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沉蛟>第八十五章 光阴逆旅

  萧椒离开尘息门时没有向别人说的秘密有三个。

  第一个是那龙首玉危急关头救了他一把,后来他便偶尔能在龙首玉中感知到一点熟悉的气息。初时他只当时自己的错觉,三次之后,他才终于捉住这一点一闪即逝的灵气波动,心下如枯井逢得一丝甘霖。

  他花了许久时间,在沈谧是否还存在于世间这件事上反复纠结。

  却纠结不出个结果。

  再后来,萧椒发现龙首玉上的裂缝好像少了一些。他以为是错觉。又过了一段时间后,那些裂纹又少了一些。直到他在一场惊雷里,亲眼看着那道最深最长几乎将整个龙首玉拦腰截断的纹路缩短了些,正正露出其上雕刻的神龙一双完好无损的眼睛。

  他心里的希望升腾而起,又幻灭而去,反反复复,他失望了太多次,却总也放不下。

  第二个秘密是他在同尘堂的檐下灯笼里,找到了识灯。

  识灯不是个普通的妖怪,他想,他应该早些知道的。这小小的灯笼妖怪,却有着最玲珑剔透的心肠,生来能洞穿人心,挂在神龙祠上许多年,悲悯地注视人间。彼时它正像神龙一双满含慈悲的眼。

  萧椒在灯笼的光里神游天外时,才隐约反应过来——识灯不是神龙的双眼,而是“神明”的眼,人间万里,有灯有亮的地方,便有神明投注的目光,有温暖与希望。

  但遗憾的是识灯在那灯暖融融的光里蜷着,没有要醒的意思。萧椒没惊扰这小妖怪,料想它曾尽心竭力护卫破旧的神龙祠许多年,往后也会佑尘息门上下。况尘息门中虽不比凡俗供奉勤繁香火鼎盛,却也自有一番乾坤清气,是个修行的好去处。

  第三个秘密却是五年后才浮出水面。

  这五年萧椒离开尘息门,将一多半集中在尘息门的目光都拉在自己身上,实则是帮尘息门引走了大半的祸患。退出纷争的尘息门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渐渐有了回转,邱采白收了周常洺作自己手底下的大弟子,周常洺倒也争气,勤勉修身,一日不辍,不过五年,引气入体叩开了正式修行的大门。

  萧椒几个师弟,萧逗闭关占星阁,苦苦钻研世间那些不为人所熟知的“旁门左道”、寻访天下秘境与那些不为人知的灵物,誓要把那些天地灵物全查个遍,以防再出祸患;萧算继承程谷山衣钵,下山去收了一众在南溟祸事遗留的苦难里辛苦生活的孩子,领着他们一一将师祖牌位拜过,将晖月峰一脉经营得风生水起;小师弟萧冬入世历劫,三年回转,金丹圆满,在舒卷堂领了份差事,专讲符咒一门。

  萧椒与他们时有通信,他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却不知他在做什么。

  除了邱采白。

  邱采白与萧椒两人都还在查尘息门地精泛滥的事。

  那件事里头还有诸多疑点,譬如贺进一介小弟子是如何将那棵怪树移到尘息门中却不曾引起任何人警觉?譬如贺寄松、叶语风一行师叔相继出事又是为何?

  他们直觉背后还埋着什么事,可是这些问题的答案埋得太深了,一星半点线索都没给他们留下。

  这事的突破口还是万魔王。

  且说当日萧椒辞别郁子临回了止禹山,郁子临自认为还有一事未了,他追着万魔王的踪迹,翻山越岭,几次三番都叫万魔王这厮给逃了。最后,却是在天风门脚下的十里莲池,郁子临将这诡计多端的家伙兜头拦住。

  郁子临与天风门有仇,与万魔王也有仇,涉过山水,在歇云山脚下把个缩成球的万魔王捉住时,心下感慨丛生。万魔王先时现身是虚张声势,其实大约也是经受南溟那么一遭,伤了元气,被郁子临追得筋疲力尽,正是虚弱。郁子临原想就在天风门前将恩怨一并了结也不错,却不想万魔王果然如它自己所言,是个杀不死的。也是那时,郁子临这上古遗留的半神,才将万魔王究竟是个什么看透。

  世上有光便有影,光不灭,影便长生。

  万魔王便是那斩不尽灭不完的影,无生无灭,今日消来日长,正同那月之虚盈、潮汐之升落。

  郁子临抓着万魔王不知做何处置,好生恼了一番,最终还是把这遭瘟的魔物留在自己身边,预备见它魔气长一点便削它一回。

  万魔王忍不了这番折辱,屡屡要逃,有一回逃得远了,郁子临追到隐心宗把它揪了回来。也是这回,郁子临始知万魔王竟不知何时勾搭上了隐心宗宗主。

  又数月后,郁子临自万魔王口中撬出了隐心宗宗这个宗主的真实身份——此人藏得颇深,乃是三千年前苟活至今的唯一一人,当年一直隐在那场恩怨中拿好处的“皇帝”。

  说那三千年前的人间帝王,曾为庇佑百姓安居乐业、使百姓不再风雨飘摇,接纳宰相的进言,命宰相上止禹山求得那能镇龙脉的龙蛋一枚,着奇人异士兴修龙吟阁。灾祸揭过,后来许多年盛世清平,时人皆称其一声明君,至少史书上他生前身后都是美名。

  然三千年光阴,够神明殒身,亦够凡人入魔。

  当年汪道安趁其师周青岩亡故之际,光明正大地将深渊下镇着的“神龙”抽筋吸髓,皇帝也偷偷得了些好处。但他这个人自始至终都不算个什么文韬武略的帝王,创下隐心宗后也只是中规中矩,一直以来只敢暗中耍些手段,明面上却从来不肯出什么风头。

  人总是贪得无厌,这帝王也许曾经真的是为江山生灵,可尝下第一口来自“神明”的血肉时,已经迈进泥潭。兜兜转转三千年,当年心境早就不知被扔到了哪里。他眼见身边亲朋一个个离开,见江山起起落落,谁也不知道那些过往的心性在哪一刻化成了云烟。

  郁子临倒不愿管这些出自人之私欲的事,若非听万魔王说漏嘴提到隐心宗这位宗主曾暗自在各大仙门埋线,郁子临也不会将他与萧椒在追查的事联系起来。

  只是萧椒还在四处奔波找证据时,隐心宗这位总是神隐于浪潮中的宗主已然惨死于南溟废墟之中。

  南溟的一堆废墟那些时日隐有异动,吓得各门各派以为又有祸事,连忙点了一圈的人,自觉无人能挡那灭世的祸患,最后又腆着脸将帖子递上了尘息门,也差人来与萧椒讲和。

  事关南溟,为了不重蹈覆辙,各门紧张兮兮,邱采白接了贴而出,萧椒当时却没空理他们。

  后来各门各派联合起来调查南溟异动,查出的却是隐心宗宗主私下在南溟布阵引灵。阵是他们不曾见过的凶阵,引的灵也不知是哪个死在南溟下的孤魂野鬼。反正隐心宗宗主被自己画的阵反噬,惨死南溟后,被各门各派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样,找到了他这么多年背地里干得隐秘的那些勾当。

  年岁久远的不可再追,近的赫然正是他暗中与贺进勾连,在仙门讨伐上南溟时,暗中坑害尘息门前掌门贺寄松。

  那场牵连广泛的调查持续了又五年,各门各派都开始清理“内奸”,一时之间隐心宗取代尘息门成为众矢之的。

  但那些却与萧椒没那么多关系了。

  追清楚了真相,萧椒也在对隐心宗一浪高过一浪的声讨里默默隐退。

  他没回尘息门,却去了一处隐在深山的桃林。

  郁子临不愿沾染人间事,自己造了个结界,以此圈住万魔王,也隔绝了外界往来。

  萧椒信守对郁子临的承诺来这里报恩,浇浇树种种花,直把半个山头都种成了一片四时皆是盛景的花圃。

  郁子临话不多,萧椒也越发寡言少语。

  十数年过去,萧椒还是会偶尔在午夜梦回时一身惊汗,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总会在梦里回到千丈峰下那一树火里,亲手将涤尘剑刺向自己的“师父”;也总会恍惚回到须弥山倒的时候、回到所有自己来不及、救不了、无能为力的时候。那些画面一帧一帧在他心里历久弥新,酿成了根深蒂固的心魔。

