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疯子。”最后, 虞时回答了荣琴的问题。
荣琴一脸莫名，但是也只好挥手让人来处理残局。
虞时盯着安东·莫尔顿的尸体——仿生人的尸体, 或许应该说——看了一会儿。
谢尔菲斯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无奈而温柔地说：“别看了，小鱼。会做噩梦的。”
“……别总把我当成小孩子嘛，谢尔。”虞时嘟囔了一句，不过也没有反对, 一边伸手握住了谢尔菲斯的手, 一边顺势转过了视线。
他注意到站在一旁、脸色发白的路易斯, 不禁问：“你还好吗？”
“……我吗？”路易斯猛地回过神, “没什么。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虽然那场爆炸让路易斯肚子上都破了个大洞，脸上身上更是留下了难以治愈的伤疤, 但是……的确，对于这个时代的技术来说, 那只是皮外伤。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觉得, 我现在受到的精神伤害更加严重一点。”
虞时被他的说法逗笑了，他说：“真是疯狂。”
“是啊，疯狂。”路易斯喃喃说，“并且, 他们自己也知道, 这很疯狂。但他们还是头也不回地奔向这条疯狂的道路。”
他顿了顿, 问：“如果他们真的成功了呢？”
虞时也陷入了沉思。
谢尔菲斯回答：“但他们不会成功。”
“这真是万能的乐观答案，谢尔。”虞时调侃了一句, 然后说, “或许, 世界与人类真的会变成他们心目中的模样。但是, 世界与人类也就真的没有未来了。”
他想象了一下繁星计划所描述的前景。
如果有这样一个世界, 能够实现你所有的想法、所有的愿望、所有的选择，那么这些实现的内容，真的还是未来吗？
那是可以被随意舍弃、随意更换的未来，人们会在那样的未来之中，彻底迷失自己。
你做出的每一个选择，以及，你失去的每一个选择，才最终使你成为你自己。
……而如果按照繁星计划的想法……
那么，单个人类就会膨胀成精神维度中，臃肿而孤独的信息云团吧。
他们在这儿聊了两句，荣琴在旁却是越听越疑惑：“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哲学问题？”
虞时笑了起来，说：“我们都被那个疯狂的家伙绕进去了。”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他实在是又贪婪又傲慢。”
荣琴的目光挪到地上安东剩下的那半具尸体，疑惑地问：“这家伙？”
“不，我是说繁星计划的成员。他们用仿生人替代了真正的安东·莫尔顿。刚刚……”虞时深吸了一口气，平息心底残留的颤栗，“有个人借由这个仿生人，跟我们聊了一会儿。”
荣琴何等敏锐，几乎在一瞬间明白了，这个“替代”意味着什么。
她语塞片刻，然后说：“那真是疯狂。”
谈秩朝他们走过来，刚巧听见虞时的解释，不由得脚步一顿。她问：“对方有说，安东·莫尔顿是什么时候被替代的吗？”
虞时遗憾地摇了摇头：“没有说。”
“或许……”谈秩喃喃说，“是战争帮助了他们。”
“战争或许掩盖了繁星计划的许多罪行。”谢尔菲斯沉稳地说，“现在，我们需要阻止他们犯下更多。”
“努力吧。”虞时疲倦地揉了揉脸。
他想，还有很多问题没有理清，还有很多麻烦没能解决……但是他却感到他的大脑已经转不动了。
“你们还没休息好，继续去睡觉。”荣琴不容置疑地朝着面前的几个伤员说，“也别想着去精神维度探索。”
虞时语塞片刻，与谢尔菲斯对视了一眼，就只好听从他们的指挥官女士的吩咐，回病房休息了。
好在安东·莫尔顿比较有“礼貌”，即便是自爆也没有波及到他们的房间。
虞时还是毫无睡意，病房自带了浴室，他就好好地洗了个澡，试图洗去疲倦，以及那种深入骨髓的惊悸之感。
他决定跟他的哨兵聊天。
“谢尔。”他认真地叫着谢尔菲斯。
“我在。”谢尔菲斯也沉稳地回应。
然后虞时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谢尔菲斯十分困惑。
隔了一会儿，虞时才止住笑意，解释说：“在我那个时代，就已经有一些……呃，人工智能？就像是现在的智能管家，但也不是太智能。
“每次需要对方做什么的时候，就得叫它的名字，然后等它的回应——就像是你刚刚这样，‘谢尔’‘我在’……哈哈哈哈不行……”
他又笑了起来。
