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王。
这个词让公爵的眼睛猛地眯了起来。
这大概能解释莫克文以及其他王国明明已经将王旗插遍了多伦大陆的每一寸土地, 却还是如饥似渴地追逐那宛如水中倒影的圣杯的原因。
因为黑暗中的巨兽已经蓄势待发,一旦露出颓势,就有被活噬的可能,而这是任何已经坐上尊位的人都无法忍受的。
如果黑金家族厌倦阴影想要倾覆现有秩序这种话放在一百年前, 像德维特这样的世代贵族都会觉得是一个笑话——不, 在帝国统治目前仍然稳固的潘尼格拉也很难将之变为现实。
但如果是在多伦就不好说了, 经过几个世代更迭,黑金家族宛如一块不断在吸收脏水和杂质的海绵,也许在某些人眼里依旧绵软, 但不能否认它们已经膨胀得难以忽视。
肮脏, 但巨大的存在。
查理观察德维特的表情, 十分钟前那个表情纠结眼神空洞的公爵已经完全消失了, 周身的气质看起来甚至比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还要锋利。
那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挑衅本能感到冒犯和警惕的神情。
虽然是两片相互独立的大陆, 但其实一直互有交流,潘尼格拉想要完全无视这个势头,置身事外是不现实的, 而且一个总是关起门来兄弟互殴的邻居要比一个邪恶的、不讲人情的堕\\落集团好得多。
公爵的紧绷不止来自于权威被挑战的愠怒, 还来自他所处的背景、位置及教育所为他敲响的警钟。
不管是哪一个黑金家族,都绝不能被允许真正蔓延到阳光下,它们用以维生和发展的手段对各个阶层的人群都是一种极具迷惑性的剧毒,极致快乐和刺激背后伴随的永远是无可挽回的堕落,因此把它们牢牢摁在黑暗里是现有权利集团的共同默契。
这也是最耽于享乐的贵族群体在明面上一直跟黑金家族划清界限的原因,家里有那么几个纨绔子弟沉迷于他们提供的堕落游戏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正儿八经的家族继承人和支撑起他们奢靡生活的劳动者不触碰那些能够腐蚀意志的东西就行。
每个能够成功在权势更迭中长存的贵族世家都缺少不了头脑清醒的掌舵人, 他们比谁更明白这一点。
德维特自然也不例外。
虽然这使他感觉很不愉快,但他还是在摇晃的马车厢里稍微想象了一下最坏的可能。
一旦那些豺狼真的探出了头, 大部分意志力薄弱的普通人根本无法抵挡那些原本非\\法的交易与堕落的生活方式, 然后虚弱、暴发、穷困、争斗和疯狂会如同瘟疫般飞快席卷大陆, 吞噬一切视线所及的生物。
到那个时候,所谓的新秩序,就是没有秩序。
“‘圣杯’绝不能存在。”想明白了这一点,公爵下意识抚摸着手杖顶端的宝石:“无论它的传说是真是假。”
兔头店长垂眼看着自己交叠在一起的手指,语气非常平静:“圣杯本来就不存在。它只是贪得无厌的人类对神域的疯狂臆想。”
“是吗?”德维特直视他的脸,面无表情地问。
查理的心突然没来由地颤了一下。
“对。”他坚定地轻声说:“神不会允许这样的东西降生,人类也不会让它现世,你不是也这么想的吗?”
车厢里的气氛莫名冷了下来,德维特有很多事情亟待解决,包括立刻写信向帝国报告此时多伦大陆暗中酝酿的野心……
但他依旧坐着没有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反问了查理一句话。
“你呢?你是这么想的吗?”
查理抬起头来,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情绪极其复杂。
“我的想法不重要。”他说。
他的表情让德维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心理——他突然产生一种想法,希望他们的对话能倒退回几分钟前。
德维特没有立即说话,而是思考了一会儿。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碰巧遇到了‘圣杯’,你会怎么做?”
查理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没有得到回答的德维特停下摩挲手杖的动作,身体往前倾,横在两人之间,原本配合车厢设计的桌板就不大,被他这么一靠距离就变得很近。
近得彼此都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在对方眼睛里的倒影。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靠得这么近。
在和同伴失散的时候,查理亲自动手给他洗头发也不是一次两次。
但查理是第一次产生了后退的回避念头,因为他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
但德维特的态度在这种时候会格外强硬。
“你会怎么做?”他又问了一次。
[——如果圣杯真的现世的话怎么办?
——当然是夺取它。
掌控它。
杀了它。
埋葬它。
——可是如果办不到呢?
——那它会主动走向灭亡。
——你确定吗?