  是以他不敢回尘息门,不敢面对师弟们。

  有时候他还会梦到沈谧。

  龙首玉的隐约异动带给了萧椒一线希望,然而十数年过去,它统共不过叫他感受到了掰着指头数得过来的几次。萧椒一开始也有纠结,不知自己究竟该以何种面貌与心情去面对沈谧,不知自己是该期待还是不该期待,后来渐渐也麻木了,觉得一切都是他痴心妄想。

  日升月坠照旧,潮起潮落如昨。不知山中桃树开了第几次花,又不知结了第几次果,萧椒终于慢慢不再做那些乱梦。他梦里出现了止禹山上的四季,出现了同尘堂、占星阁、舒卷堂,偶尔也会梦到晖月峰崖下沈谧随手扯过的云头筑的“巢”,好像一颗放置多年的方糖,隐隐约约泛着一丝时过境迁的甜味。

  原来光阴如逝水,大浪淘沙,淘来淘去,留下最让人铭心刻骨的,并非深仇大怨、懊恼悔恨,却是那些令人无限眷恋却想回回不去的瞬间。

  这一年,萧椒终于回了一趟尘息门。

  他先在山外的小镇上买了一包糖,方糖已经不是当年的手艺,但仍是甜的。路过止禹山外山山脚时,萧椒见的却不是当年那樵夫和小兔子,而是一对半妖兄妹。那对兄妹与萧椒指了樵夫和兔子精合葬的坟茔,原来樵夫去世后兔子精也跟着去了,两个孩子仍旧生活在这深山里。

  萧椒将方糖抓了一把放在樵夫与兔子精的坟茔前。

  “小兔子,还你了。”萧椒想起来上一次相见时,他拿了小兔子几块糖,把这小兔子逗得龇牙咧嘴的,不禁笑了笑,也不知这小兔子现在知道自己才来还糖,又是个什么模样。

  止禹山上观云台正有一场比试,萧椒上山时,那场比试正进行到最后。有个身姿如竹的白衣郎一剑将另一位挑倒在地,萧椒远远一瞧,胜者却是周常洺。

  周常洺脱胎换骨,想来在修行之路上大有造诣。

  “您是……辣椒师叔!”有个小弟子过来撞见萧椒,又惊又喜,“辣椒师叔回山了!”

  萧椒示意他不要闹出什么大动静,细细一看,这少年郎腰间系的带子正是晖月峰一脉的。他叹了口气,想来比他更小辈的弟子里,也只有晖月峰的会叫他“辣椒师叔”了。

  他人一自尘息门除名,如今不过是个散修,但他那养了一众徒弟的萧算师弟仍在坚持向徒弟们讲自己有个少时混账的师兄——后来萧椒问起那小弟子没见过自己又是怎么认出来的,才发现萧算竟然画了一叠他的画像,每天把个纸人贴在同尘堂前,叮嘱小弟子们如若胡闹他们神通广大且神出鬼没的大师伯看见了半夜就会把他们扔出门去。

  这套乱七八糟的说辞竟真把这些小孩唬住了。

  再见到萧算时,萧椒很难把他同晖月峰满山小子们的师父这个身份对应起来。毕竟除了背上背一个怀里抱一个之外,萧算看起来也还是当时的翩翩少年。

  “你这……”萧椒实在不理解,萧算怎么还开始带孩子了?

  萧算连忙把孩子交给自己的大弟子——看起来也是个半大的孩子,而后激动地跑来与萧椒说话。

  “小辣椒!你终于回来了!”萧算开口几欲垂泪。

  叙过话后萧椒知道那两个幼儿是哪里来的了,原来是萧逗出去云游寻访秘境灵物,路上见到被遗弃的孩子,于心不忍捡回了门,扔给了萧算照顾后人又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萧逗这些年来去匆匆,浮云无定,恰如程谷山当年。

  萧椒自然也由此想起师父来,但他头脑里终于不再是那个地精扮的师父死在自己剑下的场景,而是想起来那些年来去匆匆总在路上的师父,不修边幅,随性自在。

  萧冬正在舒卷堂讲课,听闻萧椒回山,下了学就翻身飞向晖月峰来。兄弟相见,好一番相顾无言泪千行。他们三人叙过,得了信的邱采白也来了,几个当年与萧椒打过赌闯过祸的也都聚过来。

  邱采白提议设宴欢迎萧椒,萧椒却说在那之前他须先去探望一下前辈。

  飞霞峰上苏抱云如今已经是祖师叔级的存在,见萧椒来,仍是照旧先罚他去把灵圃的草先除了。多年不见,苏抱云还是一样脾气,当年萧椒拔光她半个灵药圃里气还没消干净。

  萧椒乖乖除草,除完苏抱云就将他赶出了飞霞峰。

  她半个字都不想与萧椒多说,萧椒却没觉得太受伤,反而还很高兴。

  在苏抱云冷脸关上飞霞峰山门的时候,萧椒心里贱了嗖嗖想的是:“还是尘息门好。”

  萧椒在尘息门外山脚下,临着那对半妖兄妹,给自己捯饬了个住处。他掐指一算这里就是风水宝地,悠闲安逸没人打扰,想回山看看纵身一翻就到了,世上实在是再没比这更好的去处了。

  几日后萧逗匆匆回山,师兄弟几人站在萧椒的院子外把正要打坐的萧椒叫了出来。萧椒把随手簪在头上的半根狗尾巴草摘下来,笑了笑,将他们请进了门。

  话到三更,萧逗终于几次欲言又止地说出他憋了许久的心里话:“我一直觉得是我害死的师父。”他看着萧椒那破破烂烂不遮风也不挡雨的窗户透进来月光:“师父是为了救我,才被那棵树抓住的。裹在树根里的时候,其实我们每个人的意识都与灵力一起接近了树中,撑不住的迷失在那些交缠的不知属于谁的识海中,就会被抽干净。所以我知道师父就算被树缠住了,也一直在想方设法保全我的性命。”

  旧事重提,悔恨仍然鲜活,悲伤的大山还是压在肩上,可终归是没那么尖锐了。

  萧椒想起自己一剑刺下去,那棵树伸出来的那一段枝桠,眼角有泪滚落。

  萧算吸吸鼻子:“是我,如果我早点去救你们,师父不会……”

  萧冬沉默不语,听萧算说完,自己已经泣不成声:“是我没能早点从鬼窟窿里走出来,如果我不怕那些东西,早点找到人来,也不会……”

  他们每个人都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师父,这些年都各自怀揣着彼此不知道的悔恨愧疚活着,直到如今,萧逗提起这一茬,他们才终于有机会将那些憋在心里的情绪翻出来。咬着牙没有流下的泪水终于坠下,他们四个人各自剖陈了一夜,最后都缩在萧椒的小床上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不知是谁说:“师父看到我们如今这个样子,会觉得欣慰吗?”

  “会的。”萧算想着自己看晖月峰小弟子们的心情,笃定地说,“一定会的。”

  那一夜,萧椒檐下的灯笼一直亮到天明,萧椒怀里的龙首玉隐隐泛光,几番明灭,天将亮时才终于彻底暗下去。

  三日后的夜里,萧椒被林中刮来的一阵怪风吹醒。他睁眼,见门外是似山雨欲来,那风将自己房门都吹开了。他起床去关门,却在檐角摇晃的灯笼下,见到了一个人影。

  那人长睫如鸦羽,青丝似飞瀑,一双眼瞳色漆黑如点墨,暖光之下映出一点引人入胜的温情。他看着萧椒,眉眼含着些温润的笑意,叫人疑心是一断自梦中偷来的幻影。

  “你……”萧椒顿了顿,道,“你又出现在我梦里了。”

  “我在你梦里吗?”对方这样问。

  萧椒陡然惊醒。他从前梦到的沈谧都是不说话的!

