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沉蛟>第六十九章 神明妖怪(小修)

  不死之花,生于南溟,花开片刻,之所以称为不死花,是因为它本就是逆着天意而生的。南溟满是恶气妖魔,原是长不出什么娇弱的花来的。传说不死花能逆天改命、生死肉骨,还能重塑灵魂与神格,这么一朵千百年不见得能开的花可遇不可求,几乎没有人真的得到过它。

  后来萧椒知道不死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之后,很是不理解——没有人得到过,甚至都没有人真的使用过它,那种逆转阴阳的传说,为什么还有人深信不疑?

  此刻,苍息之火纯白的火焰烧得正沸,萧椒瞬息乘着火光到了沈谧身旁。

  沈谧手中的白花发出的光芒已经慢慢弱下去。

  萧椒接住了沈谧——这人现下全身上下都是伤,都深可见骨,萧椒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只是心头那些火气在看到沈谧这样触目惊心的伤口时顷刻被抛诸脑后。萧椒小心翼翼地抱着沈谧,一手焦急地为他输送灵力。

  “阿谧,你醒醒!”

  沈谧闭着眼,连呼吸都微弱到几乎没有,萧椒输入的灵力还没有从他身上散出来的多。

  萧椒哆嗦着一边喊一边加大了输送灵力的强度。

  他希望眼前这场景只是南溟送给他的又一个幻觉,而沈谧现在其实正好好地待在止禹山晖月峰上,收到了自己的传信,或许百无聊赖地坐在槐树上吹风……

  可沈谧现在确实在他眼前,在他怀里,薄薄的那么一片,几乎快要变成透明,随时都会消失。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没有用?

  萧椒调动全身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把它们都给沈谧,想要以此弥补沈谧身上正在流失的灵力,也下意识地换了好几种治疗的咒诀,发了疯一样想把眼前的人救回来。可是没有用。

  沈谧没有半点反应,可是沈谧怀里抱的那朵花却亮了又暗,暗了又亮。那白光与苍息之火相得益彰,但萧椒却觉得它透着不祥。

  尸骨之上能长出一朵什么好花?

  萧椒伸手要去夺那朵花,沈谧这才被惊动似的睁开眼。他眼里还有未散的凶光,拼着此刻身体里那点微薄的灵力凝在手中,一击向萧椒袭去。

  萧椒没有躲,闷声受了。他一刻也不敢停,生怕自己一旦停手,沈谧便就再没活路。

  感受到对方并无恶意,沈谧这才慢慢清醒过来。他的眼睛从怀里的花移到了萧椒的脸上,怔住了。

  好像沈谧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到喉头觉得没意思,便又咽下去了。

  然后他用回笼的理智说:“别费力气了。”

  萧椒装没听见,咬着牙:“你试着把流窜的灵力收一收,回去我再找你算账。”

  沈谧没回嘴,十分乖顺地顺着萧椒的话做。萧椒心下松了一口气,沈谧没有完全失去对自己的灵力的掌控,只要能先把这条命保住,哪怕要修养百十来年才能完全恢复也没关系。

  然而沈谧这天杀的老怪物不知道心是什么做的,萧椒就差把眼泪鼻涕蹭他一身哀求他别出什么事了,他倒好,自己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却用那些灵力将萧椒推了出去。那一瞬间,那朵花上光芒盛放,汹涌从萧椒身侧席卷过去的风与将萧椒推开的力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萧椒夹在中间,差点被拍成一页纸片儿。

