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用回头侧望, 雀利尔也知道陆即墨会用什么样的神情看自己,空气冥冥中传来的压抑感足以证明一切。
院长把那一沓钱拿起来,从侧面用指甲剐蹭了一下厚度, 眼底的贪婪尽显。
“您想要的孩子可以自己去后院里随意挑拣, 工作人员会帮您找到最合心的。”
所谓的孤儿院工作人员,也不过是院长的老婆跟雇来的几个老太婆,余下五十几个孩子都像小囚犯样, 坐在各自的缝纫机面前, 大一点的负责缝补衣物,小一点的则做手工花, 全部都需要用艰辛的劳动来换取少量的食物。
陆即墨期间三五次蹭着雀利尔的手腕,每次都被公爵巧妙地闪开,偏不叫他有机会抓住自己,再质问那些连他自己都已经忘的痛苦。
几十个孩子被领养,或者说签卖身契的概率比福利院的要大。
雀利尔示意陆即墨可以动手了,陆即墨却表面镇定, 实则失控地紧盯着他,眸子里难以置信的情绪半晌都难以消化。
甚至, 陆即墨乖乖沉寂几年的情绪, 骤然泛出水面,形成全新的惊涛骇浪, 不停地拍打他的良心。
可是,良心能值几个钱?
你看这里的孩子, 能有几个是真正的孤儿,还不是被父母当牲口一样贱卖?
假如说他不是天生出生高贵, 而只是一介区区孤儿Beta, 难道陆即墨还觉得自己会节衣缩食, 独自可怜巴巴地养大他的孩子?
是不是太理想化了?
雀利尔以警告的语气暗示道,“孩子们都挺可爱,可我选不出哪一个更好,不如你去挑挑?”
陆即墨眨动眼帘,强行抑制去扯住雀利尔的冲动,跟监管孩子的老婆子说,“我需要点时间一个个看一下。”
回头看雀利尔。
公爵连多余眼神都未分给他一丝半点。
陆即墨痛苦极了,如果不是到了这个岁数,如果不是经历了无数的痛苦,他竟不知道还有更痛苦地在这里等他闷头撞上。
脱掉右手的手套,露出金属骨节分明的手掌。
孩子们均被他的机械手吓了一跳,小脸蛋中洋溢出好奇又惊恐的表情。
老婆子也变现得分外敏感。
雀利尔从口袋内掏出另一沓钱,分给院长老婆说,“拿去给孩子们买点糖吃。”心底寻思,若是等迪伦迪兰被捕,一定先收拾干净这些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地方。
拿了巨款的人自然欢欢喜喜,就是陆即墨的整颗头是机械的也毫无关系。
陆即墨的机械手指内安装追踪定位型纳米虫,每抚摸一个孩子的头,佯装看对方的牙口时,自然而然释放一枚,待任务完成后会脱落,完全不会有任何不良影响。
最后遗憾道,“没有合心的。”
两人以雷同的手法,连续走了十家孤儿院,标记了几百个小孩。
终于在太阳落山前完成任务。
雀利尔以为对方的情绪已经成功压制下去。
哪知两人前后走在巷道间,陆即墨突然狗胆包天,以为远离了主星,他脖子上的狗链子终于放松,足以得寸进尺。
一把扯住雀利尔的手臂,将人带到昏暗狭窄的楼间隙,双手紧摁住对方的肩膀左右,若是激起公爵的暴怒,激发全攻击性精神力,前后两座楼房破败不堪,稍微施以力量会立刻引发坍塌。
雀利尔似乎也早再等他发作。
两人并无语言,而是目光如锥,你戳我刺般到互相抵死伤害。
最终是陆即墨最先红了眼眶,在他的眼中看来,黑发黑眸的公爵大人无疑还是那个曾经年少时最爱的阮棠,岁月令糖糖沉淀出成熟的韵味,还有冷漠与残酷。
“你说的是真的?关于宫胞的事情?”
心底认定是真的,心里已经做到足够的建设,陆即墨还是将最蠢的一句话问出口,即使今天他能在军人天职之下,极力保证完成任务,同时也没少接受蚀骨的隐忍煎熬。
四年了。
这四年里,他以为没有什么再能伤害到他,打击到他,即使公爵屡次尝试要替换他的信息素,即使公爵视他如无物,即使公爵从他怀里睁开眼睛的瞬间,没有流露出一丝多余的感情。
他早知道自己完蛋了。
可是没想到,最折磨他的却在今天。
陆即墨捆住雀利尔,不是以狗与主人的身份,而是以曾经的陆即墨与曾经的阮棠,面对面地把那些真相从记忆中血淋淋得剖出来。
“是的。”雀利尔微扶了一下眼镜框,“我没有撒谎,因为没有必要。”
“你一整天神魂颠倒的,险些坏了我的计划,不就是想听这句真话?”
雀利尔无所谓地用手指捏住对方坚毅的下颌,即使两人平视,也逼得对方矮自己一头。
“这是对孩子最大的尊重,难道你希望我把他弄碎?”
