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沉蛟>第十六章 歇云山脚

  歇云山山脚。

  十里荷塘,一眼望去尽是水,因是秋季,荷叶调败,枯枝横七竖八地支棱着,无端显得有些颓废荒芜。

  萧椒一行人停在了这里。

  天风门的禁制在,他们无法御剑上山,只能在这里停住脚。

  抵达歇云山之前,萧逗已经传音给天风门,道明了他们的身份和来访的原因,但此时却不见有人来为他们引路。

  “我再传个信去。”萧逗有些着急,但贸然闯别人的山门不大礼貌,他们一行人也没那个能耐,便只好一次又一次地传音试图联系上天风门的修士们。

  萧椒却盯着一池子颓败的荷叶若有所思。

  “早前我在《仙门实录》上看到,歇云山脚下十里莲花池,常年不败,被凡俗誉为下界瑶池……”

  萧椒觉得这些荷花枯萎得很不对劲。

  萧算站在岸边摘了一朵低垂的莲蓬,花托已经枯萎呈棕褐色了,但里头的莲子还是绿的。

  他把莲蓬递给萧椒:“看起来没有枯死太久。”

  萧椒接过来就剥开莲子往嘴里塞,他动作停了一下,又递回给萧算,一脸“很好吃,你试试”的样子。

  萧算深信不疑,也吃了一粒,冲萧椒给了个“果然如此”的眼神,顺手把莲蓬塞给了萧冬。

  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师弟接过莲蓬,转过去便好心好意地给二师兄剥了枚莲子。

  萧逗刚传完信,没等来回音,师弟塞过来莲子他就直接吃了,然后立马皱着眉一口呸了出来:“苦得要死!”

  莲子的苦味从舌尖直击灵魂,萧逗一时没防备,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苦到飞升了。

  他想骂人。

  萧椒三人终于没憋住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

  “一个两个是不是有病?”萧逗气不打一出来,好不容易缓和了下来,白眼快翻上天去了。

  萧冬见不得鬼,他吃不得苦味,萧算见血就倒,他们三个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偏偏每次还都被萧椒撺掇着互相伤害。

  想想就气人。

  “咱们都到山脚下了都没人理会咱们,”正事比较重要,萧逗收好了自己想一人踹一脚的冲动,“怎么办?”

  “不怎么办,”萧椒耸耸肩,“我们自己上去呗。”

  萧椒说得轻巧,但是天风门数百年根基都在歇云山上,先辈们设下的禁制不是那么轻易能叫一群毛头小子摸个清楚的。

  萧椒带着师弟们围着荷花池转了大半圈都没摸到门道,只叫他们找到了个小村子。

  村子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大都是茅草屋顶的土胚房子,看起来不是很富庶。

  村口的石碑上歪七扭八地写着“十女寸”,几人勉强从斑驳的字迹里认出了这村子名叫平安村。

  房屋沿着大路两旁排列开,一眼就能把整个村子看个遍。这里十分安静,没有一个人住的样子,但是看那些房子的房前屋后还晾晒着衣服被单,檐角也挂着辣椒玉米,又实在不像个荒废很久的村落。

  萧椒突然偏了偏头,眼睛里突然像是被什么光刺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无声地拦住了旁边的师弟们。

  “左前方那个门口贴了福字的房子。”他用只有他们四个能听到的传音说,“别看,别打草惊蛇。”

  风吹过树梢,榕树叶子扑簌簌地响。

  萧椒轻轻把手抵在那被虫蛀得很严重的门板上,微不可查的细碎光芒从他指尖溢出,顺着门缝小心地探了一丝进入屋内。

  下一刻,萧椒倏地收了手,往旁边一闪,破破烂烂的门板从里头被砸开,碎成了几大块……

  没了门板的门洞里喷出来一大片烟尘,萧椒捂住口鼻,扫见烟尘之后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他想也没想,抓了一边房梁下的一串干辣椒就往门里扔,干辣椒捆成一串,一路飞去,几乎像是沾了火一样,窜进灰尘里就点着了一大片。

  一串辣椒在萧椒手里恐怕比一串鞭炮用得还顺手些。

  萧椒足尖点地,飞身退后,大榕树下的萧逗三人也纷纷散开,四个人呈半包围之态围着那间小屋。

  烟尘和火花还没平静,门里的影子飞了出来,是个人。

  那人被呛着,咳了个天昏地暗、死去活来。

  萧椒上前几步,打量了一番这被他的辣椒大法炸出来的家伙,那是个瘦弱的年轻男人,不是特别高,两颊和眼窝都深深陷进去,眼皮底下还有一圈乌青,全身上下估计加起来都没二两肉,是个瘦得脱了相的病秧子。

  病秧子咳得很费力,差点直接把自己咳到黄泉路上去。

  萧椒:“……”

  他并没有想到自己炸的是这么一个人,先前他察觉到那间屋子里有灵力波动,对方又一直隐匿行踪,他还以为是要对他们不利。

  但是如果这是一个人,那方才从屋里炸了门板的又是个什么?