谢尔菲斯有些无奈，但他很清楚，虞时只是借助这种方式，去驱散那些阴霾，而不是故意取笑他。等虞时不笑了，谢尔菲斯又说：“我在，小鱼。别害怕。”
虞时笑了一下，他说：“我知道。”
在这一刻，他想到很多事情。不仅仅是关于谢尔菲斯，还有关于这个世界；但是，大部分是关于谢尔菲斯。
他突然迫不及待，赶忙擦干了身上的水珠，随手披上浴袍就跑出了浴室，然后抱住了他的谢尔。
谢尔菲斯抱住他，梳理着他尤带着些许水汽的头发，无奈地说：“你没擦干头发，小鱼……而且，我还没洗澡。”
“我又不会嫌弃你嘛。”虞时轻声狡黠地说，“而且，我还想亲你一口呢，谢尔。”
回应他的，是谢尔菲斯温柔的吻。
在亲吻之中，虞时感到整个人都慢慢松弛下来，终于得以从这一天的奔波与变故之中脱离出来。他想，多希望一切伤痛都可以因为拥抱、亲吻而抚平。
多希望时光永远停驻在这一刻，不为世事变迁。
亲昵的吻和谢尔菲斯的气息，都让虞时觉得好受多了。他蹭了蹭谢尔菲斯的脸颊，然后拥抱着谢尔菲斯，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随后，他说：“我想，他们或许一直关注着我。”
那个或许是菲利克斯·芬恩的人，甚至向虞时发来了加入繁星计划的邀请。那意味着，他们一直都很清楚虞时的存在，甚至知道虞时此刻就在格兰星。
这让虞时感到轻微的恐惧，以及，更多的愤怒。
他的父母怀着不可能的希望，目送他陷入漫长的、遥远的沉睡。他沉睡之时，世界仍旧在发展，人类仍旧在前进，他却一直落在后面。
在自身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却成了繁星计划的实验品。
某种程度上，他倒要感谢繁星计划，让他仍旧活着；可那真的是繁星计划的善意吗？
或许，在闻今歌那个时代，繁星计划还未曾彻底变质，但是，在繁星计划转为人造天堂计划的时候，曾经的繁星计划就连同闻今歌一起，彻底绝望了。
他们在疯狂中走向了末路。
繁星计划——如今的繁星计划——从未将人类看作是人类，就如同他们从未将虞时看作是虞时，而仅仅只是将其看作“晨星”一样。
他们只是将人类看作是实现自己野心的工具。
为了彰显其傲慢、为了炫耀其才华，他们才屈尊，打算将人类从“无用的世界”里打捞出来，去到他们打造的“永恒天堂”。
对于他们来说，人类就像是在鱼缸里游来游去的观赏鱼。
不需要锋利的牙齿、不需要独立的意志，只需要漂漂亮亮、安安稳稳地待在那儿，就可以。
战乱时期，绝望的繁星计划成员，不就想要让人类成为宠物吗？他们最终还是向这个方向走去了，因为那已经是他们绝望的大脑中唯一可行的道路。
但虞时并不是弱小的观赏鱼。他该是漆黑宇宙之中的巨鲸——精神维度，理应是他的领地。
虞时垂眸，感到灵魂仿佛轻轻地颤栗着。那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精神维度仿佛回应着他的呼喊，仿佛顺应着他的意志。
谢尔菲斯若有所觉，问：“怎么了？”
虞时想了想，突然用精神力检测装置给自己测了测，然后不出所料地笑了起来：“我的精神力总量到21了，谢尔。”
*
塞西莉亚·阿德莱德猛地惊醒了。
她怔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在人类培养中心的地下了。
在安东·莫尔顿的死亡过后，格兰星的局势暂时平稳下来。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但塞西莉亚还是时常会从噩梦中惊醒，尤其是在她得知繁星计划的真实目的之后。
她控制不住地，会想到一些更遥远的往事。
她还在军校的时候，她的父亲在每一场战斗结束之后，都会给她打一次通讯。但是在松落星之战之前，她的父亲却破例了，却是在战斗开始之前，给她发去了通讯。
但是她没接到。
具体是因为什么她已经忘了。其实她也不是每一次通讯都能接到，因为她总是好强，总是不希望暴露自己是赫克托·阿德莱德的女儿，所以她不想在其他人在场的时候，接通来自父亲的通讯。
总之，她没接到那次通讯。
那是遥远的、来自星河彼端的通讯。她没能接通那一次，然后，再也没能等到下一次。
她还保留着她父亲以前用过的终端。她父亲最后使用的终端，自然已经随着战争、随着他自己，一同被掩埋。偶尔，她想，爸爸究竟想在最后那一次通讯里说点什么？
但是她很清楚，她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情了。