  他隐约好像听到了什么,又不太确定,仔细分辨,听到了沈谧的声音。

  沈谧一声声在忽远忽近的地方唤着一个人。

  沈漓。

  萧椒在风里被卷得七荤八素的,还未回神,人已经被送了出去。在他没办法反抗的力量面前,几乎是连滚带爬形容狼狈地被拍在了一片草地上,吃了一嘴泥。

  白花开得细碎,入目一片祥和宁静,方才种种,仿佛离此有千万里之遥。

  萧椒知道沈谧要做什么了。

  或者说他一直都隐隐约约知道一点。

  他试探过沈谧,而沈谧说,人死如灯灭,一切有定数。

  沈谧说那是定数。可原来这人早就定好了自己的结局,无论是收敛沈漓骸骨还是随萧椒上止禹山,他都在背后默默地预谋着用自己换回沈漓。他早就准备好一个人孤独地走到尽头。

  沈谧这个骗子其实只不过是打算短暂地陪萧椒一程罢了。而到头来最执着生死的,原来是冷眼旁观生死的那个。

  萧椒一腔热血短短片刻凉了个彻底,他麻木地站起来,开始想南溟,想封印的事。

  无可避免地想到沈谧应承他南溟之事让他不必担心。不必担心,因为他会让那个沈漓回来接这烂摊子是么?

  萧椒摇了摇脑袋,暂且按下沈谧的事,他发现周遭这片草地是在悬崖上。他站在崖边往下瞧,下头不知有多高,全被笼在漆黑之中,所有鲜明的色彩自崖边那条明确的分界线之后便全部消失。

  萧椒想了想,纵身往下跳——封印还在深渊之下,沈谧一定也还在,还有他同行而来的牧云白一行人。那倒长的山峦塌了一半,万一刚刚在大作的妖风里全倒了,那可就完蛋了。萧椒乾坤袋里还装着神通司赶制出来的东西,本来是加固封印用的,封印崩了他用那个应该也还能再稍微再拖一拖时间。

  可是这深渊好像在抗拒着萧椒,有什么东西浮在深渊上,不容拒绝地将萧椒拦在外面。

  而深渊之下,这蛰伏在暗中的怪物终于在一片混乱中缓缓从黑暗里爬出来,踩着一只半窝在苍息火海上的麒麟的身躯。它形容古怪,像是一团黑黢黢的泥,没个定型。路过那副燃烧殆尽的尸骨时,它侧目看了看,发出了一声嘶哑的笑。

  “南溟之主,现在是我了。”

  麒麟挂着满身的触须浩浩荡荡从苍息之火里穿过,那一滩泥终于从麒麟背上下来,在麒麟身侧立成了一座小山。

  “我,自由了。”

  麒麟俯首跪在他脚下,没有什么情绪地说:“恭贺吾主。”

  “郁子临。”黑泥万魔王伸出了一节触须,慢慢裹上了麒麟的角。

  “是。”麒麟一动不动。

  “可怜。”万魔王笑起来,然而并没有笑几声,他便感觉到了不对劲。

  寸草不生的深渊之下万窍生风,风没有停过,窜来窜去的黑影们从封印中逃出,却又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深渊中,仍未能去往繁华人间。

  着火的尸骨崩塌,沾着苍息之火的火星从天空纷纷扬扬落下来,深渊下恰如下起一场大雪。万魔王退得远些,没在意那些乱窜的妖魔,放出神识去找离开深渊的方法。

  这时,南溟另一端却有什么动静响起来。

  万魔王心道不好。他连忙要从那破裂的封印回到南溟去,却被满山的纯白火焰拦了一拦,他那越发不聪明的仆从没能跟上他的想法,还傻愣愣戳在原地没动。气得他快要喷出一脑门泥浆来。

  南溟破封,走蛟现世。

  有浓雾从南溟彼端涌出,夹杂其间的却是一些萤火一样的蓝,火势正盛的苍息之火被那浓雾轻易扑灭,整个深渊一时都被吞进雾中。万魔王那堆泥一样的身躯却僵在原地。

  他算准沈谧会来取不死花,让郁子临去传话也只不过是确保沈谧知道花要开了的消息。那朵花有没有用他不知道,沈漓当然是救不回来的,那真龙遗脉神魂早就散了个干净,但是沈谧不知道。只要沈谧动用逆转生死的术法,逆天而为所生的力量足以冲破封印,无论沈谧是哪个阵营,只要他对沈漓执念未消,这南溟,万魔王都有那个自信能出来。

  万魔王一直认为,出了南溟,整个世间对他来说便都是囊中之物,他偷偷顺着一点裂缝去往人间的那些神识所见所闻都向他证明着,在如今这灵气衰退的凡间,那些修士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但他没有料到,沈谧,世间最后的真龙遗脉用一身血肉赋生的人,居然能唤醒南溟深处沉睡的走蛟残魂。

