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二十七日, 久滞北周的阴翳微有一丝松动,夏依旧落尽铅华, 秋依旧寒树叶稀, 四季更迭永远不会停止,正如暮日西垂, 新日总会升起。
北周一直兴建佛寺,大者为寺, 供天地敬菩萨, 遍洒各处名山胜岭, 小者为庙, 奉鬼神赡英才, 于层峦叠嶂之中。
安武庙则是其中最具规模的一座圣庙,内藏供奉近百位神仙排位,雕塑各执一态,栩栩如生。
最宏伟的庙外灵积山下雕刻着与近乎山同高的一座天元圣尊像,被尊为北周第一圣神, 周遭花木繁茂,风光绮丽,藏于山岭的古庙瞻仰幽僻,然而拜神的香火缭缭,常年累日,经久不断。
正是晓林岚光催醒鸟儿,啁啾宛转歌唱的时候,钟磬的一脉余音, 于沁凉的深潭间折荡。
白式浅跪在金雕玉琢神像前,双手合十,心无旁骛,唯有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底下,摇迎着两盏明晃晃的烛灯,一柄银光闪灼的剃刀。
上座住持身披红色袈裟,携净瓶离座,走到合掌长跪的白式浅面前,先用手指将净瓶中的甘露水,使他清神静脑,忧惧不侵。
灌顶仪式结束后,一侍者接过净瓶,另一侍者取来座上的戒刀。
住持接刀在手,对白式浅谆谆告诫:“今以戒刀,断汝之发,令汝尘情永灭,梵行增长。此乃旷劫多生之善因,非今朝偶尔之侥幸。汝当愈加深信,生大欢喜。”说罢举刀剃发,边剃边诵偈:“剃除须发,当愿众生,远离烦恼,究竟寂灭。”(此二段摘自网络,遵从实际,不好杜撰,望理解。)
白式浅微微合眼,隔绝了灯火与戒刀发出的光,心中平凡如无道,“弟子永不后悔,甘奉诸神至绝,故于今日,生大惭愧,克诚披露,求哀忏悔。唯愿三宝,慈悲摄受,放净光明,照触我身。诸恶消火,三障蠲除,复本心源,究竟清净。《忏悔偈》”
住持举起寒光透亮的戒刀,扶着白式浅的发髻,准备一削。
刹那时,天际深处滚出一道闷雷,炸向晨曦中的疏白,天空骤然通亮无比。
轰隆隆!!
强震一般,撼动得灵积山巅武安庙,像碧玉盘里的白鸡蛋,抖了三抖。
白式浅的墨发在摇荡中跌下来几绺,寒淡的眸子里透出些许光岚,对住持道,“请您继续。”
住持想,差点连头都削了,还能坐的住的,也不是个凡人。
搓搓手里的戒刀,往白式浅的鬓角里滑去。
“轰隆隆……哗啦啦……轰隆隆……哗啦啦!!”
被那一声大地惊雷炸破了天似得,百年不遇的倾盆大雨直往灵积山上砸,噼里啪啦的雨珠子又大又圆,泼在庙顶仿佛擂鼓,散在青砖地面上颗颗四溅。
仿佛整条银河从九天之上泄洪而落,俨然把安武庙从山头冲到山脚下。
目击眼前一片迷茫,庙外的山山树树水水花花都融成一团朦胧,什么都看不见,听不清。
住持眼望门外,由不得自言自语道,“白施主,恐怕这天公不作美,不让你剃度出家啊。”
未说完,整座灵积山好似被巨灵神抬起来了一角,连山带庙一并朝东北倾倒。
两位辅助剃度的小侍者脚底不稳固,抱成一团朝大殿斜角滚去。
神像纷纷侧滑,蜡油倾滴。
住持也扯着白式浅的衣襟,欲揪着面前这位面不改色且看破红尘的冷面男一起滚。
白式浅足心定如磐石,跪姿稳如泰山,二指紧紧夹着住持摇来晃去的戒刀,谨防对方破了杀戒笔直捅上来。
遂凝着眸子道,“庙中倘有纸伞,住持您能否借我一用?”
