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半龙隐>第62章

  一个好心的姐妹,趁着皮条客转身,喊住了云桑,从楼上丢下一双素锻鞋子给她,却正好打在了她的头上。她捡起鞋子,套在自己的光脚上。此时虽还是夏日,可入了夜也十分寒冷。她脚上套了这明显太小的鞋子,走了整整一日。不知怎地,她突然想到了自己那匹枣红马。是叫珍珠还是珊瑚呢?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她突然想到了自己鞭打那小马时,马眼睛里那神色来,于是明白了心如死灰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她本想要一路地挨到城外的土地庙去,但一整日水米未进,已没了力气。她在一条破败的小巷中,寻了个背风的柴垛,坐了下来。脊背一靠上墙壁,就立刻睡着了。

  醒来时,她已躺在了炕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端了糙米汤给她喝。她喝了汤,爬起来给婆子磕了三个头。婆子受了她这礼,倒很不好意思。原来这婆子也姓祁,这花露巷中的小院,是她的祖产。连年离乱,她只剩了一个独子,前日已被路过的军队拉了壮丁。这祁妈妈以前是王府里的绣娘,因此平日里靠着女红度日,虽半花了眼睛倒也不影响手艺,只是做得慢些罢了,因此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云桑于是就从爹爹入狱开始,仔仔细细将自己的身世讲了一遍。祁妈妈听完,并未因此厌弃了她,只是说:“唉!如此说来,你是个落难的大家小姐了。这乱世啊,真是揉搓人!你安心住下来,等这孩子生下来,再做计较。”

  于是云桑就住了下来。她这一生从未捉过针线,不料一捉之下,经了祁妈妈几句指点,竟是很快就描龙画凤无所不能了。祁妈妈见她的活计做得又快又漂亮,也是十分欣喜。多得了银两,便都添补在伙食里面。云桑在这祁妈妈的小院里住了大半年,就到了冬天。

  有一夜,孔明城下了大雪。彻夜未停,到了第二日,花露巷内积雪已足有一尺深。祁妈妈要出门买菜时,推那门扇竟推不动。她便叫醒云桑来看这雪景。她说瑞雪兆丰年,这是很好的兆头。

  云桑就在那一日产下了一个女婴。那祁妈妈打来开水,收拾好了孩子,只见眼珠黑亮,头发也乌黑,后心处一枚小小的火红胎记。祁妈妈就叹息了。她并没有说出,这样的孩子总是连着前世里的冤孽,这辈子是要受尽苦楚的。云桑不知她为何叹息,只暗暗盘算着这孩子的出路。她想了许久,便下定决心,对祁妈妈说,要让这孩子跟了祁家的姓,认她做祖母。老人家失了儿子,她的心事云桑猜得很准——祁妈妈当场落泪,立刻一叠声儿地应下了,自此伺候她月子,十分尽心。祁妈妈给这孩子起名叫祁雪,说是借一借这瑞雪的吉祥气息。云桑很喜欢这个名字,在她看来,大雪有着强大的力量,能遮掩这红尘俗世的一切丑陋之处。

  出月子那天,一个陌生人来到了祁家的小院。云桑跟他说了几句话,便说这是她的故人。祁妈妈自然是走开了,可她分明看着这人与云桑是不相识的。她就站在窗边偷偷地听了起来,一听之下,顿时要魂飞魄散。原来这人是她旧日里相好之人家中的下人,专为寻找她而来,已是找了八九年。此时虽找到了她,但她有了孩子,恐难与他家主人再续前缘了。祁妈妈听得云桑说道:“这不妨事的。我这孩子本是个孽种。如今我要去投小七子,自是不能带着她去的。你过一日再来吧,我今日便寻了人家,将她远远地送了出去。”

  祁妈妈听到“送了出去”这几个字,几乎从窗下栽倒。原来这大户人家的小姐,心机竟如此深重,哄着她出力操心,都是谎话。

  那客人走了之后,云桑便对祁妈妈说:“妈妈儿,我要跟那人走了”。

  祁妈妈问:“那小雪呢?你可要带了她走?”

  云桑点头道:“妈妈儿放心,我那相公家中颇有资材,小雪去了,只有享福的份儿。您放心——我年年必带着她回来看您的!”

  祁妈妈落了泪,看着她出门“置办衣裳”去,便远远跟着。

  云桑在那三五成群的婆子处各逗留了片刻,便向着大路走去了,一个身形鬼祟的妇人也离了那群人,向着相反的方向走远了。祁妈妈便走上前去,向那群人打听。那群街坊,皆是日日里相烦她裁剪新衣惯了的老主顾,便告诉了她。

  原来这片刻之间,云桑已将她的女儿以二十两银子的价钱卖了出去,至于卖到了什么人家,那些老主顾倒是支支吾吾不肯说。只说见她二人约定了明日在此处,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见了这个,祁妈妈已猜到了不是什么好的去处,说不定是卖与了那做采生折割生意的人家,顿时魂飞魄散。

  那祁妈妈飞奔回家中,满头大汗。也来不及收拾什么东西,只带了自己吃饭的家伙事儿,一点点金银细软之物,披上羊皮坎肩儿,又用儿子的羊皮大袄裹了祁雪的襁褓,便一路头也不回地逃了出去。

  待云桑回来,只见屋内一片凌乱,祁妈妈和孩子都不见了踪影。等了一夜,也不见回来。第二日那人来了,只好跟人走了。

  不料一路奔波到了那淮青城中,见到了那人,却受了一番折辱。此刻她已知自己是再无翻身之日了,因此得了银子,也不舍得坐轿,只买了一头老瘦驴,一路餐风宿露,骑回了孔明城中。