  这个是……真的?!萧椒再三打量,许久终于确认,当下便震在原地。

  沈谧站着等他回神。

  然而萧椒回过神来一没问沈谧为什么还活着二没问沈谧来干什么,转身就将门嘭地关上了。

  沈谧在他屋外站了一夜,后半夜还下起了雨,萧椒房子连个躲雨的屋檐也没有,沈谧便就淋了一夜。

  萧椒其实一夜未眠,收拾自己的心绪。第二天清晨他便去开门,人在门边犹豫了片刻,生怕外头其实根本没那么一个人影。

  他开了门,花重红湿,晨露微寒,沈谧等在门外。

  “沈谧,我一直有个问题很想问你……”萧椒深深吸了一口气,问的却是,“我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呢?”

  沈谧站在檐下看他,风雨之下摇了一整晚却没熄灭的灯笼将光漏下来撒在他如瀑的长发上,鸦羽般的长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衬得他黑色的眼眸更加深邃。

  他一字一句皆珍重:“是我……从世外爬也要爬回来见的人。”

  那一瞬间,过往种种,萧椒所介意的沈谧所有自作主张的抉择,还有对自己所做一切的懊悔,数年的风尘仆仆,尽数释然。

  【正文完】

 

之一 龙骨

  萧椒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做噩梦了。他独自一个人消解那些不平与悲伤的许多年里,最初哪怕只是小憩片刻也会惊醒。那些惊梦里关于沈谧的都很乱,不是他俩杀来杀去,就是他求不得、救不了,悲悲切切地看着沈谧葬身南溟的废墟中。

  后来他总是梦到南州,梦到那条在沈谧画下的“寻踪”碎开的星火指引下的路,一路静谧,沈谧握着他的手走在前头,好像能走到天荒地老。

  但是沈谧回来之后,萧椒的噩梦就又重新席卷而来,像一把死灰复燃的火。

  许是过于患得患失,他一开始甚至大半夜都不睡,就那么醒着,生怕一错眼沈谧就又消失不见。他怕沈谧瞧出什么端倪,逼自己睡觉,又总要半夜惊醒好几次,无声地出一身冷汗,然后借着一点微光把身旁的沈谧看上许久,再轻手轻脚地整个人缠上去,才肯再次睡去。

  沈谧其实一早就发现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没有真心去哄过什么人,对此总是无措的,只有在每次萧椒稍稍在梦里挣动一下时无声地用手揽过去,与他靠得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们数十年后的重逢,却是互相都小心翼翼,把对方当成一段有幸偷来的幻梦,彼此都害怕一不小心就惊扰了对方。萧椒不问沈谧当初在想什么,也不敢问沈谧说的世外是哪里;沈谧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平白惹萧椒伤心。

  这种迷糊又诡异的氛围持续了许久,终于结束于萧逗再次找来的一个下午。

  沈谧刚回来那会儿萧逗他们其实就知道了,那时候他们还匆匆见过一面,萧逗一行人怕触到两人的伤心事,也没人敢刨根问底说什么。及至萧逗编纂关于自己考证过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的书籍时,偶然在一本古籍上看到一些消除魔气的方法,犹豫再三,还是到外山找萧椒说来了。

  据萧逗说,像沈谧那样的情况,如果要彻底消除魔气,需要寻得龙骨。世上本没有堕魔还能回转的先例,但沈谧一身血肉承自神龙,上古时代那些神灵哪怕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其骨上传承的那些灵气也好、运气也罢,反正玄之又玄的那些东西,能与魔气相抗,或许能净化去沈谧一身魔气。

  萧逗说:“你大比得的那龙首玉不是龙骨做的么,或许可以试试。”

  萧椒当时听罢,第一反应是挑挑眉怼萧逗:“费那劲干嘛?阿谧现在这样挺好的。”

  萧逗噎了一噎,压低声音问他:“你真的一点不介意?”

  萧椒只当自己这二师弟是吃饱了撑的,就快把他扫地出门。萧逗又说:“但你不介意别人在意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德性,现在他们还不知道昔日差点掀翻人间的南溟之主全须全尾地回来了,等他们知道了,你觉得你和沈谧还有安稳日子过么?”

  萧椒这倒是听进去了。

  他不怕那些麻烦,但是好不容易沈谧才回到他身边,好不容易他们才能一起过这种不必每天喊打喊杀的清静日子,他不想让别人打扰。

  然而他转念又一想,人也好仙也好魔也好,不都是这世间生灵?平白要求沈谧变成个世俗意义上“清清白白”的、没有魔气的“魔”,好像除了避祸也没什么意义。

  萧椒正欲开口拒绝萧逗,沈谧却已经在门外听见了。

  沈谧自回来之后通身气质收敛不少,上回与萧逗等三人见面时尚能维持一点彬彬有礼的表象,然而听到萧逗说龙骨的事,他神色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不悦。

  萧逗见沈谧不大欢迎自己的样子,聊不下去,识趣地滚蛋了。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沈谧把自己屈尊降贵给萧逗沏的那盏茶端起来喝了两口,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同萧椒道:“我不是不愿意跟你安安稳稳。”

  他这个头开得过于严肃,萧椒坐在那里,表面不动声色,手心却已经沁出了一点汗来。

  萧椒心里不愿让沈谧为他委曲求全是一回事,情感上害怕听到沈谧亲口说不愿为他委曲求全又是另一回事。

  沈谧放下茶盏,又卡了一卡,沉默得比先前还长。

  这种沉默对萧椒来说就像一条慢慢勒紧他咽喉的绳子,他有点喘不上气了。

  他想:他又要想什么说辞来敷衍我吗?像他曾经许多次做的那样。

  “沈漓不是龙。”良久之后,沈谧终于开了口。

  萧椒一口气吐出去,吐了一半,卡住了。他陡然望向沈谧:“你说什么?”

  “沈漓不是龙。”沈谧说。萧椒这才注意到沈谧手上已经捏了个诀放出去,有一层结界包裹了他们的整个小屋,整个空间里静得针落可闻。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我自他尸身之上获得生命,南溟里的蛟族残影就被我感知到了,我……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他自己也不知道的那个身份。当年那龙窝里只有十二枚龙蛋,第十三枚是蛟放进去的。我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阴差阳错活下来的是蛟的那枚蛋,万万年后他被人们当做是神龙后裔,连他自己都被骗了。”

  沈谧缓缓说。

  “我不想告诉任何人的,我希望他活着的时候恪尽神明的职守,死了也作为神明留名史册。小……萧椒,不是我不愿意与你安稳度日,你师弟说的那个方法对我来说不可行。我的本源是蛟非龙,蛟原就是恶妖,就算有骸骨,不助长魔气就已经是好的了。”

  萧椒喝了口水缓了缓。

  他不知道。甚至曾经他在龙首玉里私自窥探过去的光阴时,也不知道沈漓原来是蛟非龙。

  上古时代不知有怎样一场阴差阳错,竟然闹了万万年后这样大的一桩误会。

  可萧椒缓过来又觉得颇不是滋味。沈谧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为了维护沈漓生前身后的声名。在沈谧心里,恐怕无论什么都是沈漓排在第一。萧椒暗搓搓喝了一口陈年老醋,酸不溜秋地想:我在他心里原本那么不可信是吗?

