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沉蛟>第三十五章 纷繁复杂

  史青云风风火火地拽过萧椒就要去查万魔王和南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此时是大半夜,他也不好再去把自己门派里那些个打雷都没能震醒的师兄弟们再薅起来,只好劳烦身边现有的这位便宜朋友。

  无论如何,萧椒总是比那些各怀心思的人要值得信任的。

  萧逗准备跟上,却不经意对上了灵犀的目光。

  灵犀圆圆的眼睛被夜色一衬,不刻意装什么天真可爱的时候,又黑又深,好像一眼能把人看穿。

  萧逗心里一跳——这小丫头别是刚刚察觉到了什么!

  然而她最终也没说什么,一见没人管了,又往山行塔下跑。

  史掌门脚下像抹了油,这会儿真是半点也没个做掌门人的稳重,一溜烟就拽着萧椒没了身影,萧逗看看他们远去的方向,又看看一个人往山行塔下冲的灵犀,无奈折返,跑过去追灵犀了。

  萧逗自然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满脸阴郁的少年了,做不出来对小孩子凶神恶煞的模样,也不可能像萧椒那样把小灵犀拎鸡崽子似的拎在手里。他只好追上灵犀,准备劝一劝,也……聊一下刚刚那一眼是个什么意思。

  不过灵犀并没有再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蹲在自己画下的符咒——被萧逗毁掉了的地方,一脸认真地低头注视。

  灵犀的引雷符画得不是很正式,只是拿了树枝在山行塔外的地上划拉出来的。萧逗做事有点尘息门掌门那一脉的板正感,方才情急之下去毁引雷符,居然还能在符咒上划几个一模一样的痕迹出来,破坏掉引雷符中蕴集的灵气,却没破坏符咒整体的规整感。

  挥剑之间力度控制得恰到好处。

  “符咒,你很懂。”小姑娘说的不是个问句,是一种轻飘又笃定的语气。

  萧逗谦虚道:“也不过是当年在一位师叔手下听学听来的皮毛罢了。”

  “你刚刚为什么那样?是真的像小……我家大师兄所说,你被什么人蛊惑了吗?”

  他含在嘴里的半句没对着这小姑娘说出来——“我看你也不像被蛊惑了。”

  灵犀摇摇头,她执拗地盯着山行塔,那座多灾多难的、承载了天风门甚至整个仙门安危的塔露出地面的一截其实并非全貌,它乍一看不高也不大,亭亭立在山间,精致有余,却并非端庄肃穆到让人不敢接近。但是……天风门的几位大能,前不久才入塔中,悄无声息地殒身,叶红鹤那样的前辈也要搭上整条性命才能护住它,那场白骨汹涌、妖邪四窜的劫难不明不白……所有人都知道山行塔里关着什么,但没有人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

  史青云不在场,灵犀这会儿倒是又变得实诚了,她说:“我姐姐,在里面。”

  萧逗一愣。

  灵犀的姐姐,何柔,那个总是较着一股劲跟什么都有点不对付的姑娘,现在应该是躺在她住处的床榻上的。从她被天风门弟子自山行塔边救下开始,那个房间里的人来来往往,身为天风门这一代弟子里颇为瞩目的存在,哪怕她平时人缘十分一般,也仍有无数她的同门去探望她、照顾她,更何况……所有人都知道,天风门新掌门史青云很喜欢她。

  可是……

  萧逗这才想起来,灵犀这些天一直跟着黄老头他们跑上跑下,虽然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但她好像都不怎么去何柔的住处探望。

  “我姐姐,在山行塔里。”灵犀语气笃定,“躺着的那个,是假的。”

  “假的?”萧逗没明白。何柔——躺在床榻上的那个,算是在史青云眼皮子底下被救下来的,史青云再不济也不该眼瘸到那种程度。况且,何柔的师父并不在先前被叶红鹤赶进山行塔的那群人之列,那位前辈现下仍健在,总不该连自己徒弟都不认得?

  灵犀没什么表情:“你读过《仙门实录》么?”

  萧逗没认真读过,但是对这本书倒是很熟悉,因为萧椒喜欢看。这本书是各大门派的启蒙读物,罗列了各个仙门的风物,通俗易懂,但萧逗那时自觉已是大人,不是很愿意同萧椒、萧算、萧冬一道读那种哄小孩子的书,尽去钻研那些晦涩难懂的“大道理”去了,因此也没对书中内容留下什么印象。

  “歇云山有种本土的地精,擅化人形,轻易不出世。出世也没什么,不过是化作一具躯壳,偷得别人一段人生罢了。”

  这话背后的意思是……那个假的“何柔”,是地精所化?萧逗眯了眯眼,盯着小灵犀一个脑壳顶:“你为什么不告诉史掌门?”

  “呵,”小姑娘启唇轻笑一声,那样子半点不像是一个才七八岁的孩子,“那样的人生,偷就偷去吧。”

  萧逗这时候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何柔,修行也该有百多年了,放在凡人身上已是白驹过隙匆匆一生,她父母并非仙门人,哪里来的……七八岁的妹妹?