……松落星。
“为什么繁星计划会对松落星动手？松落星有什么特殊的？”
不久之前，虞时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并不清楚这一点，但其他了解松落星情况的人，却已经得出了一个结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松落星唯一可能与繁星计划产生关联的地方，就是这里曾经拥有一个巨大的实验基地。具体实验什么我并不是很清楚。
“但这个实验应该很重要，因此当异族围攻这里的时候，中枢会倾向于救下这颗星球，而不是放弃。
“……或许，这个实验就是繁星计划暗中主导的？他们得出了自己想要的结论、验证了自己想要的技术，因此就借刀杀人，将自己残留的痕迹彻底毁灭。”
荣琴如此推测着。
至于松落星究竟进行着什么实验……
谈秩在查询了中枢的秘密档案之后，给出了一个答案：“是关于人类变异的实验。松落星地理位置特殊，适合进行这种大型实验。
“……当然，当时前往松落星的人类，都是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的。不过，这场大型实验是在冬眠时代开始的，在异族出现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在异族入侵的时候，松落星只留下了一部分研究资料和数据，以及很少部分的后续跟进观察的研究人员。”
“人类变异。”虞时喃喃说，他想到闻今歌，这位生物学家似乎就是人类变异方面的专家，大概率参与了松落星的实验，“听起来还真像是繁星计划会掺和的事情。”
……或许，在人类无穷无尽、纷繁复杂的变异之中，也有着繁星计划特意营造出来的局面？
可能不会很多，毕竟繁星计划没有那么大的能量；但是，必定存在类似的情况。
曾经的繁星计划，或许就是想从无数种变异之中，寻找到一个最完美的变异方向。只是最终，这种生物变异方向的努力，还是被人造天堂计划给取代了。
另外，中枢或许不知道繁星计划的存在，但必定和六芒星有过合作，甚至这合作至今也在持续。
虞时十分怀疑，中枢内部也存在着繁星计划的成员。
即便过去没有，在遇到安东·莫尔顿这样的情况之后，他们也自然会开始怀疑其他大人物的现状。
不过，怀疑是一回事，这方面的排查交给中枢去做就行了……比起中枢，霸主星球才更有可能被繁星计划渗透。
这也是无奈之举。
毕竟，虞时这边的调查团队，总共也才寥寥数人。单凭他们几个，是不可能直接解决繁星计划的，他们仍旧需要中枢的帮助。
或许，还得加上如今的格兰星的帮助。
安东·莫尔顿自爆的时候，还有其他一些替代他人身份的仿生人同样自爆了。
那位繁星计划的成员，恐怕是因为行动失败，就干脆地选择将格兰星拱手相让。这是个傲慢的完美主义者，一旦失败，就宁愿全部重来。
……某种意义上，对于虞时他们来说，这种傲慢不是什么坏事。
那个继任了查理·博纳尔城主之位的男人，居然也是仿生人。这足以证明安饶城被渗透之深。
不过，他们检查了查理·博纳尔的尸体，发现这个放浪形骸的男人，却始终还是个人类，并未被仿生人替代。
不知道他的死亡是否是自愿。但这个问题，除非他们再次见到查理·博纳尔，否则应该是得不到任何答案了。
不管怎么说，在经历了可怕的、难以想象的灾难过后，格兰星暂时平静了下来。
平静并不意味着无事可做。事实上，格兰星的官方工作人员几乎都忙得发疯。
城主死了两个，选定的继任者还不知道有没有问题；仿生人差不多全都有问题，他们又得找人手接替这些仿生人的工作；安饶城的那些改造人也是个大问题；救灾、抚恤、重建工作还在进行中，他们还需要应对外界的纷纷扰扰……
世界从来不太平。
谢海清在这个时候成为了格兰星的统治者，但她年事已高，恐怕也只能暂时管理这些事务。
即便如此，百忙之中，她还是抽空与虞时他们见了一面，并且共同商议着未来的道路。
“格兰星将会复仇。”这位年长的女士坚定地说。
所以，他们的下一步计划，自然还是针对繁星计划。
……想到这里，塞西莉亚烦恼地揉乱了头发。
夜色已深，但她刚刚从噩梦中惊醒，压根毫无睡意。她站在窗边，俯瞰着这座城市。她已经从务虚城回到了惠顾城。
在与那个假托安东·莫尔顿之名的仿生人沟通的时候，不管是否是刻意如此，对方都已经传递出许多或许有用或许无用的信息。
其中之一就是，繁星计划的确既想要统治现实世界，也想要统治虚拟世界，也就是精神维度。