  那些上古巨物从浓雾里游弋而出,周身鳞甲在漆黑的雾气里也能看出有明灭闪烁的一层光。它们一头接着一头,自封印里优哉游哉地爬出来,飘浮在雾里,游走在整个深渊中,好像穿过了浩渺光阴,从洪荒而来。

  深渊下一时陷入寂静,连那些没有理智乱窜的黑影都像万魔王一样被定在了原地。

  悠然巡视过深渊的那些远古巨蛟,有着睥睨世间的从容气场,哪怕这些并不是真正活着的它们。

  沈谧仍然捧着不死花,花瓣已经开始卷边,最外侧的那层花瓣已经耷拉下去,光华熄灭,它们迅速皱起来,缩成了一团。他整个人与花仿佛一体,也跟着花的光芒幽幽地忽闪着,亮起来的时候,几近透明。

  他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花。

  不死花照亮了周围那些古老生灵留下的游动的影子,它们周身的鳞片不全然是黑色,这些与真龙一族天差地别的所谓恶妖,仔细看去一身鳞甲也有五颜六色的光彩。它们与真龙一样,穿行在黑暗里,也带着满身流光溢彩。

  不死花又暗了一层。

  沈谧快把那花看出两个洞来,可除了不死花在一点一点枯萎,而自己一身濒临失控的伤飞快好转之外,没有别的事发生。

  “没用的,”沈谧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话,“不死花不可能让他作为神明再次降临世间。你明知道。”

  不,那是许多许多的声音,是每一头乘着浓雾从南溟出来的蛟的声音,它们用同样的语气说同样的话,远远近近,汇到一起,没有太多的的感情色彩,不像责备也不像褒扬。

  沈谧沉默,执拗地看着手中的花。

  光华又灭一层。

  “神明还是妖怪有那么重要吗?”那些声音徐徐说着,“漫长的时光里,那些能翻云覆雨改天换地的大妖,哪一个不是与神明一样,也曾站在万古洪荒之上,冷眼看众生挣扎浮沉?苍生在他们眼里都不过尘埃草芥,大能者,为神明、为恶妖,对凡人来说可能很重要,但对他们自己来说,只是无所谓罢了。上古时代,也曾有肩扛大道甘愿赴死的大妖,也曾出现暗中作祟为祸人间的邪神。说到底,神明还是妖怪,不过是凡人愚昧,妄自加诸于我们的。”

  “大道三千,哪一条都是通途。”

  “你既能与我等残魂共鸣,应是个通透的孩子,不该被这些条条框框所累。”

  沈谧沉默良久,久到他再无力支撑,而那朵稀世的不死花完全凋零在他手中,光芒湮灭,连已经枯死的花瓣都化进了雾里。他终于开口,说的却是:“重要。”

  他重复道:“很重要。”

  蛟们说:“蛟一族的传承自你开启南溟的这一刻,已落于你身,如今这六合上下,再没有枷锁可以牵绊你,你可以放下这一切,随我们一道归去,此间一切烦忧也好执念也罢,于你都会是过眼云烟。”

  “神明凌驾于凡世之上,甚至天道之上,无悲无喜,万万年心如止水,我们亦然。谁又能说我们便非神明。”

  沈谧却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沈漓以神明的身份降生,恪尽职守履行神明的职责,便该以神明的身份永远在史册留名;萧椒承真龙气运,被所谓天道推上风口浪尖,便该受万人敬仰崇拜修那成神的正果。身份以及这凡世的一切,对我来说不重要,但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他原本确实抱着抛下世间一切枷锁的念头来的,但那是在可以换回沈漓的情况下。那样的话,所有他不擅长处理的事,所有他矛盾地卡在中间不想守护又需要守护的,都会全部归还给沈漓。在他的计划里,沈漓能够活过来,镇压南溟,便能真正成为受万人敬仰的神明,获得他本该获得的一切,而非只是那些各怀心思的仙门虚情假意一句惋惜。

