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妃的话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沈黎的心, 让他痛不欲生,但面对赫连暄时,他还是强颜欢笑。
彼时赫连暄刚即位, 为摆平各方, 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未察觉到阿黎的异样。
这日他忙里偷闲, 搂着沈黎笑道:“阿黎,明日便是你的生辰,可有心愿?”
沈黎的视线未落到实处,听见问话才回过神, 没精打采地说了句:“没有。”
“阿黎怎么了?不开心吗?”
沈黎垂眸:“没有,只是在想事情。”
今日沈太妃又找到他,依旧是之前的论调,他受不了, 但也无力反驳。
赫连暄道:“我已打点好了,再过十日你便能官复原职,虽然不是再以沈黎的身份。”
听见这个消息,沈黎没有太大反应,提议:“今夜我们去摘星楼吧, 那里高。我自黎明破晓时出生,由此得名,想亲眼见见生辰时分的黎明破晓。”
“好啊, 我要同阿黎一起感受黎明破晓后的温暖。”赫连暄笑了。
沈黎没有再说话。
沈太妃的那句“你怎么不去死”, 一直在他脑海里回响, 犹如世上最毒的诅咒, 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自知对不起父母, 更对不起家族。即便再入仕, 也只能冒用别人的身份,如此苟活于世——
确实该死。
夜色渐渐褪去,天边露出深沉的蓝。
摘星楼上,沈黎睁开眼,看着身旁熟睡的赫连暄,凑过去在对方脸颊上落下轻轻一吻,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他笑得释然又绝望,用极低的声音说:“我相信你,定是个盛世明君。”
说完,他轻手轻脚下床,走到摘星楼最高的露台上。露台前有石砖砌成的半人高的围墙,他爬了上去。
风很大,猎猎作响,沈黎好似感觉不到冷,平静地望向东方。
太阳还未升起,他在等——他自黎明破晓时出生,也要在黎明破晓时死去。
“沈黎一生愧对父母,愧对列祖列宗,如今便将这血肉之躯奉还。”
没来由的凉意让赫连暄从噩梦中惊醒。
外面的天要亮了,身畔却不见阿黎的踪影,那方温热尚存,想来人刚离开不久。
赫连暄看通往露台的门开着,便起身走了出去,定睛一看,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见阿黎站在围墙上——天光微熹,风扬起阿黎的衣袖,好像下一秒便要随风而逝。
来不及出声劝阻,沈黎已看了过来,朝他微微一笑,然后纵身跃下。
“阿黎!”
赫连暄慌了神,飞奔过去,要随阿黎一同跳下。
暗卫及时出现拉住了他,赫连暄拼命挣扎着,哭喊道:“放开我!我要去救他!我要去救他啊!!”
此时,天边的第一束光亮起,静静照射到满是鲜血的地面,正是黎明破晓。
听着赫连暄绝望的哭喊声,陈洗眼眶里涌上了泪,但还是倔强地咬着唇,不让眼泪流下。
见此,林净染轻叹一声,将人拉到怀里:“没事,哭吧。”
陈洗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抽噎道:“以往的幻境只会展现片段经历,可这次我看着他们从七八岁认识,一点点相伴长大。然后因为政见不同,虽然相爱,但还是反目成仇。”
“好不容易心结解开在一起了,莫名其妙出现个沈太妃,搞得最后如此结局。为什么,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之间总会有搅局的人?”
林净染没有说什么,只轻抚着徒弟的背,帮忙顺气。
陈洗啜泣着,意识到什么,抬头用手去擦眼泪,要从师尊怀里出来。
林净染问:“怎么了?”
“我、我怕我的眼泪污了师尊的衣衫……”
哭成这个样子还在意这些,林净染把人按回去:“勿想太多,我不介意。”
听言,陈洗安心靠在师尊肩上,任凭眼泪流淌。
“但莫哭太久,不然眼睛疼。”
“好……”
陈洗闭上眼平复心情,过了一会儿,听见门被踹开的动静,不由得睁开眼看。
场景已然发生变化,赫连暄应是查到了沈黎之死与沈太妃有关,直接闯去跟人对峙。
“师尊,我好了,谢谢。”
林净染闻言松手。
陈洗回身一看,和他料想得差不多。
“师尊,这是沈黎死后的事情,神器也将其展示出来,是何用意呢?”
