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幼清回头望去,伏灵司的校尉仅剩下一个能够站着,而漕帮弟子越聚越多。董锋的禁足咒使用有期限,就算他没有被打得半死不活躺在地上喊疼,也无法抵挡人多势众的敌人。
忽然有三人一起冲上,一个用拳挡在最前,两个用暗器的紧跟其后。杨幼清手中的苍锋已经被鲜血覆盖,再度挥起所及之处留下一串红色的光影。
两刀三人,杨幼清用衣袍将苍锋上新沾染的血迹擦去,转身看向半跪在地的晋无乡。晋无乡用剑抵住青石地面,站起身厉声说道:“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我要是想你死,”杨幼清将苍锋插入刀鞘,“半个时辰之前你已经没命了。”
晋无乡紧盯着他,知道他说的并非夸大其词。杨幼清用刀快到之能看到残影,且南北刀法转变不带丝毫磕绊,几乎是一己之力挡住了上百漕帮弟子。如果杨幼清想,第一秒就可以取了他的项上人头。
但是杨幼清还需要留他一命,以防白树生没能找到人。
杨幼清忽然感觉身边一凉,果不其然看到谢君溪飘荡到他身侧,在月光下露出个飘忽不定的影子。他对董锋喊道:“清场。”
董锋紧握着佛珠,念叨两句咒语,杨幼清身边升起一圈屏障,将一人一鬼圈在中间,无人能够入内。
“说。”
“小白脸公子找到了,”谢君溪语速飞快,她可不想出了什么岔子魂飞魄散,“漕帮在密室囚禁了黄泉看门狗,叫什么开明兽。它自己说,一百二十年前南绎太子过江的时候手中带有上古神物,因而它跑出来追赶,怎奈被漕帮捉走。”
杨幼清直觉上相信是开明兽的追捕造成了拦住太祖的洪水,但是他不能明说,毕竟这事在北朔是个禁忌。三年后伏灵司治理了水患,之后作恶的又是谁?真的是伏灵司抓了妖怪来,以伏灵咒枷为牢笼逼迫他兴风作浪,以震慑南绎?
无论如何,开明兽是黄泉的门神,不能留在漕帮。杨幼清问道:“有方法救走?”
“锁链连着毒,强行打开整个密室都会布满毒烟。”
杨幼清点点头,用苍锋刀鞘由内而外破开了董锋给他设下的屏障。董锋在远处看着,眉头微微一皱,但并未作声。
“这样打得你死我活,对谁都没有好处,”杨幼清走到晋无乡身边,“我们做给交易。”
晋无乡不置可否,但是思索片刻今日的死伤的确太多,便伸出手示意手下弟子停战,然后问:“什么交易?”
“你放了我的人,连带着画舫下面的开明兽。”
“我的好处?”
“听说你最近想掺一脚私盐?”杨幼清好似无意地摸着腰间的伏灵司令牌。晋无乡注意到他的动作皱了下眉,这个诱惑足够引起他的注意。
幽都煞的脑袋滚落一旁,戎策膝盖上的裤子已经破了,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他见到黑无常前来收走幽都煞的鬼丹才把血凌扔到一旁,坐下来扯一段衣服缠上伤口,用牙齿咬着系紧。
方才被这幽都煞从五官王吕高高的坐台上直接扔到地上,戎策觉得自己一边胳膊脱臼了。
而毫发无损的五官王吕踱步到他身前,说道:“黄泉向来有恩必报,你是想回归人间,还是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回去,”戎策不假思索回答,他忽然觉得这一身伤太值得了,“但是能同时知道答案更好。”
五官王吕转身看向冰山上攀爬的灵魂:“你与你父母之间的故事无需我多言,凡间之事还请凡人自行了解真相。但是黄泉为何请你来,这个答案我可以告诉你。”
“请讲。”
“生辰八字决定了一个人的命格,而你的命格,未有定数,但一定是某极端。如若不是大富大贵,就是祸国殃民,”五官王吕一伸手,那本生死簿飘到他手上,“自然,你阳寿未尽,但是近来黄泉被入侵,来者似人非人,似鬼非鬼。”
“所以你们怀疑是我?”戎策想,黑无常真没说假话,不过他怎么就不是一个十成十的大活人了,“是南绎有人吃了鬼丹,变成半人半鬼的东西,偷偷溜进鬼市,也不知道是要找什么。”
“之后十殿阎罗商讨,为了稳定冥府,稳定人间,决定以大局为重。”
戎策忽然觉得悲凉,能够决定人生死的冥界众神,只是因为他出生时候的什么命数,因为猜测他要霍乱人间,就准备一刀斩了他?