  萧椒自己在心里默默不是滋味了半天,忽然又觉得自己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居然沦落到要跟个已故之人争风吃醋。

  他在这厢默默咀嚼自己的情绪,回过神来,沈谧却默默抓住了他的手。

  沈谧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说这个事。”

  他那么认真地看着萧椒。

  萧椒觉得沈谧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眼睛一如初见,像无妄原一望无际的空旷虚无,与之相反的是它们除了发疯时,大多时候透出的情绪都淡淡的,似一缕清风路过平整如镜的水面,泛起的涟漪也是浅浅的。可沈谧认真看什么人的时候,那双深邃的眼中倒映的只有那一个人,又会让人产生一种无处可逃只好陷进去的错觉。

  萧椒在那样的目光下,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散了个干净。

  他好像被蛊惑,将自己压在心中最底下的想法吐了出来:“阿谧,我以往不擅长深思熟虑,以为得到一个承诺就一生圆满,以为你给了我承诺就将属于我,只属于我。后来我才明白,相比于你属于我,我更希望你就属于你自己,属于一个不用背负着任何人——包括沈漓的、不用像何柔一样一个人活作两个人份的你自己。”

  沈谧垂眸:“嗯。所以我回来找你了。”他的声音轻轻的,分明又一字有千钧之重:“不是谁要我回来,是我自己想回来,是我想来见你。”

  屋外是透过树梢落下的斑驳的阳光,柔风一缕,吹得满树叶子乱摇,沈谧捏的结界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无声地散去了。

  “对了阿谧,你说的世外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你又是怎么回来的?”萧椒问道。

  沈谧稍稍一回想,便想到须弥山倒下的时候。那时他分一缕神识,安然无恙地将萧椒和天命一起送走,收回神识之后,整个视野里便是无边的黑暗。

  说起来他将将要消散的时候,想的不是沈漓,不是三千年无处说的苦,却是萧椒。是萧椒一剑划破鲛人灯的幻觉,是萧椒拦在他身前说要保护他,是萧椒在那槐树上坐着向他伸出手相邀……也是振翅的一只只蝴蝶。沈谧当时在想,要是天命不把萧椒救回来怎么办?

  而后他听到南溟深处的,来自那些游离世外的远古长蛟的呼唤。

  他受到古蛟的感召,葬身南溟,身死,堕了魔的魂却不消,也成了世外一段残魂。

  六合之外,天道之上,除了一片空茫,什么也没有。他几乎也要与他那些前辈一样,忘记来出也忘却去处。

  他化作长蛟游啊游啊,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没做,可他却总想不起来,好像那些铭心刻骨的爱恨都已然隔世,笼上了一层又一层雪似的白纱。

  直到朦朦胧胧间,他觉得自己心口被什么扯了一下。

  隔山隔海的过往收拢了一点,在他脑海里挤出片刻清明,他想:“那小鬼有危险!”

  萧椒与沈谧一对,猜到那时或许正是他在千丈峰下,贺进剑前。

  沈谧说龙首玉曾经被用来完成对沈漓的生死之契,不怀好意的汪道安借用龙首玉,与那贪求长生的人间帝王一道蚕食沈漓的修为。它是上古遗物,无知无觉地在恶人手中将冒牌的神明折磨至死,可时逾三千多年,也是它,冥冥中给沈谧这堕了魔的恶蛟留下一线回归人间的希望。

  沈谧继续说,后来不知是哪个胆子大的,强行逆天,要将世外与这人间连接。沈谧那时也正默默做着这种事,于是干脆顺水推舟从南溟深处爬出来——若非那样一个插曲,他的神魂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撬开两个世界之间坚固的壁垒。

  萧椒:“……”大概就是那个隐心宗宗主,当年的皇帝吧。

  当年彻查隐心宗的事闹得轰轰烈烈,查到那当时隐藏得很好的宗主卡在瓶颈上许多年,隐有天人五衰之相,急急切切去寻找超脱天道术规的方法,最后将目光打到了那传说中脱离世间一切的世外之境。

  或许确然是冥冥中自有某种天意,隐心宗的那位不知花了多大力气筹谋多久才寻到去往世外的办法,却被沈谧拦住了去路,叫这人死在他自己的阵中。

  而沈谧的魂魄离开蛟族神魂栖居之地,回转人间,又花了这许多年,借着勾连在龙首玉中的万千机缘,兜兜转转重塑肉/身。

  而后风尘仆仆奔赴了他的归宿。

  萧逗说或许龙首玉能洗练沈谧一身魔气,其实没有用。沈谧连如今这副肉/身都是靠它重新修炼来的,可魂魄里带的魔气却并没有除干净。

  萧椒翻出龙首玉,发现这玉上当初密密麻麻的裂痕,如今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看起来又是一块润泽的灵玉了。萧椒对其上雕刻的那只龙瞬间产生了一种浓厚的敬畏感,他感谢它,还能给自己这样一个得圆满的机会。他妥帖地将龙首玉收好,问沈谧:“那你在世外,见到沈漓了吗?”

  沈谧摇摇头:“世外其实空茫广袤,况且回到此世,那边的事对我来说已经很模糊了。也许见过吧。”他想了想,怅然说:“我希望我在那里是见过他的。”

  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那个晚上沈谧被折腾得有些累,睡得颇熟,梦里就见到了沈漓。

  梦里的沈漓站在晖月峰上那棵高大的槐树下,给沈谧留的是一个衣袂翻飞的背影。那背影像是一场阔别经年,已经开始褪色的旧梦。

  沈漓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而后风一吹,那个背影便散在槐香里,飘然远去,飞向天高地阔,飞向一片明媚的自由。

  沈谧睁开眼时天边日出,红红的一片霞光,映得窗外整个院子也都是绯红的颜色,那红里又透着些金灿灿的色泽,看起来热烈却又并不灼人。萧椒随着他轻微的动作,也动了动——把手从沈谧腰间一路摸上了胸口。萧椒眼睛也不睁开,黏黏糊糊地说:“醒了?再睡一会儿吧。”

  沈谧应了一声:“好。”

  他看到萧椒眉头舒展开来,看来像是才做过一场好梦。

  世人皆说飞升最好,他们以为飞升就会去往世外,可世外万万年孤寂清苦,又怎么比得过这人间方寸的一点甜?

 

之二 棣棠

  沈谧昔年曾有一桩微不足道的小小遗憾,相比于其他事来说它显得过于渺小,于是他转头就忘记了,也没怎么在意。

  这一日,隔壁半妖兄妹不知在哪里采了一大捧花来,叫沈谧撞见了——那对半妖兄妹相比于人来说,成长速度缓慢,十几二十多岁了看起来还是十来岁的模样,有时候耳朵爪子都收不利索,躲在止禹山里也是在避祸,他们谨小慎微惯了,对萧椒倒还是信任的,但见了沈谧却难免害怕,扔了花就跑回自己窝里躲去了。

  沈谧都被他俩那么大动静给吓到了。

  他看了看自己脚下七零八落的一簇花,沉默,然后弯下腰去捡那花枝。

  原本离了枝头也仍好好开着的花在沈谧指尖碰到的一刹那,迅速凋零皱成一团,好像还留在那一节残枝里的活气儿也害怕沈谧,瞬间就跑没影儿了。

  沈谧:“……”

  他便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止禹山间,有一枝他想送但没能送出去的花。

  那时候他跟着萧椒回止禹山,一是将沈漓的骸骨做的法器炼化,葬到山上的槐树下,了却沈漓三千年前的一桩旧愿;二是他当时觉得自己顺着萧椒的心愿来做,许是能在自己离开后,少给这小鬼留点遗憾。

  左右他那时也有一些闲暇,在这止禹山中稍微逛了一下,可巧有一枝花便伸到了他眼前。

  那正是一个晴天,山中阳光正好,那一树花也是金灿灿的黄色,太阳一照好像那整树花都披着明净的金色光华,将他那颗深渊下沉了三千年的心也照得回暖了一点点。于是他伸手去折了一枝来,可还没送出去,那一枝花便化成了一把焦灰。

  他轻轻一哂,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这件事便就像一阵轻风飘飘而去,被他忘到不知哪里去了。

  此时这花,与当年如出一辙,沈谧心境却与当年不太一样了。

  他觉得萧椒那破破烂烂简陋得不行的屋子里过于单调,正缺这么一枝花。

  但这花看起来不大愿意。

  沈谧心情颇佳,今日还就非要勉强了。他收敛自己的气息,又去试了试,这回花在他手中多活了片刻,片刻后还是识破了这老魔物的伪装,蔫头巴脑地歪在了他手里。

  “两位小友,能出来么?”沈谧耐着性子向旁边屋子里的两个小半妖说话,他自认为十分克制,自己也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凶恶之徒,但那两个小家伙唯唯诺诺地从窗台下探出两颗脑袋,就是不敢出来。

  沈谧:“不出来我就要掀你们屋子了。”

  在沈谧的威逼之下,两只小妖最终还是屈服了,战战兢兢地出了门,站在沈谧面前,大的那个把小的那个护着,神色戒备地看着沈谧。

  “不必这么怕我,我不吃小妖怪。”沈谧看了看他们,神色堪称柔和,“你们俩叫什么名字?”