“先看。”
“好,也只能这样了。”
沈太妃被两个护卫押着跪下。
赫连暄居高临下地看着,冷声问:“你都同阿黎说了什么?”
沈太妃大笑:“你猜啊,我最懂他这种迂腐至极、恪守成规的人了,言语挑拨两下,再盖上一顶大帽子,他便会因为所谓的伦常而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赫连暄质问:“阿黎是你族中之弟,你为何要如此害他!”
“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原以为他能有点出息,没想到他宁愿自己去死,也对你下不了杀手。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软弱至此,死不足惜!”
“闭嘴!你不配这么说他!”赫连暄怒火中烧,“当初就不该留你一命,你想让阿黎杀了我,不过是想扶持自己的幼子上位。阿黎是被你逼死的,我要你和你的儿子偿命!”
“成王败寇,既然被你查出来了,要杀要剐随意。”
沈太妃仰起头:“当初若非被识破女儿身,那年的新科状元本应是我!谁料到会在殿试时被揭发,先帝昏聩至极,竟借权势将我强娶,我恨死赫连家,恨死沈家了!”
“从小我就嫉妒沈黎,凭什么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宫伴读,考上状元,就因为他是男儿身吗?可他分明也在男人身下承欢——”
“闭嘴!”赫连暄气极,用力扇了沈太妃一耳光,“竟还出言侮辱他,你配吗?!”
沈太妃啐出一口血水,笑得癫狂:“哈哈哈,我说得难道不是事实吗?他和我的区别,不就是他无法生子吗?”
听言,赫连暄一脚踹翻沈太妃,眼神冰冷入骨:“有些人活着好像比死了更痛苦,你言语挑衅,不过是想逼我杀你,我偏不让你如愿。既然你那么厌恶父皇,那你和你的儿子便滚去守皇陵吧,我要你陪着你厌恶的人一辈子不见天日!”
“赫连暄,你欺人太甚!”
沈太妃捂着胸口晃悠站起身,她看了看一旁的石柱:“我的命,由我做主。”
话音未落,便朝石柱冲去,血溅当场。
陈洗看着,心中五味杂陈,沈太妃原也是个可怜人。
能上殿试,想必才学不浅,只因女子身份遭受不公,还被先帝强娶,困在宫中。
但这些都不是她逼死沈黎的理由,算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师尊,这人间的秩序未免也太不公平了,竟不让女子入仕,更有甚者居然将她们圈养起来,当做私有物,太过分了,”陈洗不满道,“像灵丰门男女皆可修仙,还不避讳断袖之癖,这差得也太多了吧!”
林净染道:“之前的修仙界也避讳断袖之癖,各界自有发展,无法一言蔽之。”
“也是……”
陈洗抬眼看过去,发现混乱的场景中,有一人站在不远处,置身事外。
他不敢贸然行动,拉了拉师尊的衣袖,小声道:“师尊,我找到沈黎了。”
沈黎也看见了他们,下一秒就到了二人跟前,作揖道:“拜见青玉仙尊、小仙长。”
陈洗问:“你让我们进来,所谓何事?”
“未能远迎,还擅自将二位抓入幻境,在下愧疚万分。”沈黎说着跪下。
“沈黎你快起来,无需行如此大礼。”陈洗去拉,手却穿过了对方的身体,只得作罢。
沈黎连磕三个响头道:“神器为我开辟了这个幻境,让我的魂魄得以在此安居。可我知阿暄命数将尽,想同他一起去轮回,还望仙尊成全。”
见师尊没反应,陈洗提醒:“师尊,这该如何?”