可是他千辛万苦到底是没死成,阎罗王也并非一捏手指就毁灭一个灵魂。相比起人间那些因为冲动因为妒忌因为心中丁点的黑暗就夺取他人性命的杀人犯,十殿阎罗还算是讲道理。
“行,你们放我走算是我捡回了一条命,”戎策长叹一声,“怎么你们都不知道我的命格到底如何?”
五官王吕摇摇头:“与你同一时辰出生的还有一个孩子,因你们之间种下的羁绊,我等无法分清谁将走向辉煌,谁将带来毁灭。”
“他是谁?我是认识吗?”
“你已经准备重返人间,此事由你慢慢查证吧,”五官王吕看着他,正是因为这个孩子危难关头挺身而出,他才确定这个人不会是入侵黄泉之人,“至于南绎那些人的目标,我想,我知道是什么。人间的事情交由人间解决,我将这物件,交给你吧。”
戎策愣了下,事情是人间的事情,但是东西是冥府的,他这样轻易就能拿走?
黄泉这些神趋利避害,撇清关系的目的未免太过明显。戎策抱着五官王吕给他的沉甸甸的铁疙瘩的时候,心里暗暗骂了他一顿。
黑无常坐船送他从忘川出去,他看到了奈何桥,看到了孟婆,看到了排队等候孟婆汤的好人——他们没做亏心事,不必下地狱,来生能有个更好的归宿。
“小伙子!”排队的人群中有人朝他挥手,戎策看见是郑家的镖头。
戎策转身对黑无常说:“停一下可以吗?”黑无常伸手表示悉听尊便,一艘小船停在了奈河桥下,镖头兴冲冲趴在桥边跟他打招呼。
“他们是因为黄泉想要抓我而掉入河里的,”戎策低声询问黑无常,“我能带他们一起走吗?”
黑无常斩钉截铁:“不行。你是活人,而他们的灵魂已经离开躯壳,不能复生。船不能停留太久,有何话赶紧说。”
戎策抱歉地看着镖头,刚想道歉,但是镖头先开了口,还是一副乐呵的模样:“我捡到了一个伏灵司的令牌,还有一块玉,应该是你的吧?”
“你知道伏灵司?”
“知道知道,我家少爷生前也在佐陵卫,常说伏灵司的杨监察人有多好,”镖头将戎策家传的玉佩和令牌从桥上扔下来,“我也是时候去陪陪少爷了,七年前他走得不明不白,也不知道投没投个好人家。”
戎策接住他扔来的东西,手指摸索着伏灵司令牌上凹凸的字迹:“会的,阎罗王还挺讲道理,每个灵魂都能得到审判,好人生得富贵,坏人则会十八层地狱走一遭,一朝冻死,一朝饿死。”
镖头没太听懂他后半句的意思,但是知道好人有好报就行了。他站起身跟戎策挥挥手,然后走到孟婆面前,笑着喝下那碗孟婆汤。
戎策心底的愧疚应该要烟消云散的,但是他比方才更加难受。难道他真的是灾星?母亲是被他害死的,那北境的同袍,伏灵司每年牺牲的数十校尉,商船上的乘客,也是因为靠近了他这个灾星?
他问黑无常:“我的命就这么差?”
“不差,”黑无常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刀,“我找这把血凌找了一百多年,你怎么随手就翻出来了?”
戎策看他眼中难得流露出的羡慕,将血凌换到另一边,说:“不给。”但也许他是大富大贵的那一个呢?他的命真的不算差,离开家了还能被义父收养,还能认识师父和一班兄弟,还能捡到血凌。
还能从黄泉死里逃生。
戎策拍了拍黑无常的肩膀,后者嫌弃地躲到一旁。戎策故作恼怒,说:“我们伏灵司每天累死累活给你们抓逃犯,你们还这个态度?怎么,一把刀都不能带走了?”
“不许走!”忽然有人在后面喊,戎策回头,先入眼的是一个没见过的阎罗,但是根据古书的记载描述推断,这应该是秦广王,而他身后跟着五官王吕。
黑无常让船飞速前进,一边解释道:“你手里的东西是秦广王打赌输给五官王吕的。再走慢一点,他就要追上来了。”
戎策看着身后你追我赶的阎罗王,忍不住笑了一声。
秦广王的“我的宝贝”和五官王吕的“送都送了”接连不断响起。戎策坐在小木舟上,忽然觉得,如果哪天真的死了,他要做一个游魂。在鬼市卖早点,然后等他认识的那些人一个一个下来,跟他们聊聊他死后的故事,然后送他们走。
但是老师要留下来和他一起卖早点。
他做饭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