  “我是二狗,她是小妹。”大的那个答。

  沈谧:“……”怪不得萧椒从来不叫他们俩的名字。

  “这个花,是什么花?”沈谧转而开始问手边那枯萎的花枝。

  “我们以前偷偷溜去镇上的时候,听说叫什么弟,什么糖。”小半妖们绞尽脑汁想了会儿才答。

  沈谧点了点头,又说:“能劳烦两位小友,带我去采花么?”

  两只修为低微的小妖怪哪有什么胆子说不,只能带着沈谧进山去找。

  萧椒回尘息门去了,约莫晌午过后才能回来,沈谧想,应该来得及在萧椒回来之前把花摆进屋子里。

  但沈谧没料到萧椒这小子回尘息门待不住。

  萧椒原以为邱采白召他回去是想聊沈谧的事,结果邱采白知道沈谧活过来了,问的却是萧椒什么时候回到尘息门——以尘息门弟子的身份。萧椒自认为自己有一身污点,加上沈谧这个不太受欢迎的身份,心下顾忌,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再给尘息门抹黑,推辞了。

  邱采白苦口婆心地劝,萧椒却看着门外已经新添了许多鲜活气的景象摇头,道:“邱师兄,我们如今这个样子,被外人知道了说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的事,非要扯到尘息门,还能说是我萧椒故土难离非要赖在止禹山,若我回来,尘息门岂非有口说不清。”

  “师门深恩,萧椒一刻不敢忘,我仍当邱师兄是我师兄,这满山都是我同门,何必在乎那一点虚名?”

  萧椒就此辞别邱掌门,一心想回去做午饭。

  即使他和沈谧其实都不太需要进食,但萧椒还是觉得凡人那种有烟火味儿的日子过得更舒心,每天一起吃饭好像是某种仪式,证明他们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况且萧椒在厨艺上还有点无用的天赋,为了不闲置,他十分乐意每天变着花样给沈谧做吃的。

  是以萧椒回来的时候,沈谧还未归。

  萧椒被沈谧以往那些不辞而别、独来独往的行为伤得不浅,他遍寻不着沈谧的时候,心里的第一个反应是:完了,他又走了!

  恰也是在这个时候,檐下的灯笼白昼里亮起来,识灯那睡过了这许多年的小团子从灯笼里钻了出来。

  红团子周身披火 ,落到萧椒面前,见到萧椒说的第一句话是:“忘了我。”

  萧椒不知道识灯修养这么多年才醒过来,唱的是哪一出戏,只是听到识灯那句话时,他居然心神恍惚了片刻,好像那话里有什么魔力,在他脑海里翻出来好些关于沈谧的画面,然后那些画面开始慢慢褪色。

  萧椒急急蓄力稳住心神,好不容易才从那句话的影响里挣脱出来。

  “识灯!你这小毛球……”萧椒幸好没真把沈谧忘了,当即火冒三丈,就要把小识灯拉过来揍一顿。

  识灯长长“叽”了一声,火膨开来,飞快窜开,差点没把萧椒破破烂烂的小房子点着:“不是我!是沈谧!沈谧要我给你传话的!叽,不要打我!”

  萧椒的手颤了一下。这托人传话就能影响别人的手段确实不是识灯这小妖怪会的。

  识灯把沈谧在晖月峰不告而别的夜里撇下它,还让它给萧椒带这句话的事情和盘托出,萧椒一听,心稍稍放下一点——这毕竟是以前的事了。【注】但他又一想,说不定那老妖怪现在也不告而别了,反正这确实是沈谧的作风。

  萧椒当即气得快把房子掀了。

  “他要我忘了他?!他凭什么!”

  不知已经过去多少年的老黄历就这样被识灯翻到了跟前,又正好逢着萧椒焦头烂额寻不到沈谧的时候,萧椒把沈谧孤身一人去复活沈漓的事清楚无比地想起来,越想越觉得生气。

  他想,这老妖怪当年做的打算就是自己去送死,把沈漓换回来,自己当时如果没有离开尘息门去南溟,估计毫无防备被识灯传的那一句话一忽悠,就真的跟着忘了。然后沈漓做沈漓的神仙,萧椒做萧椒的仙门翘楚,只当世上没有沈谧这个人存在过是么?

  没有心的老妖怪!

  沈谧哪里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稍微想到一点哄人开心的事,没来得及施展就夭折了。他让两个小孩捧着花回来,还没进门,当头就叫萧椒的怒意把那稀有的一点旖旎情思碎了个干净。

  两个小半妖吓得扔了花就跑,躲到他们自己的屋子里才敢从窗棂下探出头看沈谧和萧椒打架。

  不过萧椒和沈谧倒也没有真的打起来。

  萧椒抱着识灯一脸阴沉沉地看着沈谧,沈谧略有些懵,目光自萧椒身上又转到识灯身上。

  小团子选择了装死。

  沈谧和萧椒之间彼此讳莫如深的过往本来都已经揭过得差不多了,但沉睡了几十年,思绪还活在过去的、脑子里甚至没有沈谧成为南溟之主祸乱天下的记忆的识灯,带着旧年未曾送达的一句传信姗姗来迟,在他们之间点着了一场压了经年的火。

  萧椒恼沈谧自作主张,沈谧也想起来萧椒当年瞒着他去南溟冒险。两个人各自气恼,就这么撕破脸开始冷战。

  沈谧原本就不是个很能拉下脸去耐心哄人的性子,萧椒生气起来也像头倔驴。

  于是识灯只好跑隔壁与那对半妖兄妹一起,以避免这两位什么时候打起来殃及池鱼。

  小团子在半妖兄妹那里狠狠补了一些在它休息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它沉睡这些年隐约有感觉到一点外头的动静,但一觉醒来模模糊糊也记不太清,然后它越听越感觉自己一身毛可能都要不保了。沈谧那厮以前生气就喜欢拔它的毛,现下又是它没弄清楚当年往事早已时过境迁便冲去跟萧椒讲了那句话——自己这个传信的该把信带到的时候没带到,不该说的时候又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识灯瑟瑟发抖,决定在半妖兄妹的住处静观其变。

  于是它看到对面檐下那两个闹脾气的,第一天互不说话,第二天互不说话,第三天还是互不说话。第四五六七八天之后,识灯终于忍不住了,冲去对面准备说点什么缓和一下他们之间的气氛。

  结果识灯只从窗户里看见萧椒一把将沈谧怼到了床榻上,它以为他们要打起来,正要去劝,窗户就猛地关了起来。识灯撞了一鼻子灰,愤愤想:这两个人打架就打架,关门关窗还要造个结界再打,算了不管了。

  直到次日清晨,识灯才又见着萧椒的面。

  萧椒迎着朝阳落下的光在门口伸了个懒腰,心情颇佳地把两个小孩叫过去,居然也想起来和颜悦色地问那日他们捧的花是在哪摘的。

  日上三竿,沈谧出了门。

  他站不太住似的,靠在门边,看着萧椒在院子里忙活。

  萧椒见了还知道给沈谧搬个凳子去,殷勤地问:“阿谧,你要不再多休息会?”

  沈谧挑眉道:“气顺了?”

  萧椒乐颠颠地,把沈谧的头发往耳后捋了捋,十分不要脸:“顺了顺了,阿谧,是我不好,不该同你置气,当年也不该不告诉你,但你看你那时候也不肯告诉我你要做什么,咱们俩就算扯平了好不好?”谁看了不说一句,萧椒真是条能屈能伸的好汉呢?

  沈谧:“哼。”

  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小识灯在隔壁院子犹豫着要不要过来。沈谧抬手召它,它迟疑片刻还是蹦过来了。

  “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你,”沈谧把识灯团在手上,没理萧椒了,转而与识灯说话,“你后来没有跟着萧椒,怎么就缩到灯笼里去了?”