  萧椒又看了看这病秧子年轻人,把装着清心丹的瓷瓶递了过去:“那个,不好意思啊,这是清心丹,你……”

  对方并没有接他的丹药,顺过了气之后就很戒备地看着他们四人。

  “我们是尘息门的修士,游历至此,想上山拜会史掌门,误打误撞走到这个村子,不见有人,便来查看一二。方才多有得罪。”萧逗站出来,十分诚恳地给那年轻人行了个礼,态度端正地赔罪,“还望兄台不要见怪。”

  那病秧子看起来像个什么酸腐的儒生,对他们这一行上来就点火炸房子的修士没什么好态度,他很讲究地拍掉了衣袖上的灰尘,看了看自己身上打了补丁的衣服,又看了看萧椒一行人各个都是锦衣缎袍,态度更不好了。

  “又来了一群臭道士。”那人恨不得拿鼻孔对人来给自己撑点面子,“你们修道修法就能随便炸别人的房子吗?”

  他回过头,方才他躲藏的那座房子居然没被炸塌,他想发作也没办法,只好把脾气又往回收了点。

  “什么叫‘又’?”萧逗连忙接着问道。

  “昨天才有一群自称修士的来过,今天你们又来了。要我说,什么修行之人,都是哄骗我们这群凡人罢了,不然也不见你们兑现承诺把那恶贼,哦,恶妖,给收了……”

  萧椒皱了皱眉:“这里不是天风门歇云山下?”仙山脚下有恶妖,还没人来管?

  那人抬眼看了看他,像是一见到萧椒一张脸就想起刚刚充满辣椒味的爆炸,又开始咳起来。

  萧椒一行人花了小半天时间才从那病恹恹的年轻人那里打探到这座村子的事。

  那年轻人说自己姓张,平日里大家都叫他张秀才,据张秀才所言,平安村里前几日来了个会吃人的妖怪,妖怪游窜在在这山脚下,每日便抓几个人去,村民们害怕极了,但是一旦有人想要搬走,那一家半路上就会被妖怪抓去吃了,于是大家只能心惊胆战地生活。

  村长还悄悄带着人进山去找了仙门的人,但是他们费劲从神通司找来的符箓却没什么用,仙门不向他们打开,仙人也并没有理会他们的疾苦……

  “等你们终于来了的时候……你们也看到了,整个村子,只有我一个人了……”张秀才满眼讥讽和颓废,“修仙之人……你们啊,不也就是一群骗人的道士吗?”

  萧逗大概也听出来张秀才是为什么对他们这群修士有那么深的敌意了。

  但是……他看了看两个师弟,萧算和萧冬显然是听进去了这个故事,满脸同情地想要安慰一下张秀才,他和萧椒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萧椒开口:“可是为什么……你们村子的人都没了,但你还活着呢?”

  张秀才像是被问住了,他突然一愣。

  “我为什么还活着呢?是啊,我为什么……”

  病恹恹的秀才自嘲一笑:“我也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那天我醒过来,全村人都在到处跑,我也想跑的,结果一口气没喘上来,晕了过去……”

  他伤感地说他那时晕了过去,然后一睁眼,发现自己的亲朋好友都像一阵风一样远去了,妖怪也没了动静,房屋还是从前的房屋,刘家大婶李家阿婆晒好的被单还挂在绳子上,隔壁王大哥的锄头还放在门槛边……一夕之间,什么都没了,又好像什么都还在。

  “问了这么多,你们能抓住那只妖怪,把我们村子里的人都救出来吗?”张秀才语气仍然是不善的。

  萧椒诚恳地摇摇头:“也许不能,我们连那是个什么妖怪都不知道。”

  秀才一脸轻蔑:“我就说你们是骗人的。”

  “不过我们几个现在赶路有点累,兄台,您看不请我们进去坐坐?”萧椒倒是十分脸皮厚。

  张秀才突然看向萧椒,他一双眼可能是因为久病的缘故,并不是很清澈,反而像是蒙着一层阴翳一样。萧椒神色如常,一副“理当如此”的不要脸劲儿。

  “被你炸了。”张秀才想想就生气。

  “无妨,我来给你修好啊。”萧椒笑嘻嘻地这么跟张秀才讲,一边又用传音跟师弟几个说,“一会儿你们别进去。”

  张秀才迟疑了片刻,还是同意了,他领着萧椒往方才被一串干辣椒炸了的房子里走。

  那间屋子哪怕没了门板,也一眼瞧不清里头的状况,光线像是都避着那屋子走,站在屋外只能看见黑漆漆阴森森的一个门洞。

  张秀才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十分自然地往屋子里走,萧椒跟在他身后,却在门边突然停了停。

  在门边依然看不清里面是个什么情况,萧椒只觉得兜头有一阵阴冷的风吹过来,吹得他头有点凉。门里不像是个寻常的房舍,更像是什么东西栖居的洞穴,一句话喘几大口气的张秀才絮絮叨叨的声音裹挟在阴风里,断断续续往外漏:

  “我说……是我兄长的房子……你……东西坏了,要赔……”

  萧椒摸了摸自己发凉的脑壳顶,觉得这妖怪真的非常有意思,都这样了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大概它本身就是个睁眼瞎。

  萧逗拉住了他,用传音说:“别进去了吧?”