……
山脚下,谢墩云正把单手掀起的天元圣尊象蓦地撂回地上。
崇山峻岭上布着一块厚重雨云,随山一晃,像失了准头的花洒,喷得到处都是。
谢墩云的头撕痛欲裂,受了伤的通天眼尚未痊愈,寺庙脚底下干净的又没个怨气让他进补,只好脱下头上的斗笠,捻着幻诀准备撤彧。
“啪!”
“啪!”
趁他没注意,四五块黑影从左右双方劲急飞来。
雕虫小技!
谢墩云回首对着两道黑影,双拳暴击。
“吧唧!”
“吧唧!”
四五枚鸟蛋被他打击得七零八落,蛋液劈头盖脸地沾了满脸。
“哈哈哈哈……”草丛里钻出两颗黑黝黝的小脑袋,绯红着双颊,嘻哈笑道,“打中了,打中了,白毛鬼!白毛鬼!”
居然被山里的死小鬼跟在屁股后面捉弄!
谢墩云指着两个山里娃娃道,“赶紧滚蛋,信不信老子把山顶上那朵云搬你家去,冲走你爹妈啊!”
两个小鬼面面相觑,想起来白毛鬼把山都抬起来,似乎还放了一个人在山地,不由哇哇大哭道,“白毛鬼杀人了!”
谢墩云才懒得哄小孩子,一把将天元圣尊相又抬起来,露出黑魆魆的一道缝隙。
“要不要老子也把你们塞进去填山啊!”耳根子都要吵断了!
两个山里娃娃简直惊吓过度,惊声尖叫地撅着屁股跑了。
谢墩云撂回大山,要不说他讨厌小孩子,随手一摸银发丝丝粘着腥臭的浆液,四下里没有洗脸的去处,索性直接脸上头上抹了几把,全当护脸护发了。
打记响指,收了雨云,谢墩云深深一望圣像,仿佛透过石塑去看里面的某处。
而后不觉道,“心内犹生,法外无界。”
幽幽叹口气,背道而行,行至林间深处,继而抛出一语,“眼睛到不了的地方,你我皆可以,心胸盛不下的角落,幻道至逾辖,小九,这次你再也不用为权势争斗所苦了。”
他走了一路,心里的不快随着每一步的远离,豁然开朗起来,遥想着烨摩罗的危机解除,好天好地就等着自己跬步而起。
就听得背后窸窸窣窣的轻步逼近。
想着会不会是那两个山娃子把爹妈领来教训自己,一身臭鸟蛋味,懒得再惹骚,索性闪身飞到粗壮的树枝上,居高临下望去。
一柄华白的纸伞,由远及近,从他走过的石级间步步临来。
那一身华白的白澜屠苏如飘荡的云尾,携着雨后初雪的冰冷与寒冽,自伞面下若隐若现。
谢墩云的心跳声,突突得冒在头上。
通天眼,一颗一颗往出滚着血珠子。
他闭着嘴,等执伞人的身影化作白烟,融入葱茏深处。
没有结局,就是最好的结局。
谢墩云在树上蹲了一会儿,冥思苦想了一盏茶的时辰,始终一个“喂”字流连胸口堵塞在嘴。
若是再遇,或许连恨都没有了。
谢墩云翻身下树,选择相反的方向背道而驰,落叶浮身时候,正碰上一双直勾勾又冷冰冰的眸子,远远地狠狠地盯着自己。
完全是听不见任何声音的,那人就站在树荫下面藏着,像静止的捕兽夹,耐心等待着猎物上钩。
谢墩云真是吓了一跳,跟见了鬼似得不由自主退了半步。
这不是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应该有的动作,等他后悔时,脸上堆着的笑容也蓦地多余起来。
白式浅瞧他脸上油光锃亮,像涂抹了什么紧巴巴的液体而后凝固,禁不住道,“你躲我干什么,我们可曾有见过”
没有雷肜伞的隐遁,也没有白绫遮着双眼,谢墩云第一次全面地打量这个与自己生死与共,又异常憎恨着自己的男人。
确实一派沉如墨玉,生人勿近的冰冷模样。
谢墩云不想回忆起幻彧里的任何事情,或是南柯一梦,或是海市蜃楼,再或是昙花一现。
他都不想第二次感受对方的漠视与疏离。
谢墩云旋即拢低头顶斗笠,遮着脸道,“想多了,不认识,没见过。”侧了身,选择另一条路去走。
只望自此岁月静好,各不相欠。
眼瞅着对方二话不说,就要离开,白式浅似乎不想说,但又忍不住不说,“谢墩云,我闻见你味儿了,臭烘烘跟鸡屎味一样。”
谢墩云道,“分明是鸟蛋,你懂不懂……呃……”他的每根神经一绷。
已经被人一把扯住了银色的发辫。
“哎哎哎~”谢墩云龇牙咧嘴道,“君子动嘴不动手,你扯着咱干什么?”