  识灯看沈谧关心它,瞬间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你当时非要丢下我,我太弱小了,他们在山中弄了个杀阵,差一点我就要死了,叽!幸好我钻土里去了。”

  沈谧:“哦。”

  小团子在土里躺着,后来又在檐下挂了这么多年,风霜雪雨地,只换来一句“哦”,心中愤愤然,出走的念头无比清晰地冒出来,它正要挣脱沈谧的手,就听到沈谧心里慢悠悠补的那一句:“回来就好。”

  虽然这老妖怪的心声实在是平平淡淡,一句话好像不带什么情绪一样,识灯到底还是忍住一口气乖乖待着了。

  萧椒在院子里种满了棣棠花——沈谧之前叫那对小半妖去摘的花,萧椒与沈谧解开这小小的误会之后,为了讨沈谧开心,萧椒几乎把整个院子都塞满了。花一丛一丛地,挤挤攘攘,只勉强留了一点供人行走的路,连他们矮小的房子都被花丛吞没了。

  沈谧终于忍无可忍地对萧椒说:“别再往院子里塞了!”

  萧椒站在花下,乐呵呵地:“阿谧,不好看吗?”

  沈谧:“……”

  两个小崽子倒是很喜欢萧椒种得满满当当的一院子花,总是跑来花下闹,识灯也天天跟着他们窜,小妖怪们窜累了就在萧椒桌前蹭蹭饭,有萧椒在那两个小半妖倒是不怎么怕沈谧了。

  他们反而觉得萧椒能治住沈谧那么大一个魔头,又很会养花,对萧椒的崇拜之情油然而生,就闹着要拜萧椒为师。

  萧椒已经将房子修缮过,当时正要在把院子里的棣棠移出去一些,准备种一些别的花花草草,做一个漂亮的四季开花的院子。他扛着锄头在花树下,沈谧在他旁边悠然地沏茶,以他一碰到根断了的花,花枝就会死的说辞拒绝加入劳作。

  半妖兄妹找过来的时候,沈谧好整以暇地看着萧椒在两个小孩面前犯难。

  俩孩子央求无果,转而来拜沈谧,忽而福至心灵高喊了一声:“师娘!”



  惊得沈谧一口茶快要喷出来。

  这声“师娘”成了萧椒收徒弟最大的契机。

  萧椒见沈谧有些无措的样子,笑出声来。他在那乐完,扭头就跟两个小孩说:“好孩子,为师这就收你们做徒弟!”

  萧椒后来给他这两个非常有眼力见的半妖徒弟取名字,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后指着院子里的棣棠花给两个孩子一人安了一个大名。樵夫原姓李,两个孩子便一个叫李棣,一个叫李棠。

  这与程谷山一脉相承的取名风格收到了沈谧和邱采白的白眼,以及萧算萧冬的拍手称绝。至于为什么萧逗没有拍手称绝——因为他又出去云游去了。

 

之三 百年

  这是萧椒在尘息门外山住下来的第七个年头。

  他把自家的院子捯饬得已经十分像样,一院子花四季花期交替,院中常年飘香,就连院外小山坡上的花草树木他也稍微动了动,砌了三两小亭,弄了个非常赏心悦目的格局出来。

  院子朝南的那一面儿开阔,萧椒辟了个菜园子,种了些从集市上顺回来的蔬菜。

  隔着几块步石,萧椒又引了山泉水,蓄上了一方水塘,塘边有他亲自扛来的一棵柳树,临水自照,随风摇曳。

  此方依山傍水,环境清雅别致,真像个世外桃源了。

  时值初夏,水塘里两三朵荷花正将开未开,阳光穿过层层叶片,照得水中一片清幽。

  沈谧靠在一旁的小亭子里,懒懒看着几只胎毛还未脱干净的鸭仔晃晃悠悠走在塘边,这些小东西尚还未知世界险恶,干净又脆弱,黑豆一样的眼睛里充满了懵懂无知……和愚蠢。

  队尾的小鸭子被草茎绊了一下,小翅膀扑棱棱的,直直摔进了水里。其他几只小鸭也跟着晃了晃,下饺子似的,也跟着下了水。

  呆头呆脑的。沈谧在凉亭里看着,不觉莞尔。

  如此静谧的时光,几乎理所当然地有人来煞风景。

  “噔噔噔,猜猜我是谁!”

  来人举着一片荷叶,那叶片并不仰面朝天,反而向一边歪过去,被盖在了那人脸上,刨开三个洞露出眼睛和口鼻,荷叶后的一双眼里盈满了笑意,十分不正经地冲沈谧眨了几下。

  不用说,这蠢货也是萧椒。

  沈谧“啧”了一声,伸手摘了那惨遭毒手的荷叶,受他的魔气所扰,荷叶嗖地皱成了一团。

  “阿谧,你宁肯对着小鸭子笑,都不对我笑吗?”萧椒立时把嘴巴一撇,可那双清亮的眼睛却分明带着怎么也掩盖不了的笑,像在撒娇。

  沈谧已经习惯了萧椒这副德行,颇为无奈地让过位置,萧椒就乐呵呵靠着他坐下了。

  “阿谧,我过几天要出去一趟。”萧椒说。

  沈谧侧目看向他,等着他的后文。

  “可能出去半个月吧。”萧椒补充道。

  于是沈谧点了点头。

  萧椒歪了歪头,感觉沈谧有点心不在焉的,好像还想着那几只小呆鸭,他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阿谧,你不问问我要去哪,要做什么?”

  沈谧说:“你想让我知道,自然会说。”

  萧椒知道沈谧的性子,在一起这许久,他几乎从来不为难萧椒。萧椒自己是一点风吹草动都受不了,有时候一眼没看见沈谧就生怕这人又不声不响地走掉了,这么几年过去他这过分的担忧才堪堪好转了一些。

  而沈谧却总是泰然自若的,察觉到萧椒的那些不安后,他对萧椒几乎是予取予求,无论什么事,只要他能做到,他就会答应,反过来,他却从不会要求萧椒做什么。

  有时候萧椒心里也会有点犯嘀咕。

  思来想去,萧椒嘴很欠地凑到沈谧耳边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怕我出去跟别人跑了吗?”

  这本来只是个带点调笑意味的试探,哪知沈谧这厮不解风情——虽然这老妖怪平日也不太解风情,这种时候多半会回一声“呵”,然而这次他居然沉默片刻,十分认真地顺着思考了一下,给了萧椒一个郑重得令人有些无措的答复。

  沈谧说:“你若想要同别人一起,我不会为难你。”

  萧椒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呆呆地品味了这句话半晌,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又问道:“你……不在意?”

  这不是什么好问题。

  萧椒自己也知道,沈谧坦白到这种地步,他应该见好就收把这个话轻拿轻放地揭过去才好,而不是钻这个牛角尖。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很想知道沈谧会不会在意,同时又担心自己的问题惹人不高兴,于是刚问出口,他就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很小心地观察着沈谧的神色。

  沈谧似乎没有不高兴。

  三千多年的风霜一步步走过来的沈谧,除去那些尖锐刻薄的怨怼和憎恨后,七情不上脸,即便上也上得很有限。除了偶尔萧椒胡闹得有点过头时,可能在那盏如豆的烛火下拨开他汗湿的头发看到他有些失控的神色,别的时候他几乎都是平淡的。

  因此萧椒并不能时时分辨出沈谧的想法,尤其在他惴惴不安时,他知道这种时候自己往往会揣测过度,甚至是臆测沈谧的想法,但他自己在这方面的自控力显然十分匮乏。

  在一起这么久了,沈谧当然也知道萧椒是又犯了轴,于是他坦白道:“在意。”

  没有谁听到心上人在乎自己会不激动的,萧椒深深吸了一口气,反复将这两个字咂摸着,嘴角就擅自翘了起来,而后他听到沈谧又说:“但我希望你更自在些。萧椒,这世间任何事,即便伤天害理,只要你想,我都不会拦你。”