  恰好门里传来那“张秀才”的催促:“你不是……要进来?”

  萧椒扬声回道:“好嘞,就来!”又用传音安抚了一下师弟们:“我有分寸,没事,你们在外边等我,保护好自己。”

  萧椒一走进去,身后门外的光倏地都散了,门洞像是被什么东西糊住,而脚下的地面变得泥泞湿漉,一脚踩在上面都能陷进去半条腿。他提了一口气,让自己稍微飘起来一点,堪堪贴着泥面行走,他可并不想在这里沾一整条腿的泥。

  “张秀才”进来之后就没了影子,萧椒便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其实也没什么好打量的,周围都是一片黑暗,以他的修为和目力也看不清什么,只能察觉到这地方已经不是平安村了,应该是在从那房舍连通到的某个邻水的洞窟里。

  四面都是生着青苔黏黏腻腻的石壁,黑气混杂着水汽,三步之内还能勉强看出石块的形状,三步之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有一盏灯幽幽地从前边飘来,“张秀才”捧着盏伶仃的烛火,转了回来。

  烛火明明灭灭,眼看着就要彻底熄了,下一刻又顽强地燃起来,病恹恹的“张秀才”站在烛火下,侧身看着萧椒,声音有些缥缈:“屋子里光线很暗。”

  萧椒一本正经:“是有点暗。”

  “兄台……”萧椒左看右看,那盏烛火上有什么特殊的障眼法,烛火照到的地方看起来就像一个光线不好的正常房间,如果跟着他进来的只是个普通人的话估计真能被这拙劣的障眼法唬住,萧椒觉得这有点新鲜,“我只是想坐坐,喝口水罢了,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喝水得去后院打水。”

  妖怪装得真的挺像那么回事的。

  萧椒乐得顺水推舟,乖乖地跟着对方去“后院”。

  烛火雀跃里,萧椒微微回身看了看他们两人投下的影子,他的影子是个正常人,那位“张秀才”的影子么……是只侧着走的大螃蟹。

  七弯八拐地钻进了洞里,烛火照耀之下是一扇门,门外庭院里有一处葡萄藤架、一口水井;而烛火之外的黑暗潮湿里,萧椒前方是个堆了一堆白骨的泥坑。

  烛火之下的“张秀才”搬了凳子叫萧椒坐——凳子恰好浮在泥坑之上。

  “不急。”萧椒抱着手臂,围着泥坑绕了半圈,“兄台这院中景色甚好,就是这风水欠缺了点。”

  “……你,先坐。我去打水。”

  萧椒没理他,因为他稍稍一抬头,见着了一排被吊起来的“腊肠”。

  十几条“腊肠”看起来都是修士,离得太远看不清面孔,不过他们高高低低被挂得还挺错落有致。

  萧椒在心里叹了口气:怎么这么蠢的妖怪也能把这么大一群人忽悠瘸?

  涤尘剑闪过一丝凌冽的寒光出鞘,一剑把吊着那些小修士的树藤砍断了,动作干净利落,那只伪装成凡人的螃蟹精一时没反应过来,天上便砸了一堆子人下来。

  螃蟹精一手端着个盛水的碗,一手捧着烛火,愣头愣脑地回过神来。

  “你……”

  “不好意思,”那群修士们先前只是昏过去了,此刻他们掉到地上,纷纷被砸醒过来,呻/吟着就要爬起来,萧椒站在这群狼狈极了的修士中间,冲着螃蟹精扬起了个十分真诚的笑容,“我天生的火眼金睛。”

  病恹恹的“秀才”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露馅了,扔了水碗与烛火,一丝潮湿的水汽像是疯长的藤蔓缠了上来。不消片刻那“张秀才”一张人面变得扭曲极了,额角青筋暴起,他身形陡然暴涨几倍,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椒一行人,整个人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个人样了。

  萧椒往后退了退,涤尘剑贴着“张秀才”的脑门擦过,插在了萧椒脚边,落地便抖出一圈光,围作一道屏障将萧椒及他身后东倒西歪的修士们保护起来。

  也是这时候,萧椒凝神四周望了望,水雾沉沉,这个洞穴不知道有多大,穷极目力,他看不到头。

  “辣椒道友!”挣扎着爬起来的修士里有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喊道,“当心它的钳子!”

  萧椒微微回身,瞧见了个熟人——那发冠都歪了的年轻修士正是柳应那倒霉蛋。

  他握住涤尘剑的剑柄,“噌”一声把剑拔出来,另一只手上也不知捏了个什么诀,对着柳应笑了笑,道:“它应该当心我的剑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