笔陡的石级路上,两道白色的身影扯成一线,白式浅绝对没有松手的迹象,反手一把抠在谢墩云的脸上,“是贴了人.皮面具,还是本来就是如此,头发上是抹了什么染料,还是本来就是这样!”
“你这个整天傻笑的骗子,究竟骗了我多少!你得给我解释清楚!若不然……”
白式浅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他应该是发过誓的,即使死也不想再见姓谢的一眼,但是果真如此吗?
既然相逢,如何轻言再见。
若人世间的情分真如此简简单单能离能断,还出什么幺蛾子家!
谢墩云被他扯得直哼哼,盘算对方是想弄死自己的架势,估计承认了一定会身首异处,不若诡辩。
哼哼唧唧道,“我只是个来北周游山玩水的烨摩罗人,北周话咱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吧啦吧啦啦!”
白式浅像是有十足的把握,提着他的发辫就往小树林里拖。
该死的小树林。
谢墩云经历一场生死大战耗损很大,拳脚上不能做十足的抵抗,被白式浅强摁在树干上,后背抵着粗糙的树皮,他那身异族人特有的奶白色肌肤简直要蹭掉一块。
真是造的什么孽呦!
随即佯装苦不堪言道,“这位兄台必定是认错什么人了,咱这脸是张大众脸,跟每个人都撞那么一两处,不一定就叫兄台你认错了谁。”
而他那水蓝色的眼睛微微一眯,就像含着露光的软绿晶,装可怜尤其逼真,奈何谢墩云一直秉着奔放如狗的特质,虚装了一两下就原形毕露。
一拳加一脚,直击向白式浅的上下盘,嘴里骂骂咧咧着,“滚你奶奶个熊的,老子说不认识就是没见过,你是看老子穿的少啊,还是闭花羞月啊,怎么着想劫财劫色啊!”
“你的那点儿色完全守不住你的那点儿财!”白式浅冷一哼,一拧拳,一转脚,恰把谢墩云如搓揉的麻花一样曲成三个大圆圈。
“原来,你待我的真心,全部留在那层虚假的幻彧中了吗?”
白式浅话虽如此,带着冷冷质问的语气,有多少是无奈的控诉。
谢墩云不动了,安静等候发落。
白式浅松开他的手脚,双手一托,把人摆在树杈中间坐下,自己则仰头望着对方垂低的头颅。
可能是他第一次仰视,那双冷漠的冰眸子里落入了叶隙中零碎的光,连他常年冰冷的肢体也逐渐增加了温度。
他是他,可又完全不是那个在幻彧中孤独徘徊的旁观者。
他返回到了现实中去,进入了一个有阳光普照,有春风秋月,有真正温度和充沛的地方。
连他怨恨着自己被欺骗,被捉弄,被隐瞒的心,也逐渐融化起来。
白式浅道,“我不会为幻彧中对你说过的每一个字道歉,因为我确实生气。”
“然而,若不是你,我也可能一辈子都只能沦陷在幻彧里做一个冷冰冰的观众,一个迷途又麻木的羔羊,一辈子又一辈子,看着幻彧里的人生老病死,历经沧海桑田,而自己只是看着别人的潮起潮落 ,而自己无从参与。”
可是时间太久太长,经历的幻彧太多太杂,他的时间蓦地就不再值钱,肆意虚耗也毫无可惜。
直到某人令他的时间巨轮骤然转起。
白式浅最想说的是,其实他自己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例如他为什么会到了幻彧中,又例如他去那里的目的,还有他曾经指天发过的毒誓绝不可泄露一字。
在这个层面上,他们相互有所隐瞒,应是平手,但下不为例。
如今,他能露出自己的脸,来面对真正的谢墩云。
他,他,他们都扯去了最后的伪装,拥抱光芒。
“我可能不能没有你。”这是他能说出的最大限度的情话了“谢谢,你是真实的。”
谢墩云的安静,让他难得打开了话匣子。
“我一直暗自庆幸自己能够姓白,让你总是能追到我的踪迹,主动来寻我。”他的手微微触摸自己的发髻。
就在刚才,提前那么一点点的时间里,他差点变成秃的。
谢墩云被他一番轻柔倍加的话快要沉醉,不过白式浅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有明显误解的。
谢墩云解释道,“咱不是来找你的。”
白式浅一紧眉弓。
谢墩云继续道,“遇见你真是碰巧了。”
白式浅的脸上温柔全退。
谢墩云式三连击,“咱只是出来安置一位故人,本想绕着你走的,没想到竟然被你识破了,话说白疯子,你怎么能知道咱长什么样子啊!”