林净染在手心蓄了些灵力,抬手做掌,隔空朝沈黎推去。
过了好一会儿,才收手道:“青白玉一直在保护你,不但修复了你因自戕而面目全非的尸身,还护着你的魂魄。”
“如今有二法,其一,我现在便收了你的魂魄,将你带去轮回;其二,让你的魂魄重回尸身,自去轮回,你可在世上存活一刻钟,但每秒都要承受坠楼之痛。”
沈黎没有犹豫:“我选其二,我想再见见他……”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陈洗忍不住问:“沈黎,坠楼之后,你后悔吗?”
“追悔莫及,”沈黎答,“但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般。”
陈洗一时难以理解,不过也没再追问。
转眼间,师徒二人回到了外头昏暗的石厅中。
赫连暄见人出来,忙起身迎上,身形不稳差点摔倒。
陈洗扶住他:“不急,等会你便能见到沈黎了。”
赫连暄难以置信:“真的吗?”
陈洗点点头,将人带到一边,给师尊施法的空间。
林净染在青白玉前站定,单手摸玉,闭上眼念起了口诀。
青白玉一下子光芒大盛,照得整个石厅如同白昼。
时机成熟,他退后几步,双手捏诀,一道赤金色的光劈开白昼,直直指向青白玉。
二者对峙良久,最后赤金色的光包裹住了青白玉,光芒渐渐消散,整个石厅归于暗淡。
林净染睁开眼,下意识捂住胸口,踉跄几步。
“师尊!”
“仙尊!”
一旁的二人大惊。
“师尊,你怎么了?”陈洗慌了,忙跑过去搀扶。
赫连暄也来扶,被林净染阻止:“无碍,沈黎醒了,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且去看他。”
赫连暄神色动容,热泪盈眶,他朝林净染郑重地鞠了一躬:“多谢青玉仙尊!”
等赫连暄回过头时,沈黎已坐起身看着他,面带微笑,仍是少年模样。
“你老了。”沈黎说。
一惯威严的帝王只听见这三个字便泪流满面,赫连暄扑过去抱住沈黎:“阿黎,我好想你……”
沈黎摸着怀中人花白的头发,落了泪,温声道:“我知道的,你每日都来看我……”
而后他抚上身下的青白玉,呢喃道:“这些年,多谢你了。”
青白玉像是听到了,发出一阵柔和的白光,又随即暗淡。
二人搀扶起身,要朝青玉仙尊道谢,没来得及开口,林净染便道:“莫将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二人还是鞠了一躬,扶持着往外走。
林净染道:“我们也该出去了。”
看师尊脸色苍白,陈洗担忧地问:“师尊,你真的没事吗?”
林净染:“过会便好。”
沈黎和赫连暄走到宫殿门口,恰好天快要亮了,于是他们席地而坐,靠在一起等待天明。
“阿黎,还记得初次见面时,你说我们的名字连起来便是‘黎明破晓后的温暖’。”
沈黎微笑道:“其实只要你在,哪里都是温暖的。”
听言,赫连暄也笑了,他吻了一下阿黎的额角,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这是初次见面,你递给我擦血的锦帕,我一直都带在身边。”
沈黎接过,轻轻摩挲着,不禁潸然泪下:“我原以为我最对不起的是父母和列祖列宗,而今才明白,我最对不起的是你,还有我自己……”
殿外的交谈声渐息,估摸着一刻钟已过,陈洗去门口查看情况。
他看见沈黎和赫连暄依偎在一起,初生的第一缕朝阳洒在二人身上,安宁又美好。
陈洗走过去想劝赫连暄节哀,谁料到赫连暄也没了呼吸。
他们一同死去,也一同进入了下个轮回。
陈洗长叹一声,回到殿中跟师尊禀明情况。
“去通知太子。”
话音未落,林净染猛地抓紧胸口处的衣衫,生生吐出了一口血。
陈洗神色大变:“师尊!”
作者有话要说:
青白玉:小样儿,还敢跟我抢人,靠!还真被你抢过去了,气人!看我怎么折腾你!
改了一下,加上了赫连暄和沈黎最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