  萧椒看着沈谧,他觉得自己的嘴角可能已经飞上天去了。

  沈谧其人,只有在骗人的时候会刻意说些漂亮的话做些让人窝心的事来,但如果让他把真心拿出来,他又会刻板得有些冷漠。

  毕竟除去伪装,无情才是这老妖怪的底色。

  可是这样的人的真心更难得,也更隆重。虽然冰山被捂久了也不会变得温暖热情,但他会把那个让他珍视的人放在第一位,排在所有人所有事之前。

  “而我就是他心尖尖上的人!”萧椒内心有按不下的雀跃。

  话本里说凡尘夫妇,走到最后多是相敬如宾,情浓意浓最后会归于平淡,年少的激情会被酿成一种近乎于亲情的习惯。可是萧椒真的和沈谧在一起了,自亲耳听到沈谧说从世外风尘仆仆归来只是为了来见他之后,他的心就没有一天平淡下去过。

  每每他从一点点蛛丝马迹中得到沈谧也喜欢他的信息,他都会不自觉地高兴好久,即便偶尔抽疯患得患失,那也是裹着蜜糖的。

  沈谧永远能迷住他,就算再过百年千年,到他老胳膊老腿走不动路了,只要一想到沈谧还把他放在心上,他恐怕都能乐得爬起来蹦它个三丈高。

  萧椒十分厚脸皮地把之前那点别扭扔到了九霄云外,就像刚刚根本没有那个小小的插曲,他对沈谧笑了笑,撒娇道:“阿谧,你不要这样惯着我,得多管管我才好。”

  他挤眉弄眼地小声道:“譬如我说我出去要跟别人跑,你得把我抓回来打瘸然后关起来。”

  沈谧抬了抬眉毛:“你什么毛病?”

  萧椒越发笑容灿烂。

  他也觉得他是有点毛病,但是不打算改。

  “其实我是要去见郁前辈。”萧椒也不再扭扭捏捏拿腔作调,自己交代了,尽管仍然有所保留,“他让我过去一趟,你也知道,我之前是被他所救,这份恩情……”

  沈谧说:“算起来那还是我让他去的。”

  萧椒眼珠子一转,又笑起来,故意夹着嗓子回道:“所以我这不是以身相许了吗,恩公~”

  沈谧:“……好好说话。”

  ·

  几日后,萧椒嘱咐了每天跟小团子识灯厮混的李棣和李棠兄妹俩记得浇花,便踩着晨露出了山。

  郁子临这些年一直居于桃岭,除了万魔王跑的时候他去追,其余时候都没离开过那里。

  桃岭被他下了结界,封得比曾经的止禹山内山还要严密,寻常人根本找不到路进去。

  萧椒来这里却驾轻就熟——毕竟这地方他也住过好长一段时间,岭上桃花还有不少是他亲手所植呢。

  到了郁子临的小院子,萧椒礼貌地叩了叩门,来开门的是个半人高的孩童,长得尚算机灵,神情却很欠,抬着头直冲萧椒翻了个白眼。

  萧椒对这小道童没什么印象,心道这可能是郁子临为了解闷捡回来的小仆从,便开口问:“你家主人在吗?”

  他自认为挺礼貌的,哪知这小孩敬酒不吃,听萧椒说完脸色瞬间变得更臭了:“滚,谁是谁主人?”

  萧椒:“……”

  他再看这小孩的样子,隐约从这小孩身上感觉到了点什么,眉毛皱起来:“你不会是……万魔王吧?”

  小孩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正是本座。”

  顿了顿,他凶神恶煞地龇牙:“你骂谁王八?”

  堂堂……翻天覆地的万魔王,如今蹉跎成了这副模样,短胳膊短腿的,实在是令萧椒有点吃惊。

  而且他身上似乎魔气被隐匿了许多,竟让人一时察觉不出来他不是人。

  看来郁子临没有骗人,萧椒想,这位前辈是真的找到了压制魔气的办法。

  郁子临这时才扛着一把锄头从桃林回来,见着萧椒,他温和一笑,吩咐万魔王去沏茶。

  小孩外表的大魔头不情不愿地,却还是去了,一边行动一边骂:“看我不把你们一个个的都毒死!”

  “无妨,不必担心。”郁子临对萧椒说。

  萧椒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他又不是来喝茶的。

  “前辈,你前些日子传书给我说有法子控制魔气,可是真?”萧椒开门见山。

  郁子临点点头,看向万魔王:“那不就是成果么?”

  “南溟崩塌,世间之恶积蓄,再没有中转封存之地,天道便降下苦获草,以冥冥中净化天地。我削万魔王魔气数载,次次他的魔气都会重新生长,日前寻了苦获来,种在山中,立竿见影。”郁子临说着,引萧椒去看院中放着的一处盆栽。

  只见那盆中植物矮小,其貌不扬,就像山中随地可见说不上名字来的小草,平平无奇。

  郁子临让萧椒再仔细看,于是萧椒弯下腰低下头去。那盆植物绿得灰扑扑的,风徐徐一吹,叶子翻上来,萧椒看见了叶脉里起伏的涟漪,通透得像一方灵泉。

  天道……

  萧椒至今想起来自己化身尘埃散落天地的那些日子,仍觉得如一场噩梦,于他,于沈谧,于仙门,于苍生,那恐怕都是一段不大想回首的记忆。

  萧椒明白,天道其实是做了好事,拨乱反正,没有让人间彻底化成没有希望的魔域,但他本人的确被伤得不浅,听到郁子临说这草也是天道所造,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既然如此,为何非得等到酿成南溟那样的祸根,才来收拾烂摊子?”萧椒不解。

  郁子临叹了口气:“万物有定数吧。便是这东西,也治标不治本,不过至少百年内不会有什么大差池了。”

  萧椒沉默了一会儿,算了算,百年光阴对他们这些修行之人来说其实不算漫长,他忽而有些失神:“可是前辈,百年而已。”

  南溟倒得轰轰烈烈,人间被风烟席卷,仙门四散,动荡了那么久,却只得百年宁静。

  想来他尚且年幼时,他的师父陆续带回来几个师弟那会儿,他懵懂无知,不知那时人间也有劫难一场,后来见书中所写,也不过两三行字。

  或许这便是所谓轮回?

  世间原本就该如此,百年一惊千年一乍,团圆又破碎,和美复离散,而后化作后世书中几行字。

  萧椒在苦获草的流光中觉出了一点荒诞。

  人魔仙妖,不过世道棋盘上一粒棋子。

  拼尽全力九死一生,终点之后,还有下一程奔忙,除非生命就此终结,否则谁也别想永远停下来。

  郁子临摇了摇头,说:“不止百年。”

  他向上看去,望着头顶的苍穹,神色中有种看破一切的淡然:“百年后祸端的引子才会降临,至于它何日长成酿成大难,我不知,而彼时又需经历怎样一番挫折,我亦不知。我只知,万物生生不息。”

  萧椒默然半晌,盯着苦获草清浅的流光缓缓飘散开,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可知,这一次天命为何选你?”郁子临忽而问。

  萧椒想了想,回道:“大概是我运气不好吧。”

  时至今日,萧椒也没养出来世人眼里真正的天命之子应有的胸怀心肠,便是他知道郁子临关于百年的预言,也做不到自即日起便枕戈待旦地忧那百年后的“浩劫”。

  一个人是扛不动天下的,他毕竟不是真神,就算是真神在时,世间该起的乱子也一个不会少。其实理应如此,谁也不必只依靠别人的庇佑而活着,人间总有属于它的盛衰枯荣生生不息。

  “倘若百年之后,若真有浩劫,你当如何?”郁子临又问。

  萧椒回想着过往,他童年无忧,少年风光,其实胸无大志,在上一场大劫里撕心裂肺肝胆俱裂地长大,一身虚名累他反复被灼烧,几乎烧掉了他的全部神魂。

  幸而这个短暂的终点处,有人那样耗费心力不声不响地跨过生死,站到了他的小屋面前,留给了他一线生机。

  他想了想,回的是:“义不容辞。”