  那祁妈妈的小院落了锁,她用身上的钥匙开了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她便挑水生火,做起饭来。胡乱吃完之后,突然想到那瘦驴也需要吃喝,便将未吃完的剩饭倒在了一只污水桶中,拎去给驴子。那瘦驴却已在啃食院内祁妈妈种的花草了。她也不甚在意,心烦意乱地翻检起祁妈妈房中的东西来。待她再出来,那驴子却已将剩饭吃得干干净净,污水桶仿佛舔过了一般。云桑不由得笑了。

  其后几日,她便靠祁妈妈所存的粮食过活儿。那瘦驴吃的也是跟她同样的东西,只是看着更瘦了。终于有一日,那驴子大叫起来,她在房内呵斥也不停止。她只好走出去,抄起一根烧火棍打那驴头。不料驴子一边躲,一边拱地上那盖着毡片的柴堆。拱了几下,柴堆里竟露出一只大头皮鞋来。

  云桑吓得不轻,去捅那鞋子时,动也不动。她壮着胆子掀开了毡片,却见到是个军人,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那人说自己是个逃兵,被人追赶时伤了腿。她就用烧火棍去拨弄那人的腿,果然有血渗了出来,伤兵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这神情,突然让云桑觉得很熟悉。她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这伤兵长得很像她的爹爹。爹爹的人头被挂在城楼上时,就是这样双目圆睁,咬着牙关。这样想了之后,她就收敛了将他报官领赏的心思,将他扶回了祁妈妈房中安顿下来。

  她正要翻检那伤兵留在柴堆里的背包,突然一声炸雷平地响起。不待她反应过来,又是一声。那伤兵跛着脚冲了出来,一下扑倒了她,口中喊着:“是轰炸机!趴好了别起来!”

  轰炸持续了十几分钟,她一直没敢抬头。有几声炮响好像就在她耳边一样,震得她半天听不到声音。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炮弹似乎就被扔在了这小院里。那伤兵一直压在她身上,直到完全没了炮响,才起身。二人打量着小院,只见那头驴子四脚朝天,就仰躺在云桑刚站着的地方,已被炸得不见了脑袋。还未来得及尖叫,她便觉得左小腿处剧痛。掀开裤脚一看,一块弹片就卡在里面。再看那伤兵,身上背上足足挨了十几块弹片。

  轰炸持续了三天。第三天,守城军倒戈了。那伤兵听说敌军已开进城里,不知为何竟哭了起来。经了轰炸,云桑又不会取弹片,让他多流了许多血,此时他已十分虚弱了,眼见着到了弥留之际。他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喜登连科的玉扳指来,递给她道:“我已是要死的人了。进城的军队,那领头的是我的兄弟。烦您……烦您带了这个给他,好歹让他将我抬走,不要死在了您家院子里。”

  云桑接了扳指,油润滑腻,便知是极好的东西。她有好些年没有碰过这么好的东西了,低头把玩了半天。

  伤兵道:“您救了我,我本应将此物赠您,但此刻……您带了我兄弟来,他定有更贵重的谢仪相赠。”

  云桑一笑道:“轰炸那日,您早救了我的性命,我又怎么会昧了您的东西!我只是怕你二人虽是兄弟,但毕竟是敌对之人……”

  伤兵忙道:“不,我兄弟不是那等人。您一去便知!”

  于是云桑就去了。倒也没太费力,便见到了伤兵的兄弟。那军官见了这扳指,双眼发直,登时泪如雨下。喊了随从,亲自开着汽车,风驰电掣来到了花露巷的巷口。走进巷子,更是恨不得一路狂奔。云桑在后面,看着他为兄弟那拼命的神情,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小妹,却勾搭了小七子,便几乎忍不住眼泪。她也跑了两步,给那军官指了路。军官闯进院中,云桑跟入,已是听到了抱头痛哭之声。

  片刻后,那军官对着云桑深深鞠了一躬:“救命大恩,我黎家兄弟永世不忘!”

  云桑这时才知道,原来这兄弟俩姓黎,受了伤的哥哥叫黎红旗,这当军官的弟弟叫黎光明。哥哥在城中军队里管事,做的却是细作接应的事。这孔明城中的地形图并防御工事,都是哥哥传出的。那日他事发一路受追赶,翻到了祁家的小院躲了起来,腿上中弹,已不能再逃。如果不是靠着云桑的剩饭汤,他早已一命呜呼。如今城已破,他的身份自然昭雪,成了顶尊贵的人物。此时早有军医为他清理包扎了伤口,又打了针。到底是军人的底子,不过半个时辰后,他便能起身走动了。

  云桑眼见着无数的大头兵开进了她家的院子,不一时便将切割得七零八落的那头瘦驴抬了出去——这几天祁妈妈的存粮早已见底,她和黎红旗都靠着吃这驴肉过活。她不及阻拦,大头兵们便将这小院狠狠地打扫了一番。又将半扇的生猪、无数的腌腊之物、鲜鱼活虾、时鲜果蔬、细米精面、油盐酒醋并一切所用之物,搬得堆满了半边小院。继而又自行烧猪造饭,不一时,饭已得了。她从未见到如此新奇之事,待大头兵来请她坐首席,才反应过来,忙推脱不迭。可是那些大头兵们,竟强按着她坐了下来,又站成一片给她敬酒。

  她推不过,正要喝,黎红旗道:“她腿上有伤,不能饮酒。”

  大头兵们便起哄道:“红旗哥几时这么体贴过?”

  黎红旗红了脸,偷偷看云桑。

  云桑便放下了酒杯。

  当晚,黎光明来到她房中,开门见山道:“我哥哥想娶你,托我来说媒。”

  她已知道了七八分意思,但怎么都想不到娶她这一层去。她慌乱道:“不,我一个孤寒飘零之人,怎能配得上你哥哥那英武姿彩?”