别说了。
陆即墨一把搂住雀利尔,“别说了,我只是……我其实根本没有质问你的资格,我只是很痛苦,这样你以后……你以后……”
“你觉得我肚子里长那个东西,是因为我喜欢生孩子吗?”雀利尔道,“只是碰巧怀了你的孩子而已,全部昙花一现,又消失了而已。”
求你别说了。
陆即墨开始不停打退堂鼓,分明他连一条胳膊都没了,地狱般的监狱也经历了,唯独雀利尔带给他的最痛,每一字都会痛,屡创新高。
“我只是希望你更爱惜自己一点的,”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他现在就很伤心。
他伤心在自己从未知晓的某个角落里,曾经有个生命为他绽放,又悄无声息地陨落,带走了孕育他的土壤,和一切有关爱的部分。
“好了,别哭。”
雀利尔居然没嫌弃他,用手推开陆即墨的头颅,冷淡地看着对方的眼泪湿润了面颊。
“别弄湿了孩子的翅膀。”
前半句的安抚属于旧情,后半句的论断则是推陆即墨坠入深渊,“你也不设想一下,假如我把他顺利生下来,他愿意有你这样的一个父亲吗?”
陆即墨哽住。
雀利尔缓慢地离开些距离,“我要你留在我身边不是要你赎罪的,早没必要了,如果你以后再听说了什么更难过的事情,还想以往日男朋友的身份来关心我,真的是大可不必。”
“那个时候,我们不是炮.友吗?我问过你的,你从没承认是我的男朋友。”
“不是这样的,”陆即墨伏低做小几年,这次却是喊出了口的反驳,“我恢复了那段时间的记忆,我是在乎你的,只是我糊涂,从未想明白自己的心意,我是很在乎你,很在乎崽崽的!!”
雀利尔一瞪眼,“几年都过去了,我不在乎了,你也早点改了吧。”
推开陆即墨的约束,离开后又重新变回冷酷无情的公爵大人,用手掸开衣服间的皱纹,“你今天立刻返回主星,我在来这里之前,已经替你向军部写了一封很完美的举荐信,以后去完成自己的梦想吧,我这里的罪到今天为止。”
“你已经全部都赎完了。”
陆即墨看他走得决绝。
什么意思?!!
意思是公爵大人出任务之前,已经做好决定,要他离开?!!
凭什么!!
陆即墨压抑了一整天的精神力喷出一些,震得两侧的老旧危楼颤抖不已,扑簌簌得落下些粉尘。
“我要让你知道,我主动在你身边才不是赎罪!永远不是!”
陆即墨晚上没有回来。
米淼被他用精神力给钉死在民宿的木门上,脸上依稀残留着木板间的缝隙,还是波奇千辛万苦把他给撬下来的。
米淼不由打小报告,“陆哥是不是也太无组织无纪律了,怎么能脱离大人的指挥,擅自消失到无影无踪呢?”
雀利尔淡笑,“他回主星了。”
米淼不明所以,尤其开心地搓搓手道,“那我能毛遂自荐,做您的贴身侍卫吗?”
雀利尔蔚蓝的眼珠一沉,陆即墨的信息素暂时够用的,若是混合米淼的一起用,毕竟不安全。
间接拒绝道,“你和波奇今天去燃料市场打听得如何?”
米淼立刻收敛顽童的调皮,与波奇将边塞星球中关于宇宙战舰会用到的几种生物燃料调查简单汇报。
宇宙战舰的体量在百万吨以上,一般的油料很难帮助如此体积的巨船完成星际跃迁,尤其迪伦迪兰的船很少人能拦截到,又载满重金属珠宝。
层层条件选拔下来,差不多只有两种生物燃料足够使用要求的。
不过迪伦迪兰老奸巨猾,不可能大批量金瓯,必然是委派他那些喽啰出船来分批购买。
果然,这两种生物燃料最近的销量奇好,军部有自己的燃料供给线,除了星盗的船,再想不到还会有谁能用到。
雀利尔安装在孤儿们身上的追踪纳米虫也逐渐有了反应,刚开始是一两个。
十几天后开始是十几个光标移动。
对方很狡猾,带着孩子们到处乱跑,实际上最终所到的坐标却是同一个。
没想到,居然能如此轻松和恶名在外的星盗见面,雀利尔的兴奋与日俱进。
只是兴奋之后,一股深深的怀疑感,又重新覆盖上心头。
真的有这样容易吗?
即使他所掌握的信息由军部系统分析提供,但是对方的身份又不是臭鱼烂虾,若是如此简单的话,是否太过小看对手。
雀利尔打开光屏认真思索,一杯热腾腾的咖啡被端在他手旁。
他竟是下意识问,“依照你的野兽知觉,应该怎么做来试探一下对方更好?”
白小白问,“我吗?大人说笑了,我哪里懂这些?”
看到雀利尔几日未曾休息好,微微泛空的眼眶内,不由反问,“大人以为我是谁吗?”
雀利尔从鼻梁间取下眼镜,他毕竟不是真正的Alpha,逐渐上岁数的话,最先会老化的是他的视力,不由笑,“怎么可能有谁,我就是在问自己,为什么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莫不是对方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单纯得战舰补给,或是人员补充……”
雀利尔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或许……”
“对方已经知道我来了,其实是在用最理所当然的理由,吸引我的注意力,然后……”
联想到他的父皇为何要秘密押解迪伦迪兰前往主星?
如此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奸大恶,理所应当交给所有受害帝国的公众法庭一起审判才对。
何况海兹尔主君也没有细说,迪伦迪兰那艘满载珠宝的战舰该如何处理,如何赔偿?
理由大概……
雀利尔道,“或许,对方只是想引我入钩,布好天罗地网,让我掉以轻心后被活捉?”
白小白一听则分外惊讶,连忙道,“这可不行,公爵大人,您是主君和太子最为信赖的皇子,这次的围捕行动,请您务必要三思,最好让军部出动精英袭击队,您可千万不要露面啊!!”
雀利尔一笑,“你真不愧跟在我身边久了,居然已经推断出我接下来的打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是对方已经知道我的存在,不如就由我亲自作为香饵,来吊一吊对方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