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半龙隐>第140章

  仇尤问道:“先生,大湮还能重建么?”

  长生皱眉道:“得了浊灵,轻灵便有了指望。得了轻灵,土地就能承托得起来。媛公主那里又有‘袖中乾坤’隐藏的万民,重建自然是有指望的。”

  仇尤道:“寻访数月,不过得十几人而已。且这些人,皆是连着千千万万人生死的。失了浊灵,就失了才敏。栋梁之才便成了朽木,长此以往,这凤仪国只怕又要生灵涂炭!”

  长生见他灰心,顿觉惊惧:“皇上,难道您要放了他们?便是不取浊灵,这些人也放不得啊!您还得在这城里待下去呢!”

  仇尤勉强一笑道:“这个万儿他们自然做得机密,不必担心。”

  长生道:“原来皇上早就有这个心思了,才让捉活的,可是这样?”

  仇尤长叹道:“先生,大湮基业已毁于朕手。凡间这百十个国邦,难道也要尽数毁于朕手吗?朕自诩明君,难道其实却是个残暴不仁之人么?”

  长生此时胸中有千万句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眼前的仇尤,顶着的依然是仇鱼的那张脸,年轻的面孔,紧实的皮肉,可眼神却无比沧桑。那日小潜自黎府救他出去后,二人回到大湮,一看到仇鱼,一看到他的眼神,长生立刻欣喜若狂。一个人可以改头换面,可是眼神不会改变。那是他的将军,他的皇上,他的血誓联结的主子仇尤,滑鱼儿显然已做了他的替身。仇尤飞快地说出了那三道谜题的答案,他微笑地静静听着。那是他许久以来不曾有过的喜出望外的时刻,如果不是为了维持基本的体面,他就要手舞足蹈了。那时,虽然大湮已在存亡关头,他却毫不在意。他并不是湮人,而是早已亡国的角人。亡国这种事对他来说,感同身受的只有一次就够了。他只在意仇尤是不是真正得到了无穷之寿,因为那才是意味着一切的、真正重要的东西。他轻声劝道:“皇上,您现在不能再以一朝一代来做打算了。”

  仇尤问:“若先生是朕,此刻会做何打算?”

  长生思索了一会儿:“老夫怎能妄言?皇上自往千秋万代去想便是。”

  仇尤道:“在这凡间,在大湮,算上四边,甚至在那上界,先生又何曾听说过一姓得了千秋万代的?”

  长生见仇尤句句皆是灰败之心,不由得胸中大痛。他只得说:“皇上可曾想过,这凡间,或许并不只您与小潜得了无穷之寿啊!”

  仇尤瞪圆了眼睛:“先生是说……”

  长生道:“不论是重建大湮,还是就在这凡间,都得先有个稳固的身份,并将那开枝散叶的事谋划好了,以保万无一失,而后才能从长计议啊!”

  仇尤低下头,沉思起来。

  这时,小合连通禀也省了,径直走了进来。她也不看仇尤,只对长生道:“先生,可是又到那孔明城中去了?”

  长生之前曾三次去了蒲荷在孔明城中的旧宅查访她的去向,皆是一无所获。大湮朝变那日,谁也不知蒲荷去了哪里,一并失踪的还有很多人,比如仇尤的侍妾燕云,还有王座之上的傀儡仇羊。所有人心中都大约有着一个答案,那就是小合已秘密地处决了他们。可是,在长生问起时,小合却说其他人她并不知去向,但她并未残杀自己的母亲,而只是放逐了她。大湮亡国后,奉仇尤之命,长生在六年中数次出门寻找“太后娘娘”,这已成了众所周知的事。不知为何,近来小合似乎对此事很是关心。长生只得含混地答道:“倒是路过了。”

  小合又问:“可找到了?”

  长生摇摇头。

  一时间,三人皆想起了太后娘娘。只是,仇尤想到的是北坨皇城围城之时,藏在他军帐之中的那个少女;小合想到的,则是在呼喝先生面前为她挺身而出的母亲;至于长生想到了些什么,只得去问那至今不曾消解的藏于梦境中锁心湖底的魔咒了。

  每次探访过蒲荷的旧宅后,长生都会从同一个路口经过。转角处总是蜷缩着一个疯婆子,她经常发出一些很骇人的笑声。长生曾被她吓了好几次,但一次也不曾细瞧过她。其实也没什么能细瞧的,那疯婆子的脸黑如锅底,头发皆成了毡片一般,嘴唇上面裂着深深的口子,一笑就渗出血珠来。此时她的思维很是混乱,但依然是认识长生的,只是她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这人便是蒲荷,她的疯疾,正是在大湮亡国那一刻复发的。关在死牢中的三个校尉随着大湮的一切灰飞烟灭之时,她的心口再次大痛。因为那过程极为短暂,所以痛感就格外强烈。

