床前,“您睡了四五天,把我急坏了。老师,您方才,是什么意思呀?”

  杨幼清沉睡太久,稍稍转动身体便能听见骨骼发出的声响。他转过头来,认清楚跪在床前的真的是戎策,便扯出一个安慰他的微笑,说道:“没什么,我以为你是——”

  他话音未落,戎策便打断他,半开玩笑半认真说道:“您以为是谁?我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师娘?还是说,您以为已经到了黄泉,看到了幻觉,亲一下也无妨?”

  “阿策……”

  戎策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下一刻他扑到床上,手掌撑在杨幼清耳畔:“不管是谁,反正今日之后也不会有其他人了,这世上爱您的,只得我一个。”

  杨幼清却闭上了眼,似是气他小孩子一般的幼稚举动,接着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说道:“你躺我身边来,别乱动,我想再睡会儿。”

  戎策分明见到他师父耳朵都红了,抬手按住的胸口明显起伏。他太能忍。戎策咬着牙,听话脱了外衣躺在床内侧,似是愤愤不平,又似是赌气一般说道:“老师,您不能这样。”

  “我怎么了?”

  “我这真情实感表白,您给我糊弄过去可不行。”

  杨幼清睁开眼睛瞥他,复又闭上眼:“好。”

  “什么好啊?”

  “你表白,我说,好。别闹了,安稳躺着里,要不然滚出去。”杨幼清将戎策的手握住,牵到胸口按在自己快速跳动的心脏上。戎策也不闹腾了,起身吹灭了蜡烛,搂紧杨幼清的胳膊侧身睡在他身边。

  半晌,杨幼清说:“你想笑就笑,偷偷摸摸做什么,怕我听见?”

  “老师,”戎策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笑得眯起了眼睛,“我是不是先动心的那一个啊?七岁的时候,我像是丢了一切,只想躲在角落里等死,若不是您领着我到处跑,跟我讲千奇百怪的故事,怕是我活不到现在。想一想,也许当初,我就喜欢你……”

  “是你拯救了我,阿策,”杨幼清轻轻捏他耳朵,惹得小孩往他怀里钻,“那些年我同样不喜欢身边的一切,但是有个孩子肯像小尾巴一样跟着我,两只眼睛全都是光。我就想,这是我的光。”

  戎策听出他一语双关,不由得一笑:“您的,都是您的。”

  “阿策,你说的喜欢,是想跟我上床睡觉吗?”杨幼清忽然认真起来,戎策一愣之后茫然地望向他,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窘迫之中竟然还有几分羞涩。杨幼清将他搂进怀里,故作凶狠说道:“我的是。害怕吗?”

  “不怕,”戎策斩钉截铁,“您是我师父,总不会害我的——但您怕我吗?”

  “我怕什么?”杨幼清看出他忧虑为何,便将人搂得更紧,“你若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怎么到现在,我还活得好好的?这世上除了你爹,有谁还能亲得过你师父?我都没死,你要去克谁?”

  一连几个问句将戎策问得哑口无言,的确,监察大人带领伏灵司风风雨雨走过了十年,还会怕什么。这世界上唯有戎策自己知道,杨幼清真真正正死过一次,他也哭过一次,但是他不想提及,就让这事永远埋在昆仑的冰洞。

  杨幼清忍不住轻笑,捏住他耳朵轻轻扯两下,半晌,问道:“我睡了多久?”

  “快一个月了。”戎策摸向他小腹,肌肉几乎不见,只能摸到皮包骨头。他忽然觉得,那层窗户纸就算不捅破,杨幼清也会默许他那些动手动脚的小暧昧,末了再捏住他耳朵以作惩罚。

  戎策在一瞬间明白过来,老师对他也是同样的心思,就算不是爱人,也不会允许他身边站着的,不是自己。

  “昆仑……”

  戎策打断他:“您刚睡醒就别想那么多了,事情都办妥了,我找到了蛇头,南绎的小短腿还没找到入口呢。”杨幼清点点头,戎策便继续:“对了,穗州的老树精已经被除掉,霖州的恶鬼有点棘手还得我去一趟,哦对,守城郊仓库的禁军死伤四五人,据说是女鬼所为。溯州那边海啸,据说有人看见鲲鹏,昭州暗桩也说发现了玄武——相由的事情一出,所有人都开始疑神疑鬼。”

  “怎么攒了这么多案子?”杨幼清瞥一眼书桌上堆积成山的奏折就要起身,戎策急忙扯住他,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算了,”杨幼清躺回来,重新将人搂进怀中,“明天再说。”

  戎策心满意足搂住他,头贴在杨幼清的胸口,但是不敢睡,怕他师父忽然胸闷或者心痛,他来不及反应。杨幼清也不想睡,初夏的温热潮气惹得他稍稍出汗,但是戎策体质好,体温冬暖夏凉,抱着能平心静气。

  寂静片刻后,戎策问道:“老师,如果,我是说如果,您真的死了,然后发现自己是上古神明的转世,想要回到人间必须抛弃神格沦为凡人,您会愿意吗?”

  “人间有你吗?”

  “当然有啊,有傻傻等着师父回家的小千户。”

  杨幼清低头吻在他额头,说道:“我会跟你回家。”

  “为什么啊,多少道士修仙都修不成神。”

  “没有我你能老实?三天两头摔断腿,”杨幼清作势要捏他耳朵,戎策弯腰想躲却被他另一只手绕过脖颈拎住了领子,不得不乖乖被捏,“阿策,我舍不得你。”

  戎策从未听过他师父这样温柔的声音,那一刻浑身的骨头都酥了。在感情这事上,他就是个懵懂的少年,随便一撩拨便心神不宁。杨幼清虽说也是三十年的单身汉,但他了解戎策,知道如何让这个年轻人心甘情愿待在身边。

  换句话说,二十岁的小将军回到孟府的刹那,尚年轻的监察大人便开始布局。

  师父公私分明,骂归骂,骂完了还是要小徒弟暖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