白式浅满地开始找东西。
谢墩云追问,“什么东西掉了,咱帮你捡啊!”
白式浅从地上捡起来纸伞,他实在好羞耻,自己端了二十几年的高架子被某个蠢蛋一瞬间全踹翻了。
他为什么好好的头不剃,跑来跟一个白痴讲什么真情。
白式浅抖抖纸伞上沾的落叶,掉头就走,谢墩云一瞧他竟然走了,说好的和解怎么又变卦了。
跃下树,跟在白式浅的后面,“白疯子,你是不是害羞了。”
“其实老子在幻彧里瞒你确实不对,”谢墩云明显小跑起来,“但是老子有天大的苦衷啊!”
“你倒好,老子的解释你一句也不听,两眼一摸瞎就从幻彧里死到现实世界了。”
“老子好难呀!”
谢氏诉苦大法好。
“我当初给你吃的那几颗丹丸要是毒药就好啦,”
白式浅领在前面,简直咬牙切齿,“把你毒哑了最好,省得我远远闻见你的味儿,就跟过来了……”
反手一把攥住谢墩云的嘴巴,狠狠捏成一个圆溜溜的洞。
神情冰之又冷道,“我常想,到底什么东西,才能刚好堵住你这个讨人嫌弃的洞!”
谢墩云鼓着腮帮子,道,“舌吗(什么)?”
白式浅推着掌中纸伞,那柄素雅的圆伞遮住了两个人的面颊,浓绿的树影婆娑,投在伞面光白间,凝聚成一幅幅动人心魄的春意盎然图。
谢墩云伞低大喘如牛,“老子通天眼有点坏了,你慢着点儿,老子可编不出个现床出来……”
白式浅道,“话说,你真的是一脸鸡蛋味儿啊……你早膳吃什么了……”
谢墩云道,“是鸟蛋……都跟你说不是鸡……”
白式浅轻轻一笑。
谢墩云道,“你再笑,再笑就把老子脸上的鸟蛋舔着吃掉。”
须臾一会儿,白式浅又道,“谢老痞子,你究竟多大了,这头发不是真的老头白吧!”
“还有,你确定你真的叫谢墩云吗,你本名叫什么啊!”
“再有,你真的不是来找我的吗,我怎么有点觉得你又在骗我……”
“喂,谢老痞子,你别装死啊!”
……
“住持!住持!您快出来瞧瞧啊!”
七八个庙里的小沙弥推着,拽着,扯着略有些惊魂未定的住持,硬把古稀之年的老和尚推到了安武庙门外,手指着天元圣尊相下面,一片红如曜日的花朵,直铺向各处山头,与层林尽染中灼灼其华。
安武庙俨然成了红色的海洋中心。
“火荼蘼。”住持远观着这种只存在于异传杂闻里的奇花瑶草,不由捻须而笑道。
“浴火逢生,重铺华路,九转折始,归于初叶,十方花开,百艳归来。”
应是个极好兆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