——我保证。]
查理用力眨了眨眼睛。
“我会杀了他。”他低声说:“——大概吧。”
“你撒谎。”德维特依旧盯着他的眼睛,表情极度专注,像是在研究一份高深的论文。
他有几次能偶尔摸到兔头那毫不在乎的表象下隐藏的真实情绪,但次数并不频繁,更多时候对方表现得确实什么都不在乎。
只有这一次,公爵非常肯定自己切实抓住了他虚假的一面。
但查理并没有让他观察太久,而是略显无奈地举起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
“好吧,我不喜欢剥夺生命。”兔头店长说:“就算你把圣杯五花大绑摆在餐桌上,我大概也下不了手。”
公爵的睫毛终于颤动了一下,缓缓坐回原位。
“你说生命?”他重复了一遍。
德维特终于知道自己心里隐约存在的违和感是什么了。
自从知道了圣杯的存在后,他一直本能把它当做颠覆与亵渎的符号——在这一点上各国王室与黑金家族恐怕也是如此。
但兔头店长的话让他突然意识到,通过人类母体孕育诞生,那不就意味着无论外形性别如何,圣杯实际上都是一个生命。
甚至是一个人。
想通了这一点,他抬起头直直瞪着对面的查理。
“你一直在撒谎。圣杯是存在的,是不是?”德维特低声说。
查理的长耳朵动了动,但没有说话。
德维特心情有些复杂——兔头长久以来对这个话题的回避和隐瞒终于在今天有了合理的解释,他对圣杯的态度和各国王室、黑金家族乃至德维特自己都是有所矛盾的。
圣杯像一柄锋利的长剑,有人想握住它的剑柄得到力量,有人想折断它的剑锋以免造成伤亡,但查理却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站到了利刃之前。
“你……”德维特难得有些迟疑。
对方的反应足够让他觉察到很多事,明明是上位者的隐秘行为,为什么另一片大陆小镇上的兔头能对此事的来龙去脉如此了解,而所谓魔女艾莲娜的恩怨过往恐怕只是这个男人应对外界打探的借口。
他知道圣杯的存在,甚至有可能见过——或者接触过圣杯。
查理也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但并没有喝。
“你一直在隐瞒真相,是觉得我会干什么?跟那些毫无底线的野兽一样,通过寻求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来改变命运?”德维特面无表情地说:“还是我会赶在所有人面前找到圣杯,砍掉他的脑袋?”
还不等查理回答,他又继续说道:“你不喜欢剥夺生命,但觉得我喜欢?”
查理依旧没有说话。
德维特疲惫地摁了一下眉心。
一旦意识到这件事,他就忍不住继续发散起来……如果圣杯真的诞生,除了血液的问题之外跟普通的孩子毫无二致,会有姓名,有思想,有脾气有梦想,当这样的存在站在人前,真的能纯粹地把他当做权势的踏板或亟需排除的不稳定因素吗?
“使其不存在的办法不止是抹杀这一种。”最后公爵说,但他没有看向查理,仿佛在自言自语,而他心里的后半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如果‘他’拥有独立的、不参与权力角逐的意志,那么‘他’的存在就不是原罪。
至少德维特认为如此。
希洛觉得气氛有些古怪,仿佛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就错过了很多事。
“他们怎么了?”希洛挨着海斯廷说悄悄话:“互相不说话就算了,连座位都离得那么远,真是稀奇。”
海斯廷板着脸把他毛茸茸的脑袋推开——且不说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算知道,他也不能随意将公爵的事当做市井八卦来讨论。
真不知道希洛这个毛病是跟谁学的,明明是个骑士,行为却跟无所事事的街头混混一样,到处探头探脑,打探消息。
虽然海斯廷心里也在暗暗称奇。
公爵和兔头店长之间缺失的距离感会让第一次看到的人很吃惊,就连跟随公爵多年的骑士长在与公爵相处的时候,也很难达到他们之间那种堪称轻松随意的状态,原因大半要归功于兔头店长对公爵身份的无视和日常挑衅,而公爵对此表现出的超高容忍度也很少见。
也正因为如此,当他们突然开始冷战时,两人之间的无形壁垒简直明显得让人难以忽视。
兔头店长坐在火堆边,正在若无其事地烤一个苹果。
为了压缩时间,他们在下午4点钟的时候离开了原定落脚的城镇,今晚只能在郊外过夜。
好在他们马车不少,现在的气温虽然还有点低,但只要有篝火和酒,习惯了幕天席地的佣兵们也不会抱怨什么。
查理不是不知道希洛和尤金一直在叽叽咕咕,猜测他和公爵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不想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因为严格来说实际上也什么都没发生。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讨论严肃的话题,但因为公爵太过坚持要触碰他不愿表露的内心想法,让他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但兔头店长是绝不承认自己因此闹脾气的,他只是暂时不太想跟公爵说话。
另一方面,他多少有点担心自己会因为公爵的咄咄逼人暴露出更多不该公之于众的事情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能把自己逼到那个地步的人或事了。
“真是个危险人物。”他低声嘟囔了一句。
公爵坐在远离火堆的一张折叠木椅上,高高竖起的领口和兜帽遮挡住了他大半张脸,在马车上晃了一天以后他也终于忍不住要下车休息一会儿了。
佣兵们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另外点起了两个火堆,偶尔会有人好奇地朝这里张望,想知道极少露面的神秘老板究竟长什么样子,但总有人在他身旁,角度正好挡住了他们的目光。
佣兵团长倒是知道那位大人不喜欢被人窥视,不过对方身边的两个年轻人都相当厉害,一直防守得很严密,因此也并没有特意约束他们的好奇心。
因为是在郊外,为了防止野兽突袭和其他意外,海斯廷一直待在公爵身边三步内,希洛则承担了跑腿的工作,但因为平时很爱搞事的兔头店长突然不往公爵身边凑了,让他们的工作量突然少了很多,当海斯廷朝希洛示意的时候,正在偷偷盘算也去拿一个苹果来烤的少年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海斯廷压抑住想揍他的心情,打发他去拿信——一直暗中跟随的霍尔传来了讯息,有信来了。
大概是因为距离不断拉近,艾利卡来消息的频率比希弗士要高一些,今夜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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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次更新应该是10号,我尽量在白天完成!
另:因为剧情需要反面角色(的工作)不太光彩,我尽量用和谐的办法表达,也希望大家能和谐讨论,携手共建和谐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