  “你到底……”

  灵犀好像从他突然变了的脸色中看出了他心里的疑惑,仰着脸道:“姐姐对他们说,我是她捡来的孩子。其实不是哦。灵犀……就是她的亲妹妹。”

  山行塔下小范围地刮起了罡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缠在风里,惊得萧逗无端出了一身冷汗,他听到小女孩的声音远远近近不真切地响起:“你是个好人。但是……姐姐我一定要救。”

  萧逗耳边风声骤停,冷汗涔涔,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见的,是灵犀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是十六七岁模样的、同何柔有五六分像的一张脸。

  ·

  天风门的经楼和各门各派的经楼都大同小异,大体上能分为两个部分——能看的和不能看的。史青云犹豫了一下,还是带着萧椒把不能看的那个部分翻了个遍,但哪怕是这样他们也只能找到只言片语的一点记载:“远古神魔共存,神道陨落,后万魔之首自封魔中之神,仙魔大战中于须弥山巅被玉隐仙上斩杀。”

  这是一段谁都知道的历史。

  须弥山一战,人族修士拼尽全力,大战持续了数月,几乎熬干了世间的灵气,万里白骨终于堆出了最后的曙光。玉隐仙上剑指须弥山巅,一剑终结魔神的那一刻,也永远地被载入史册,千百年,传唱不衰。

  “万魔王是不是跟这个,魔神,有关系?”史青云犹豫道,“难道……当年这魔神……没死?”

  他觉得脑子里有一头乱絮。

  上古魔物和真神一样,在这些花团锦簇里长起来的后人心里其实是没什么具体的概念的,但是有那场人族修士元气大伤的仙魔大战的存在,自封为神的魔物倒是比那些不可追的远古神明更能唬人。

  萧椒一反常态地沉默着,没说话。

  他隐约觉得万魔王确实和那位传说里被玉隐一剑斩杀的魔神有关系。

  几千年来世间没有一丁点关于这位万魔王的只言片语的记载,那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冒出来?还有沈谧……为什么也偏偏是这段时间才出现?沈漓如果是世间最后的神明,为什么落得连内丹都被剖出来的下场?

  撇开萧椒对沈谧的那些心思,他其实也还有好多关于沈谧其人的事没搞明白,以至于当他完全冷静下来后一边能确定自己认定了沈谧,一边又对自己这偏执感到不解。

  从沈谧离开之后萧椒一直有些心神不定,这些天也他看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书,凡间的话本子也有,稀奇古怪的古籍也有,有的是他自己的乾坤袋里装着的,有的是跑到这经楼来借的——反正能看的那部分天风门也没藏着掖着。

  萧椒从来没有说起过,这段时间他其实陷入了一种极端的迷惘里。

  沈谧的出现、叶红鹤留下的话、遥远的那场幻觉般的沉沉黑雨……以及山行塔出事之后师门派来的是邱采白而不是任何一位前辈,甚至叶红鹤先前把史挚凡等人撵进山行塔的事,所有的所有,都让萧椒觉得不太对劲。

  天命加身这个事确实如他同萧逗所说,很小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但那个时候这“天命”还很温和,就像不言不语淡淡地陪在他身边的长辈、友人一样,一点一点将那些别的修士一生也求不到的机缘“喂”给萧椒,这种细水长流几乎让萧椒产生了一种……也许他也能就这样无忧无虑地过活一辈子的错觉。

  直到大比之前,他在止禹山山脚下与群山共情。

  “天命”的存在感陡然增强,在萧椒看来,这位一直旁观他的“友人”像是突然发了疯,捏着他的喉咙疯狂给他灌东西。

  或许是因为萧椒自幼生活在止禹山上,被师父师叔师兄师弟的善意包围,又有“天命”加持,他就像是一棵生长在云端仙境、不受人间风霜侵蚀的小树。

  他的师父程谷山曾经拿着话本对萧椒说,世上有诸般人、妖、魔、鬼,草木生长之处,皆是苍生。萧椒那时应该也是听进去了的,但对他来说,听进去和悟透彻,不是一回事。

  后来他被师父扔下止禹山,一开始的数月里他与师弟们游走人间,只做滚滚红尘的过客,他们在凡尘里行过山河,看山看水却浮于表象。

  萧逗几人还有一些在凡尘的经历,但萧椒一点也没有,他一睁眼便在仙门,哪怕是私底下不着调地调皮捣蛋胡闹,他待人接物也有一种几乎与生俱来的自我和他自己都没太察觉的傲慢。他会与人交心,但出于礼貌也不会打探任何一个相识一场的人的过往,他也会嫉恶如仇,但这似乎也只是出于他个人的意愿来判断对方是好是坏。

  然而游历至今的后半段,好像就是认识沈谧之后吧,分明过去也没多久,却有接二连三的事纷至沓来,荒山夜雨,一步迈进困住李无的幻境,入歇云山后种种……

  这位修行不费吹灰之力的少年天才,好像终于被迫透过仙门万丈的山崖,从云端上投下了一瞥,落了地,隐约触碰到何谓凡尘何谓苍生。

  纷繁复杂,是苍生。

  他好像也隐约明白了那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天命”在打什么算盘——搞不好真的像沈谧说的那样,要推他出来做那个立于潮头、撼海填渊的人,那么……那场他一个恍神看到的乌压压的、铺开万里千里的雷雨,又是在昭示什么呢?

  “萧椒,你有没有听!”史青云快凑到萧椒耳边吼了,才把这不知神游何处的人吼回来。

  萧椒眨了眨眼,收了收眼中的情绪:“嗯?你说什么?”

  “……”

  “我说我刚刚找到了……南溟是什么地方。”

  他手里捏着一卷陈旧得翻起来都要小心翼翼的竹简,那是叶红鹤的手记,叶红鹤一生爱竹,最喜用竹简。这卷竹简应该是他千八百年前写的,写完估计就扔到一边去了,没怎么注意保存,它现在东缺一块西缺一片,卖相就不怎么佳,往角落里随便一塞,很不引人注意。

  史青云一手捧着,一手将竹简小心展开,竹简的最后两行字是:南溟者,神道殒身之所,世间恶念之源……

  要命的是,手记最后一行如是说:山行之塔,下通南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