  他想这段时光就当是自己偷来的生命,若侥幸还能存留一点意识,他便再去找萧椒,若没留下什么,也无妨,沈漓应该可以处理好。沈漓当年不打招呼就将他赋生,他觉得自己还沈漓这么一下也不算过分。

  可是这个想法没能成功。换不回沈漓,南溟又被搅得一团乱。

  沈谧觉得自己就像个下山的猴子,捡芝麻丢西瓜,捡片烂叶子又把芝麻扔了,到最后发现什么都没拿在手里。

  事已至此,他心下飞快计较,他不能就此一走了之,留下一堆烂摊子给萧椒。毕竟他还答应过要萧椒不必担心南溟之事。

  群蛟悬停在空中,从深渊中四处都向沈谧投来目光。沈谧以人形挂在它们中间,显得渺小极了。它们的眼睛里确然无悲无喜,像人间千万年不变的山海,像藏在云层背后一望无际的天空,它们超脱生死,在这个世界之外,以某种独特的形式存在着,确实像是神明,在世外高高在上冷眼旁观一切枯荣轮转的真正的神明。

  最终,它们没有再说什么,又缓缓向南溟之中退回去。

  它们并不打算插手眼下的乱局。

  沈谧看着它们转过身去,忽然开口问道:“不重要的话,你们当初又为什么要那样做?”

  鳞片泛红的长蛟停下来,转头看着他。

  “为什么,要偷真龙的身份?”沈谧继续追问。

  这世间只有沈谧一人知道沈漓不是神明。

  这个秘密连三千年前的玉隐、汪道安之流,甚至是沈漓自己,都不知道。

  与自蒙昧中降临于世的生灵不同,像沈谧这样以被赋生的形式“活过来”的,冥冥之中头脑里就会有传承,那传承只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又不能被表述出来的感觉,就好像人一出生就会哭一样,是一种本能。深渊下每一次只让他一人听见的絮絮低语,都是来自蛟一族千万年前留下的一段残念。

  可它们不肯告诉他,这样的命运是为什么。为什么蛟要把自己的蛋放到龙的窝里,为什么万万年过去只有那条小蛟还活着,为什么被安上神龙身份的沈漓一生那么苦?

  他亲眼目睹了沈漓奔赴悲惨命运,并在几乎同时见证了那命运背后讽刺辛辣的不怀好意,妖怪替神明而死,死到临头还想的是让自己的恶念不要恨好好活下去……多么荒诞多么好笑?

  他也是那时候陡然意识到,难怪,沈漓那样光风霁月一个“神明”,居然也会生出恶念——沈谧其实意识觉醒得很早,大约早在沈漓还在止禹山的时候,他就已经模模糊糊有些感觉了。只是那时候沈漓没注意他,他那时也不是很能记事。

  当年人族修士上蓬莱寻宝,得到的一窝龙蛋里确实还有一个没死全的。而孵化出沈漓的那颗蛋,是蛟偷偷放进龙窝里的,在最外面。那颗蛟蛋与还未来得及孵化的龙蛋一起,躺了不知道多少年,其他的蛋相继化为石头,只有它旁边那枚,沾了它的活气,还存了点真龙气息。

  蛟蛋和龙蛋相互滋养,气息纠缠,千百年过去,那条没成型的小龙已经先死一步,唯独那只蛟活了下来,平白得了真龙神族的称号。

  沈漓还在蛋里的时候曾与那小龙难分难舍相依为命了好几回沧海桑田的变换,他非真龙,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与神龙一族关系匪浅。萧椒阴差阳错得了真龙气运,而沈谧承袭沈漓一身血肉,他和萧椒原本命里就带着相互吸引的魔咒——这是沈谧得知萧椒身上沾了真龙气运之后想明白的。

  那是万古洪荒滋养出来的一点羁绊,丝丝缕缕,如何能斩断?

  所以萧椒出窍时才能阴差阳错闯进幻境,找到他。所以后来天雷落下,他才能突然良心发现,往后退那半步不让萧椒被雷砸到。所以……那阴差阳错顺着沈漓而附着他命缘的龙首玉,只能落在萧椒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