但是，想要让这两者真正连接起来，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这需要十分庞大的节点。就像是之前虞时和谢尔菲斯在进行扫描的时候，在惠顾城发现的那个巨大的节点一样。
事后他们才意识到，繁星计划之所以能够将那些信息“投放”到那些仿生人、人造人的大脑之中，将其同化，就是通过这个无人发现的节点——那甚至是无形的，也不知道繁星计划是如何做到的。
如果具体分析其中的技术门槛，那么也同样可以拿虚拟现实技术来类比。
人脑、连接设备、特定程序。
精神力者终究是少数，如果繁星计划希望让所有人都前往精神维度，不论是否拥有精神力，那么他们就需要设计出所有人类通用的“第六感官”。
这样的第六感官，就类似于游戏舱、游戏头盔这样的连接设备；而“节点”，就是连接端口。
显然，繁星计划成功做到了这一点。
下一步，就是在精神维度中构建相应的“程序”，也就是一个实际的“人造天堂”。在这件事情上，他们无法确定繁星计划究竟做到了哪一步。
但考虑到虞时和谢尔菲斯在精神维度中见到的，那一团新形成的信息云团……繁星计划在这一点上可能也已经卓有成效了。
无论如何，只要繁星计划想要将现实世界与精神维度联通，那么“节点”的存在就是必要的，这是打通不同维度的桥梁。
繁星计划最初的实验是从游戏的改造开始的，这显然也是他们的“灵感”来源之一。
因此，谢尔菲斯提及的数据星球，受到了所有人的关注。
但官方记录在案的数据星球，显然不太可能是繁星计划的据点。他们不可能那么大胆，至少曾经不可能。因此，其他可能的星球、地址，就成了他们需要关注的。
塞西莉亚曾经为六芒星工作过，并且还是游戏部门的员工。现在，她就在思考自己是否留意到蛛丝马迹。
这其实有点难以寻找，因为塞西莉亚的工作大部分都在宣传、活动这方面。她其实也很少接触那些数据和程序。
在夜色中，她听见狂风呼啸吹过这颗星球的声音。窗外灯光闪烁，偶尔照亮周围那些未曾清扫的废墟。
就在这个时候，塞西莉亚突然愣了一下。
面前的场景，让她想到以前发生在六芒星的一件事情。
六芒星的员工拥有一些工作福利，其中之一是每年都有一次公司报销的集体旅行机会，旅行目的地则是公司内部投票选择。
旅行自然是按照部门来算的，前几年，塞西莉亚所在的游戏部门进行投票的时候，其中有一名员工提名了东南星域的“钢铁城堡”。
那是完全由损毁的飞船构成的特殊奇观，受到了部分游客的喜爱。
“但那不就是一片废墟吗？有什么意思？”当时塞西莉亚的一位同事却十分不解。
“但是我听说上头的人还专门去那儿旅游呢。他们订票的时候我听了一耳朵。”提名这地方的同事却说，“说不定挺有意思呢？”
最后他们部门也没去钢铁城堡，而是去了另外的景点。第二年也没去成。不过，这件事情被当时的塞西莉亚注意到，并且写在了自己的调查报告中。
她一下子来了点兴趣，在自己的调查报告中找到了相关的内容。
当时的记录自然是更加详细。塞西莉亚对六芒星高层的行踪十分看重，因此也专门就这条消息进行过调查，这群高层那时的确去了钢铁城堡，并且还待了大概三周的时间。
如果只是损毁的飞船，那真的需要这么长时间吗？
……飞船。塞西莉亚思索着。
这听起来和繁星计划毫无关系，毕竟那都是一些早已经损毁的、毫无用处的飞船，不过是一些金属空壳。
但是……
等等，如果那是星舰呢？
对于星舰领航员来说，他们所连接的星舰，就是一个节点，毕竟他们是直接与星舰进行精神力连接的，与机甲战士类似。
在星舰退役之后，这样的节点自然是废弃了，可那是天然的、可利用的精神力节点。
而那片钢铁城堡无比庞大，甚至每年都有新的飞船加入它们的行列。有些人甚至会将这里看作是一个合适的探险、探宝的地点。
繁星计划或许不会将这里看作是核心据点，毕竟这里的人流量还是很多的。但如果繁星计划利用这里进行某种实验，那只要注意隐蔽，基本就不会注意到。
毕竟那里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管理者、统治者，那只是一片漂浮在太空之中的废墟。
……废墟。
塞西莉亚凝视着窗外的废墟，突兀地、冰冷地笑了一声。
繁星计划这么喜欢废墟吗？就像虫子一样，这么喜欢那些阴森的、不受到人关注的角落？
那么，她会和她的同伴一起，把这些虫子从那些角落里抓出来，让世界与人类进行这场审判。
在寂静的夜色之中，塞西莉亚彻夜未眠，将与钢铁城堡有关的资料整理周全，然后在第二天上午，转告了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