  发疯的时刻,她正在孔明城的大宅中,与几个凡间的达官显贵饮宴。前一秒,她还是楚楚动人的沙龙女主人,还是妙语吐珠的本城名媛,还是无数人百般奉承的金牌掮客;后一秒,她突然就动手扯掉了全身的衣服,口发怪声,而后在地上打起滚儿来。客人们立刻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管家将她送到了医院。三个月后,她还是不见一点儿起色,却眼见着变成了一个老太太——当年呼喝先生为她维持变化时,借的是大湮的灵气,而那卫雍家传的不老之术,更是大湮的法术。二者皆失,因此她回归了本来的样貌,那花容月貌已是尽失了。

  管家来探望,见了这场景心中便很是惊惧,于是不顾大夫的叮嘱,拿了镜子给她。当她看到镜中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时,她立刻将那管家的头上敲出老大一个包来。凡人的忠心,本也不值什么,那管家回去后就卖掉了她的宅子,从此不知所踪了。医药费用尽,又无家属可以联系得到,有一日她就被哄出了医院。此时的她心中一片混沌,只隐隐记着这宅子,被人驱逐了几次后,她便日日地躲在角落中望着那宅子了。所幸这条街上有几个好心的妇人,总是周济她一些吃食,她才活了下来。

  小合找她母亲的缘由,却与长生仇尤很不相同。见长生并未寻到,当晚她便将黄油道约了来,二人在中院的荷塘边密谈了一番。

  小合径直问道:“在凡间,若要找一个人,该用什么法子?”

  黄油道摇头道:“这凡间百十个国邦,找人当真如大海捞针。”

  小合于是啜泣道:“看来我是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黄油道略一沉默,道:“若是找你的母亲,那又另有一说了。你可有她随身的物件?不拘什么,随身的即可。”

  小合犹豫了一瞬,便伸手到自己的发辫之中,将藏在里面的一只细簪取了出来。这细簪大有来历——昔日曾是南香的旧物,后来阴差阳错落到了蒲荷手中。她很是喜爱,日日地戴着。那时离合姐妹都还很小,二人也皆是很喜爱这镶嵌着南海明珠的簪子,母亲却呵斥她们不许打这玩意儿的主意。后来,小合发现这簪子不知怎地就到了小离的头上。再后来,就没人能找到这簪子了,因为它日日都藏在小合的发髻之中。

  黄油道拿了簪子,铺出了凡人的八卦图。他细细地将凡人的铜钱推来摆去一番,而后又缓缓掐算起来。

  小合道:“黄老先生,您跟我就不必来这一套了吧!”

  黄油道瞪眼道:“此话怎讲?”

  小合道:“凡人这把戏,人人皆知是唬人的。”

  黄油道哼道:“这把戏还真不是唬人的,因为它就是老夫的心血之物!”

  小合眯起眼睛盯着他:“这排课之术,是几千年前传下来的,莫非您也活了几千年了?”

  黄油道顿时变了脸色:“你这小女娃娃精细得很,竟然哄你不住!好,咱们不装神弄鬼了。”说着便将簪子抛向空中,那簪子立刻消失了。他缓缓答道,“你母亲此刻就在凡间她昔日那落脚之地,百丈之内去寻,定有结果!”

  与小合作别后,黄油道却再次悄悄回到了院中。他远远地看了一刻院门口的情形——谷烜正领着几个小侍卫,静静地站岗。他的腰间挎着一把枪。于是老头儿悄悄回到后院,透过半开的窗棂,见那些携灵者仍在昏睡,因时间过久,气味已很是腌臜。于是他屏住呼吸,心中默念法决儿,将这些人的浊灵尽数收了,这才化了轻风,扬长而去。

  谷烜并不认识他,他却总是这样来看他,每年总有三五次。谷烜是他最年幼的儿子,是被他选中的那个“替身”。黄油道正是长生口中那凡间流连的无穷之寿的活例证,他已记不清自己究竟活了多久,但送走自己的幼儿这件事,他已做了一千七百二十一次,他却记得清清楚楚。每次他的生命即将终结时,他就会杀掉其它所有的儿子,以确保自己进入的是这个最年轻的躯体。并且因为这孩子从未在他身边生活过,他的内心便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谴责。至于那些在他身边的儿子们,他会在活着的每一刻尽最大的努力去让他们过得快乐,因此自己也总能尽享天伦。他已经活了太久,太知道一世的温情是多么短暂,又是多么地不牢靠。

  此时,二赖已追着黄油道进了后院,只见他站在窗前片刻,就化了轻风离去了,便不以为然地也离开了——这人是媛公主的宾客,而媛公主此刻已是皇上都忌惮三分的人物,他们可不想触这个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