  倘若百年后真有那么一天,他仍会站出来,大义当先——他知道,仙门子弟、红尘凡人、甚至怀揣赤胆的小妖,到那时也会站出来。

  “九死一生的尽头是百年和平光阴,即便只是与他每日看看日出日落,不也很值得吗?”萧椒已经把自己劝解开了。

  郁子临当然知道那个“他”说的是谁,对这情痴一笑,没有评价值不值得,这场对白便就轻轻揭过了。

  郁子临说,一棵小小的苦获草对沈谧那样的大魔物造不成什么影响,顶多只是能在他控制着自己身上的魔气时,稍微能增强一点效果。

  萧椒已经把那些沉重的心情全然扔开,笑着回道,这样便很好了。

  捧着苦获草离开时,万魔王的茶才磨磨唧唧泡好。

  萧椒没喝上那口茶,郁子临捏着杯子,那杯中精光一闪,化成了清透晶莹的一杯清水,而后在万魔王咬牙切齿的表情里,他将其倾倒给了院中的一棵小桃树。

  有风吹过,桃树枝轻轻晃了晃。

  止禹山到桃岭路途遥遥,就算萧椒用飞的,来回一趟本该也要花费半月。

  而他实在归心似箭,乘风骋游,竟不觉比原定的日子快了三日,回到山中,又恰逢沈谧出了门。

  自那回沈谧驱使两个小半妖去山中为他采花却阴差阳错弄成他俩大吵一架之后,沈谧每次一个人出去做点什么,就会在房中留下字条言明自己要去哪里,何时归来。

  沈谧去了镇上。

  李棠那小丫头在镇上拜了个裁缝当师父,这几日醉心于给人裁衣服,结果还裁出了祸端来,被个无赖纠缠上了。

  樵夫和那胆小的兔子精留下来的这两个孩子,都没什么宏图大志。李棣醉心于跟着乡里的郎中混日子,救死扶伤,郎中师救人,他就救些小动物,有的直接带回家养着,时不时跑到萧椒院子里窜门祸害萧椒养的花;李棠三分钟热度,今天喜欢做糕点,明天又要学打铁,明明是个姑娘家,老爱扮假小子。

  这兄妹俩修为都只将将够用,分明有萧椒和沈谧这样的两位师父在,却养出了凡人都能欺负的性子来,连这种小事都要沈谧出手摆平。

  萧椒“啧”了几声,感觉他们俩平日对这两个孩子太过纵容了。

  日头西坠,沈谧才带着李棠回来,跟着个一只眼被揍了一拳的李棣和一只蔫头巴脑的小团子。

  两个小家伙垂着头,显然是有点怕沈谧。

  远远见了萧椒,小丫头放声喊了一句:“师父!”便撒腿狂奔而来。

  萧椒侧身让开李棠扑过来要抱住他的手,故作严肃:“没大没小的!”

  李棠把嘴巴一瘪,大眼睛眨啊眨的,眼泪就要往下掉:“可是师娘他好凶啊。”

  说话间沈谧已经带着李棣过来了,他冷冷一瞥:“再这么叫,把你扔出山去自生自灭。”

  李棠立马闭了嘴。

  把兄妹俩都轰回自己家了,顺手将识灯也撵过去后,萧椒神秘兮兮地拉着沈谧进了屋子。

  夕阳的光辉自门框与窗棂跃入房中,沈谧迎面被一大捧鲜艳的色彩冲击得愣了一下——房间里摆着花,五颜六色的,让人看着眼皮子直跳。

  沈谧不明白萧椒又在发什么疯。

  “阿谧,来。”萧椒牵着沈谧的手,后者不情不愿地走了两步。

  下一刻,手里多了沉甸甸一大捧花,沈谧把花抱了个满怀,眉梢那点疑惑渐渐被惊奇取代。

  花是自枝头折下来的,却没有立刻在沈谧怀中枯萎。

  它们完整地躺在沈谧怀里,带着些混杂的香味,清甜的滋味钻入鼻腔,久久萦绕不散。

  “你做了什么?”沈谧抱着花看向萧椒。

  萧椒没有立刻回答,他一时看得有些痴了——那些尽态极妍的花仿佛将沈谧整个人都晕染了,这位冷艳又清贵的大魔头,竟与花这样相配。

  他纤长的眉目,被花枝一掩,显得温柔许多,那双眸中有些许错愕,于是这种懵懂的气息被那花束放大,落在萧椒眼中,竟然有种近乎圣洁纯粹的美。

  美丽的花当与美人相配。

  萧椒心念一动,自那捧花中撅了一枝出来,簪在了沈谧鬓边。

  那是一朵木芙蓉,开得繁了,花朵介于粉与红之间,层叠的花瓣雍容优雅。簪这样一朵花在鬓边,其实很容易显得俗气,可在沈谧头上,反倒有种别样的美感,冷傲与热烈碰撞,红粉与白玉辉映,衬得沈谧眼尾的那颗小痣更显灵动。

  沈谧眉毛一扬,看着萧椒那副痴态,他终究没有伸手去把花取了。

  默然片刻,他垂眸扫了一眼怀里的花,取了一枝黄花来,趁萧椒还没反应过来,也顺手把花簪在了萧椒发髻上。

  萧椒乐呵呵地摸了摸自己头上的花枝,眨着眼睛问道:“阿谧,好看吗?”

  沈谧便配合地点了一下头。

  “郁前辈赠了我一株苦获草,能帮你控制魔气,”萧椒把门口新放上的盆栽指给沈谧看,“从今往后,山中花草奇珍,任君采撷。”

  他的眼睛亮亮的,夕阳的光晕里,沈谧的目光缓缓移到那枝自己亲手簪在他发里的花上,又移回来,恍然竟觉得萧椒笑得比花还灿烂。

  那些“任君采撷”的花里,理当有萧椒这一枝。

  这应是世上最好的一枝。

  “如此,山中花木可倒了大霉。”沈谧道。

  萧椒:“……”有的人,非要如此煞风景。

  沈谧却轻轻笑起来:“那我便只折最钟意的一枝吧。”

  他拉着萧椒的手,迎着夕阳,乘风而去,掠过止禹山外山起伏的山头,迎风飞向了那朵金灿灿的云。

  沈谧曾说,世上除了他,那里便只容得下一个人——那是沈谧所筑的“巢穴”,是他不向他人开启的心房,是他不会时刻言明却始终如一的情与意。

  萧椒晕乎乎地倒在那片柔软的金色中,沈谧方才来时扔把那捧花带着,此刻花被放到了一边,他倾身向下注视着萧椒的脸,后者却先被看得脸红了。

  “阿谧,你……”

  萧椒其实不知道说什么,幸而他也没机会再说,沈谧俯身吻了上来。

  万籁俱寂。

  痴痴缠缠间,萧椒伸手去摸沈谧的脸,摸到了他鬓边的木芙蓉,那花摇摇欲坠,让萧椒这么一碰,便往下掉。翻滚之间,花骨碌碌滚到一旁,沈谧掰回了萧椒的脸,两双情动的眼彼此望了望,而后萧椒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

  后来萧椒同沈谧说起郁子临的预言,沈谧却说:“就算没有我,你还是会这样选择。”

  萧椒从来如此,尽管他有私心,有怨怼,有逃避之心,但真的需要他的时候,他一定会选择站出来,立成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

  纵焚身千回万回,仍肯投于烈火。

  “原来我在阿谧心里如此伟岸。”萧椒笑着说。

  沈谧却摇摇头,对他说:“只是知道你有那么傻。”

  萧椒还在乐:“是是是!”他把头埋在沈谧颈边蹭了蹭,问道:“那阿谧喜欢吗?”

  沈谧怔了怔,轻轻点了点头。

  萧椒仍不罢休还要闹他,非得要听见一句真真切切的“喜欢”不可。

  如果没有沈谧,其实萧椒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真的会做那样选择——他或许都不一定能全然与自己和解,更遑论过回这样有人包容着、能够肆意胡闹的日子。没有沈谧,他恐怕要日复一日地负重前行,百年之后能不能走出心里的阴霾都未可知。

  可毕竟现在他的沈谧就在他身边,将他从那些痛苦中剥离出来,与他长相厮守,让他灵动鲜活地活着。他们有眼前的这个百年,也还有未来的无数个百年。

  他仍然发自内心地爱这苍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